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麒一路走的是官道,白天策馬疾馳,晚上在驛站住宿。每到一處驛站他都會打聽,“一名林姓男子,持楊府堪合,帶著妹妹和小侄女”,驛站人往往笑答,“才過去二十多天。”慢慢的變成,“才過去十幾天”“才過去三五日”,鄧麒心中激動,快要見到閨女了!這天傍晚時分,他到了保定南門外的驛站。不巧,這天從福建回京一批軍官,驛站已是住滿了。驛卒很是為難,“這位爺您看,實在是一間空房子也沒有……”鄧麒微微皺眉。已是這時候了,難不成再往前趕路?卻是有些疲憊。驛卒哪敢得罪他,滿臉陪笑的解釋,“再往前十裡地還有驛站,您看……”十裡地,以自己的腳程來看,倒也不算什麼。鄧麒心中有了計較,溫和詢問驛卒,“這兩日可見到過一位林姓男子,持楊府堪合,帶著妹妹和小侄女?”驛卒麵有驚喜之色,“您認識林先生?這可好了,他們在呢,便在後院住著。您若認識林先生,和他一屋住了,豈不兩便?”驛卒並不知道鄧麒已經打算走,這會兒見他打聽的人就在驛站住著,樂的不行。這可好了,既然認識,擠擠就成,我這小卒不用為難了。鄧麒喜出望外,把馬匹交給驛卒,經由倒座、廂房、天井,大踏步向後院走去。“小青鳥,爹爹的小青鳥!”鄧麒朗聲大笑著,神情極為歡欣愉悅。小青鳥?這聲音傳到東廂房,一名麗色少年呆了呆,應聲而出。他出來的時候,隻見鄧麒的衣角在拐彎處一閃,當即不假思索的跟了過去。“小青鳥,爹爹的小青鳥!”鄧麒也來不及等驛卒帶路,也不知哪間屋子住著久未謀麵的閨女,站在院子當中四處張望著。左側中間的屋子屋門大開,一名七八歲的女孩兒走了出來。暮色中,她的小臉異常嚴肅端莊,帶著審視的眼神,打量著風塵仆仆的鄧麒。“小青鳥!”鄧麒眼眶一熱,大踏步走到女孩兒身前,“是爹爹啊,閨女,你還記不記得爹爹?”蹲在女孩兒麵前,神情殷切。女孩兒身後默默走來一男一女,鄧麒身後靜靜走來一名麗色少年。良久,女孩兒花瓣般嬌嫩的小臉上徐徐綻放出一個甜美的笑容,清清亮亮的杏眼中,閃爍著快活的光茫。“乖女兒,你認出爹爹了!”鄧麒激動難捺,時隔兩年,難得閨女還認得我!“祜哥哥!”青雀歡呼一聲,張開雙臂衝著鄧麒身後的麗色少年跑了過去,“祜哥哥,我想死你了!”麗色少年笑著把她托起來,在空中飛舞,青雀歡快的笑聲如銀鈴一般,撒滿整個後院。鄧麒有些訕訕的。他緩緩站起身,客氣的衝著覺遲、心慈拱手,“是林師父、林姑娘吧?在下是青雀的父親鄧麒。小女承蒙兩位看顧,感激不儘。”覺遲周到的還了禮,心慈卻是娥眉微蹙,“你是來索要青雀的麼?這卻難以交還給你。”鄧麒又有些訕訕的。閨女,你不給爹爹顏麵,你這美女師父和你一樣呢,也不給爹爹顏麵。青雀機靈的下了地,拉著張祜往這邊走,“我拜了師父,一位大師父,一位仙女師女,很厲害的!名師出高徒嘛,故此,我也是很厲害的!”一邊走,一邊仰起小臉兒,大吹法螺。張祜微笑著低頭看她,目光中有喜愛,有溫柔,更有無窮無儘的縱容。青雀先是一臉驕傲的站到覺遲和心慈身邊,“我大師父,我仙女師父!”接著又嘻嘻笑著跑到張祜身邊,也是一臉驕傲,“我軍中袍澤,和我一起打過很多仗的張祜,祜哥哥!”張祜彬彬有禮的覺遲、心慈廝見了,也客氣見過鄧麒,稱呼“世孫”。鄧麒也好,覺遲、心慈也好,瞅著形容昳麗、禮數周到的張祜,都很覺順眼。青雀聽見鄧麒稱呼張祜“世子”,偷偷搗搗張祜,“哎,他是世孫,你是世子,聽著很怪呀。”張祜低頭,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小青雀,他是你爹好不好,不許胡說。覺遲把幾人讓到屋裡坐下,命驛卒沏上茶來,敘著話。鄧麒再三道謝,“勞煩兩位了,不勝感激。到京之後,請和小女一道在寒舍住下,萬勿客氣。”覺遲微笑搖頭,“貴府麼,卻是不便打擾。”心慈不屑道:“你家可住不得。一家子心狠手辣、居心叵測的女人,誰敢去住?”鄧麒臉火辣辣的。待要說些什麼,一來心慈是妙齡美麗女子,二來心慈是青雀的師父,卻又不好開口。青雀本是喜滋滋坐在張祜身邊,一邊喝茶,一邊吹牛皮。這時卻放下手中小茶碗,跑到鄧麒身前,小臉漲的通紅,氣憤看著他。鄧麒是從楊集追過來的,青雀在想什麼,他哪能不知道?“沒事了,爹爹的乖女兒。”鄧麒柔聲哄她,“爹爹回來了,你曾祖父也回來了,沒人敢欺負你娘。”青雀倔強的咬著嘴唇,大眼睛中滿是不信任,“那些要欺負我娘的女人,跟你是一家!”鄧麒尷尬的咳了一聲,“閨女,不許胡說!”說沈茉倒罷了,你曾祖母和祖母都是長輩,哪裡是你能夠詆毀的?孩子,要尊敬長輩。鄧麒斥責的話剛一出口,見青雀純淨的眼眸中滿是失望、氣憤之色,又覺著心疼,“閨女乖乖的聽話,有爹爹呢。”伸出手臂,想把女兒抱在懷裡,好好疼愛她。青雀毫不猶豫打掉他的手。張祜一臉恬淡的笑意,徐徐蹲在青雀身邊,“小青雀,住到哥哥家裡好不好?哥哥帶你打獵,帶你打仗,帶你打架。”青雀怦然心動,很是向往,“可是,我要去收拾欺負我娘的人……”張祜很乾脆,“哥哥跟你一起收拾她們!”青雀小臉亮晶晶,伸出小手猛拍張祜的肩,“祜哥哥,夠朋友!”覺遲和心慈對視一眼,心裡又是溫暖,又是詫異。張祜怎會跟小青雀這般要好?鄧麒麵色一沉,“閨女,跟爹爹回寧國公府!”你是鄧家的孩子,自然該回鄧家,去英國公府做什麼,很有趣麼。有你曾祖父,有爹爹我,難不成還護不住一個你。張祜笑道:“青雀,跟哥哥回英國公府!”鄧家從國公夫人到世子夫人再到世孫夫人,沒一個真心待小青雀的,回鄧家做什麼?送死麼。覺遲和心慈冷眼旁觀,不置一詞。一個要小青雀去英國公府,一個要小青雀去寧國公府,好像都是誌在必得的樣子,看小青雀怎麼選吧。青雀看看張祜,看看鄧麒,清清脆脆說道:“要不你倆打一架吧,誰打贏了,我跟誰走!”覺遲莞爾,心慈哧的一聲笑了出來。張祜和鄧麒你看我,我看你,也覺可樂。最後兩人也沒打架,張祜細致講著道理,“小青雀到底是女孩兒,不好養在外院。內院是當家主母的天下,男人要想伸手,總是隔的遠了些。不如世孫先行回府,把小青雀的日常起居都安置好了,再到寒舍接人?”鄧麒想了想,慨然答應。晚上鄧麒想跟青雀說說話,青雀昂起小腦袋,“我該歇息了!仙女師父接著我睡覺!”得意洋洋走了。鄧麒看著女孩兒神氣的背影,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休息一晚,次日動身上路,回了京城。到了阜城門口,鄧麒向東,張祜等人向西,依依惜彆,分道揚鑣。鄧麒回到寧國公府,在祖母荀氏、母親孫氏麵前什麼也沒提起,神色如常。沈茉在一旁溫雅恭敬的侍立,時不時偷偷看向鄧麒俊美的臉龐,眼神中滿是愛慕。荀氏、孫氏一兩年沒見鄧麒,不知如何疼他才好,拉著他問了一堆一堆的彆後話語,看著鄧麒的目光溫柔的能掐出水來。鄧麒到了祖母、母親麵前,嘴巴一向跟抹了蜜似的,淨說些哄騙她們開懷大笑的話。今天鄧麒卻有些不自在,時常低頭坐著,默默無語。“看看這傻孩子,累成什麼樣了!”荀氏心疼的不行,一迭聲的說道:“快回房歇著去!麒哥兒媳婦,甭在我這兒站著了,服侍麒哥兒回去。”沈茉溫柔順從的應“是”,鄧麒也無二話,告辭了荀氏、孫氏出來,夫婦二人一路同行,回了房。“是誰出的主意,要為難玉兒?”回去之後,鄧麒揮退侍女,冷厲問著沈茉。可憐沈茉正含羞看著他,滿懷似水柔情,卻被他這一番橫眉冷對、惡言相向,好不掃興。“誰要為難她了。”沈茉按下心頭不快,微笑道:“不過是說出事實罷了,哪裡稱得上難為。媛姐兒,究竟是她親生的。”鄧麒涼涼看著她,“怪道一直催著我接孩子回家,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原來是要拿孩子來羞辱玉兒。”沈茉淡笑,“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她若不曾私奔於你,又怎會生下那野丫頭,又怎會給自己留下一輩子的把柄。鄧麒氣往上湧,抬手重重抽在沈茉臉上,“你這毒婦!”沈茉臉上著了火辣辣的一記,站立不穩,倒在地上。鄧麒猶嫌不解氣,啐了一口,“說什麼你和玉兒情同姐妹,卻如此惡毒!”沈茉自幼也是沈複和曾氏捧在手心長大的嬌女,哪裡受過這個,她羞憤之極,恨恨看著鄧麒,“原本母親是鐵了心要整治她的,如今卻不再提起了,你可知道是為什麼?她被北鎮撫司捉了去,她進了詔獄!”進了詔獄,跟死人也差不多了,誰還去理會她?何必臟了手。晴天霹靂一般,鄧麒呆呆傻傻站著,不敢相信,“不會,不會!你胡說,你一定是胡說的!玉兒柔弱女流,怎會被北鎮撫司捉去?不會,一定不會!”鄧麒撲到沈茉麵前,死死抓住她的衣襟,厲聲喝道:“你方才是騙我的,是不是?你一定是騙我的!”沈茉抬手擦擦嘴角的鮮血,譏笑道:“我騙你做甚?去了詔獄便是去了詔獄,有什麼了不起。清者自清,她若無罪,自能全身而出。”進了詔獄還想活著出來,做夢吧。我爹進了詔獄,把我沈家大半家產都搬空了,才撿回一條命!鄧麒猛的推開沈茉,踉踉蹌蹌向門外跑去。沈茉望著他的背影,無限憐憫,你去的這般急,是怕等不及給她收屍麼。北鎮撫司。陸威玩味的看著眼前這風華絕代的好女子,搖頭歎息,“如此美人,如此刑具,絕配啊絕配。”祁玉如今置身於北鎮撫司的刑房,各色恐怖嚇人的刑具羅列,令人見之喪膽。這種刑具,彆說柔弱的女人,就連鐵骨錚錚的硬漢,也經受不住。陸威眼神中閃爍著狼一般的綠光,衝著祁玉獰笑。從沒審過這麼美麗的女犯人呢,有趣,有趣!她如果嚇暈在地上,躺倒在自己麵前,一定美的無以名狀!陸威越看眼前這美人,興致越好。祁玉輕蔑一笑,從頭至尾,一件一件刑具慢慢看了過去,又看了回來,“陸威,這樣的刑具不必多,有個三件五件,憑我這身子骨,也就廢了。到時你又多了筆豐功偉績,慘死北鎮撫司的冤魂中,多了位侯夫人,以及一位尚未出生的侯府嫡子。陸大人,你威風啊。”祁玉,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陸威眼神陰森冷厲,“薛夫人,你不怕麼?”她若真知道軒轅劍的下落,見了這刑具應是魂飛魄散,如實托出。便是不知道,也該嚇的花容失色,苦苦哀求才是。祁玉傲然站著,言辭鏗鏘,“我若皺一皺眉頭,也不配做祁保山的女兒!”“有膽色,老子喜歡!”陸威怔了片刻,勃然大怒,“那便一樣一樣試過去,看你會不會皺眉頭!”黑色大門被緩緩推開,日光照了進來,一名內侍站在門口,陰揚怪氣的說道:“萬歲爺口諭,陸威聽著!”陸威忙走到內侍下首,恭恭敬敬跪下。內侍麵對著陸威,用訓斥的口吻說道:“朕已有諭旨,停止尋覓軒轅劍。陸威是想抗旨不尊麼?”陸威嚇出了一身冷汗,連連叩首,“臣不敢,臣萬萬不敢。”內侍冷眼看著他磕了無數的頭,額頭血跡斑斑,才慢條斯理說道:“往後不可再犯,知道麼?”陸威連連答應,又磕了無數的頭。內侍轉過身笑道:“薛夫人,薛舍人為了您可是硬闖未央宮,差點兒沒了命!幸虧宸妃娘娘仁慈,你們母子才得以雙雙保全。”祁玉輕移蓮步,往刑房門口走過來。她小腹依舊平平的,身姿嫋娜,麵目秀雅,款款到了內侍麵前,鄭重道謝,“宸妃娘娘的恩德,我母子二人沒齒難忘。”內侍眼中閃過一抹驚訝之色,薛舍人這繼母,生的可真美!若認真論起來,怕是後宮第一美人宸妃娘娘也還及不上她。這美人在北鎮撫司的刑房呆著,居然還是神色自若,毫無驚慌之態,真是異數。“薛夫人,請吧。”內侍殷勤的引著祁玉往外走。陸威跪著沒敢起來,心裡懊悔不迭。不是說這女人是薛舍人的後娘麼?敢情這薛舍人是個傻子,為了個後娘,敢硬闖未央宮!薛舍人是傻子,這女人,她是瘋子!陸威想起祁玉那張美麗又鎮靜的臉龐,不寒而栗。陽武侯夫人進了詔獄;陽武侯夫人安然無恙的出了詔獄;陽武侯夫人出了詔獄之後,以一品侯夫人的名義,向皇帝上了萬言書,揚揚灑灑,言辭慷慨,陳述詔獄的慘狀,稱之為“地獄”。“陛下聖明英主,勤政愛民,請依太祖皇帝故事,焚錦衣衛刑具!毀北鎮撫司!”這份萬言書當然是先到了內閣,之後才送入乾清宮。早在內閣之時,閣臣們已是扼腕歎息,“這種豪言壯語,竟出於陽武侯夫人一弱女子之口,豈不令我等愧煞!”焚錦衣衛刑具,毀北鎮撫司,那是所有文官的夢想啊。陽武侯夫人這份萬言書不隻被送入乾清宮,更在極短的時間內流傳京師,文官、士子們爭相傳誦。這份萬言書,讓多少人淚流滿麵,泣不成聲。作者有話要說:先放上來,我接著把這章寫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