引卷前情提要:嫣然在拜祭父母的時候遇到一個老婆婆,老婆婆預言嫣然的人生將有變故。之後,她開始經常做夢,夢到西漢第二代皇帝劉盈的皇後張嫣的小時候的種種事情。三年後,她穿越到了西漢,孝惠皇後張嫣六歲的時候。********************她想,她又在做夢了。長長的石階,從她麵前,一直延伸到高台儘處,高台之上,巍峨的三層宮殿座落,朱紅色漆立柱十步一隔羅列而立,綿延共有十二,其上是沉沉的廡殿頂,重簷飛翹,整座宮殿莊重肅穆,猶如一隻匍匐雄鷹展開雙翅欲飛上雲霄。她於是拎起裙裾,想要走上去看看。裙幅拖過階沿,有一種拖曳的墜感。高台之上一線細細的泣聲,複有女子激烈爭辯之聲,因離的有些遠,模糊破碎。說話的人俄而換成了適才哭泣的女聲,嬌柔若柳,珠落玉盤的動聽韻致,漸漸清晰起來,“……就算妾有什麼不是,皇後可以出言斥責,何必打臣妾巴掌?”對方一聲冷笑,“你先前辱我老婦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戚懿。”最後兩個字話音落下的時候,她正踏上最後一階石階。大殿門外稟聲斂氣侍立的宮婢宦侍齊刷刷的望過來,右手一個額頭光潔的女官走出來拉過她,帶她到一邊,急急道,“我的翁主小祖宗,你怎麼過來這邊了?椒房殿的奴婢都是死人啊。”聲音卻放的很輕。她偏著頭笑了笑,指了指殿中東廂,亦放輕聲音問道,“裡麵怎麼了?”“還不是戚姬那個賤人。”女官咬牙切齒道,“皇後大度,平日裡不跟她計較,她卻反而想要過來為難皇後。今日在酒池撞見,對皇後出言不遜。皇後氣不過掌了她一巴掌,陛下過來看到……”最後歎了口氣,灰心道,“陛下偏心戚夫人成這樣,真不知道,這長樂宮,到底誰是皇後娘娘。”“喲,蘇姑姑這麼說就不好了。”殿門另一側,尖下頷的女官轉首勾唇一笑,駁道,“呂皇後人老色衰,久不得聖寵,要是我們夫人,早就自慚請下堂而去了。偏她還好意思硬撐著不動,反而嫉恨我們夫人,到底誰有理?”前殿東廂之中,梁楣懸下玄色幔,掩住身著皇後禮服的女子身影,呂雉怨毒道,“總有一日,你加諸在我母子身上的恥辱,我一定要你一項一項的十倍奉還。”“啪——”劉邦聞言大怒,玄色廣袖揮落了案上杯盞,指著皇後怒斥道,“呂雉,你不要以為你是皇後,朕就不能廢了你。”大殿之中,頃刻之間一靜。殿裡殿外,無人敢出一絲聲氣。一地碎落的是淡青色澤玉質碎片,呂雉站在其中,一刹那之間忽然眉目迷茫。很快,她重又武裝自己,站在劉邦麵前挺直背脊,冷笑揚眉道,“陛下若真要為了一小小姬妾而廢臣妾,臣妾亦不敢辭。但請呂氏一族卸甲返故裡,如從前一般耕田鄉裡,自得為樂。歎隻歎不能侍太上終老,不能全孝義。盼隻盼陛下謹記漢三年曾允妾之語。”這便是以勢相要,以qing動人,又以信諫君。“喲,皇後這話什麼意思,妾可聽不懂了。”悠悠的聲音從輕揚幔之後透出,湖水綠色裙裾的年輕女子側臉如玉,微有紅腫,如雲的秀發挽成一髻春山,單是身段就叫人心折,尤物天成。“妾不知陛下當日許了姐姐什麼,但妾想,諾言這東西,是施者的恩惠,而不是受者的屏障。皇後若是指望靠著一句諾言無所顧及,那就反是不恤君恩了。”“陛下,可是噯?”她斜眼飛睨劉邦,最後一個尾音又柔又媚,入耳輕酥。劉邦色授魂銷,一雙清醒寬廣的眸斂了柔情,牽起她的手咳了咳嗓子道,“懿兒說的對,看在你兩位兄長份上,皇後,朕恕了你這次。你回椒房殿麵壁一月,一月之後,你也多多待在椒房殿裡,不要再出門惹是非了。”戚懿漂亮的水眸閃過一絲失望,呂雉冷眼覷見,一聲冷笑。遠遠的,東廂之中三人長長的衣袖迤邐,呂雉背對著殿門而站,一雙手負在身後,其上青筋曆曆可見。聲音卻反而平靜下來,淡淡道,“敬諾。”那青筋——那厚實雙手上曆曆青筋落在殿外她的眼中,蹭的一聲,猶如一把火,點燃了她所有的義憤。仿佛一刹那呂雉所有的憤怒在她心中都能感受,她驀地掙開從蘇姑姑牽著的手,拋下她驚惶欲絕的目光,跳進殿中,仰著下頷指著劉邦斥道,“沒良心的男人。”“阿嫣,”呂雉吃了一驚,狠狠瞪了殿外蘇摩一眼,彎腰抱住她拉到自己身前,“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陛下,”她抬頭向劉邦求情道,“阿嫣還小,小孩子不懂事,陛下你不要和她計較。”“——阿嫣,你還不向陛下認錯?”“我才不要認錯。”她用力的掙紮,不肯改口。反正這隻是一個夢而已。這隻是我的一個夢。在我自己的夢裡,我想怎樣就怎樣,天上地下都沒有什麼好怕的。我的夢裡,我才是主宰,而不是什麼可笑的神仙皇帝。而我,隻是想指著這個負心的男人的鼻子,將多年來掩掉這卷史冊之後一腔憤慨痛快淋漓的罵出。“當皇帝了不起啊?做人可以沒良心,但不能太沒良心。你老婆為你操持家務,生兒育女的時候,這個姓戚的女人在哪裡?你老婆為你流離戰場,擔驚受怕的時候,她在哪裡?你老婆為你出謀劃策,輔助你打理江山的時候,她又在哪裡?”她輕蔑的瞟了戚懿一眼,謔道,“人貴有自知之明,一個什麼都沒有付出的人,輕飄飄的一個笑,兩滴淚,就想拿走彆人付出一切代價才得到的東西——天地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行雲流水的一大段話一氣嗬成,響在空蕩蕩的大殿之中,擲地有聲。尚在梁間微微懸繞。殿裡殿外,所有的宮宦侍女都被她這驚世駭俗的一番話嚇的鴉雀無聲。劉邦愣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混賬,”他勃然大怒,森然道,“哪個教的你說這樣的混賬話。”隨即剜了呂雉一眼。“沒有人教過我,”她笑起來,無懼的笑容在此時肅殺的東廂裡看起來彆樣的童稚可愛,不沾塵埃。“我自己有眼睛,會看,有耳朵,會聽。陛下,”她笑的甜甜的,而諷刺的聲音空蕩蕩的響在大殿之中,一字一字道,“你,對不起你的皇後哦。”在她的身後,呂雉亦無聲一笑,放開麵前的孩子。多年來內心的悲憤忽如齊來的被一個六歲孩子的童言稚語給擊中,她以為她可以很剛強,是的,作為一個母親,一個皇後,她可以剛強的百毒不侵,可是作為一個妻子,一個女人,深心裡,她並不是不怨恨的。她未必愛他,可是他如是辜負自己,傷害的不是情懷,而是一個女子的尊嚴。“阿嫣。”“來人啊,還不將這放肆冒犯君王的小丫頭拖下去。”劉邦氣的眼前發昏,暴聲喝道。“諾。”殿外侍衛踏進來,扣住女童的雙臂。她拚命掙紮,幼小的身軀被兩個孔武有力的侍衛如探無物般的倒拖著臂膀拎起來提出大殿朱檻。少年校尉在殿外單膝跪下,問道,“趙國翁主當如何處置?”“陛下,”殿內,呂雉直視著自己的皇帝夫君,急急道,“你不可以再傷著阿嫣了。你已經關了她的父親,你不能再關她。”“放開我。”她拚命掙紮著喊道,卻無人理會。那個年少的校尉跪在離她極近的地方,她甚至可以感到透過泠泠兵甲傳過來的少年肌膚上的熱力,難道這並不是夢?惶惶然中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了怎樣的錯誤。她一直以為這隻是她的又一場夢境。但如果這不是夢呢?如果,她雖然不知道這事情是怎麼發生,但如果這不是夢,那麼她究竟在哪裡?她抬頭,發現抓著自己的侍衛身材高大,自己若站直了身子,僅能到他們的腰部。漢朝人有這麼高的個子麼?她疑惑的想。不,不是這樣。不是他們便高了,而是自己變小了。她驚駭欲絕的發現,掩藏在長長裙裾之下的自己的足掌,不過三寸大小,足弓纖巧,玲瓏可愛,她卻仿佛看到夢魘。怎麼回事?她的身高也縮水了,仿佛沒有長大的女童,頭發長長垂到腰際,著的是一件花羅夾擷交領右衽桃紋襦衫,下穿紫色裳衣,衣長曳地,典型的漢初女子裝束,衣料華貴,廣袖如雲。殿中,劉邦不怒反笑。他走到她麵前,問道,“張嫣,你知錯麼?”聲音憊懶,而又意氣風發。喉中哽著一股氣,她咬牙搖頭,倔強的瞪著他。“好。”劉邦拇指一翹,大笑道,“這才不愧是朕的外孫。”忽的沉下臉來,“讓她跪在殿外頭,什麼時候肯認錯了,什麼時候再起來。”多年之後,回想起那個冬日長樂宮石破天驚的午後,恍如夢魘。而張嫣也隻會淡淡的笑一笑,歎一聲,“記得當年年紀小。”其實事後想想,當時有太多征兆告訴她那絕不是一場單純的夢境,如爬階梯時揮之不去的疲累,如長長裙裾拖曳過石階的墜感,如蘇摩姑姑恭敬的喚她翁主,如呂雉喚她的小名“阿嫣”。隻是當時當局,她卻如同夢遊一般渾渾噩噩,倚著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顯或隱秘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