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我與你的情分(上)(1 / 1)

青瑤夫人 靜江 2147 字 2個月前

山間有薄薄的寒霧在移動,逐漸將山腳湮沒,我長久地站著,仍不見羅婉上山。身後有~~的聲音,回頭一看,是藏經閣的寒鬆大師在掃閣前的薄雪。他握著一把很大的笤帚,每次大力掃出,薄雪便堆成一團,雪也不再如鋪在地麵時那麼潔白,而帶上了泥灰色。我低頭看了頃刻,輕聲道:“可惜臟了。”寒鬆並不抬頭,略顯蒼老的聲音帶著幾分看透世事的蒼涼,“雪還是雪,哪裡臟了?”“雪還是雪?”我疑道。寒鬆直起腰,平靜地望著我,道:“這雪融了化成水,水來年再落為雪,複為一片潔白。所以,雪還是雪,哪裡臟了?”雪還是雪,哪裡臟了?寒鬆將目光投向前方,道:“夫人,請問您,現在看到的是什麼?”“寒風蕭瑟,皚皚白雪。”他微微一笑,道:“若是冬去春來,夫人看到的是什麼?”“春光無限,芳菲正茂。”“夏天呢?”“驕陽似火,禾苗遍野。”“秋天呢?”“湖光秋色、層林儘染。”寒鬆緩緩搖了搖頭。我合什道:“請大師指點。”寒鬆唱了聲佛,淡然道:“夫人眼中看到的,是春夏秋冬。而貧僧眼中看到的,隻有這山、原野與寺院。”說罷,他不再看我,繼續專心地掃著殘雪。我站在石橋邊,反複咀嚼著寒鬆這話,正茫然時,山路上急奔來一個紅色的身影。我初始以為那是羅婉,踏出兩步,卻看清是燕紅。我心中閃過一絲不安的感覺,卻仍平靜地站著,看著燕紅繞過主殿,奔來藏經閣。“夫人---”她欲言又止。“說吧。”她微垂了頭,低聲道:“夫人,上將軍昨晚回來了。”狐狸回來了?我忙問道:“上將軍可好?”“很好,可是---”燕紅囁嚅起來。我壓下淡淡的欣喜,道:“怎麼成了親,你反倒不會說話了?”燕紅抬起頭,望著我,道:“上將軍聽說夫人住在山上,就命我們不要來稟報,說要給夫人一個驚喜,親自來接您回城。可是今天早上,上將軍他,他將羅弘才的迷藥給解了,然後親自將羅氏父女送出洛郡---”“駕!”我運力揮下鞭子,駿馬踏出的泥土濺上我的靴子,如同那一年,鋪天蓋地向我潑來的臟水。寒風過耳,宛如利刃,心頭的憤懣壓下了又湧上。我不過想將這汙漬抹去,想為過去的沈窈娘做一個了斷,為何都無法成全?待我從文昌山腳急馳至洛郡城東的七星山,已是正午時分,遠遠見數百人馬,正不急不緩地往回走。當先一人,未著盔甲,未披鶴氅,隻一襲普通的藍衫。他端坐在馬上,容顏似比兩個月前更顯清俊,但又似乎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氣風發。他漸行漸近,目光落在我身上,隻愣了一瞬,便輕喝一聲,驅馬到我馬前。他雙目神采飛揚,唇角微微上翹,含笑看著我,好一陣後才笑道:“大嫂---”他卻沒有再說下去,過了片刻,又輕輕地喚了聲:“青瑤。”我讓自己的呼吸逐漸平靜,默默地看著他,等他給我一個解釋。他的笑容慢慢顯得有點僵硬,寒風自我與他之間呼嘯而過,如同過往的歲月,不曾停止,不曾留步,一直呼嘯著向前走。馬蹄聲打破了我與他之間的沉默,我掃了一眼馳近的上將軍親衛營,微微欠身,淡淡道:“上將軍辛苦了。”狐狸的雙唇微微動了一下,正要說話,五叔打馬而來,大聲道:“上將軍!得再撥給我一些糧草才行,不夠---”話至此,他才發現我也在,便在馬上欠身為禮,道:“夫人。”我回禮道:“左將軍辛苦了。”五叔嗬嗬笑了笑,乾泰營、震雷營與巽風營三營將領也策馬而來,我便拉馬退開一些,默默地看著他們向狐狸稟報軍情。狐狸看了我一眼,微一蹙眉,再從容地抬起右手,止住他們的話語,微笑道:“這裡風大,夫人經不得吹,咱們還是回城再商議,也好請夫人拿拿主意。”眾將領這才發現我也在一側,忙哄哄地過來向我行禮,我隻微微點頭,道聲各位將軍都辛苦了,再抬頭,與狐狸四目交觸,我默默地將目光移開。回到洛郡,來稟報軍政事務的人越來越多。雖然這兩個月,狐狸屢有戰報傳來,將前線戰事一一細述,但此刻,我坐在一邊,聽各將領稟報軍情,還是覺得形勢遠遠比我想象的要複雜。等文吏們也一個個進來,我更覺紛繁萬端。經過此番橫掃漫天王,衛家軍的疆土已擴至燕嶺之南、離河以東,與飛龍軍、永嘉軍三分熹河以北,轄十五府六十二縣,人口上千萬。軍情、糧草調度、戰後各地治安的穩定、官製、賦稅、兵製、幣製、法製、官吏的選任,大至一城郡守,小至某縣的檢判,都需狐狸與幕僚商榷選定。千頭萬緒,狐狸一一解決,可事情實在太多,直忙到黃昏時分,廳內諸人,才漸漸退去。我默默地坐於一旁,看著狐狸在一份份軍政之令上蓋下上將軍印,看著將領官吏們領令而去。早早的少將軍印,始終在我袖中,沒有拿出來,也沒人需要將它拿出來。自始至終,所有人都有意或無意地“遺忘”了它,包括狐狸。待最後一人退出,狐狸長籲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右手手指不停揉捏著太陽穴。我便將要問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恰好炭盆上架著的水壺突突地往外冒熱氣,我提下來,倒了杯熱茶,送到狐狸麵前。狐狸接過,卻隻放在手心中摩挲,似是歎了口氣,再看著我微笑:“謝謝。”我正想著如何開口,瑤瑤摟著早早進來,兩個人一邊一個,撲上狐狸的身子。狐狸大笑,將早早舉起騎在肩頭,早早近段對於騎“竹馬”頗為癡迷,便揮舞著手,“駕駕”地叫喚起來。狐狸拎住早早的小棉襖,將他拎下來,橫提在半空,笑眯眯道:“小子,你膽子不小啊,敢不敢去騎真的馬?”早早頓時興奮得大叫,我見他的樣子,不忍令他失望,索性向狐狸道:“你們去騎馬,我下廚做幾個菜,給你接風洗塵。”三人大喜,歡呼著出門而去。晚飯剛做好,狐狸和瑤瑤便笑著進來。我往桌上擺菜,疑道:“早早呢?”瑤瑤悶著頭笑,指了指門外。早早正在門口探頭探腦,我一把將他拎進來,他卻躲在我的腿後,抱著我的雙腿,探出頭看了看狐狸,又馬上縮了回去。狐狸一邊洗手,一邊笑罵:“怎麼,闖了禍就不敢和我一起吃飯了?”瑤瑤笑得前仰後合,我低頭抱起早早,柔聲問:“怎麼了?闖什麼禍了?”早早的眼睛瞬間就紅了,趴在我肩頭,咬著手指,吭都不吭一聲。“叔叔帶我們去校場騎馬,命人牽來了十多匹馬,我正在選呢,早早倒好,趁我們不備,不知從哪拿來一個火把,去燒馬尾巴。結果,校場那個熱鬨啊,叔叔為了製伏受驚的馬,還被馬蹄子踢了一腳,正踢在胳膊上---”我忙將早早放下,過去捋起狐狸的衣袖,道:“傷得重不重?”狐狸愣了刹那,急速將手臂抽回,衣袖落下,遮住他手臂上密布的傷痕。但我已看得清楚,除了被馬蹄踢青的那處外,其餘的傷痕,隱隱約約,都是舊傷。我正怔然,狐狸已若無其事地走到桌邊,端坐在椅中,肅了麵容,向早早道:“你今天闖了禍,罰你多吃一碗,而且不許挑食,每樣菜都得吃。”早早黑溜溜的眼睛中含了淚水,卻不敢吱聲,老老實實爬到椅子中坐好。看著早早不用我和雲繡哄,乖乖的幾大碗飯落肚,我忽然心頭一酸,原來,有些東西,我真的永遠無法給他。可現在,狐狸給予他的這些,又能保持多久呢?命運之手巨大而不可扭轉,當在王權霸業這條道路上越走越遠,命運將他和他推到對立的兩麵,現在的這一幕,隻能成為回憶中僅有的溫馨嗎?將熟睡了的瑤瑤和早早抱回房間,我找出藥膏,重新敲開了狐狸的房門。他顯然已準備上床歇息,外袍微微解開,露出脖子下兩三寸處的肌膚,竟也有一道若隱若現的傷痕。我忽有一種陌生的感覺,眼前的人似乎認識了許久,但又似乎,從來不曾了解過他。我將藥膏遞給他,他卻不接,似想了一會,笑了笑,坐到椅中,捋起了衣袖。我猶豫了片刻,走到他麵前,微俯著身子,在他手臂被馬蹄踢青處細細地塗上藥膏,輕聲道:“以後,早早再闖禍,你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彆太慣著他。”半晌,他才低低地“嗯”了一聲。我又道:“老七呢?怎麼沒有一起回來?”等了半天不見回答,我一側頭,這才發覺他的麵容近在咫尺,他眼中有著不同平日的熱度,怔怔地盯著我,他漸漸粗重的呼吸,清晰可聞。我心頭一驚,急忙鬆了手,道:“你早點歇著。”轉身便往外走。還未等我走到門口,衣袂聲響,他已趕上來,拉住我的手臂,喚道:“青瑤---”我停住腳步,他仍拉著我的手臂,輕聲道:“這麼久沒見麵,咱們說說話。”我想了片刻,轉過身,直視著他,緩緩問道:“好,那我問你,為什麼放羅家父女回去?”他愣住,再過一陣才慢慢地鬆開了手,神情也逐漸恢複正常,淡淡道:“衛家軍和永嘉軍有兄弟之誼,羅婉畢竟是江兄的妻子,咱們不能壞了兄弟之義。你放心,我讓人裝成神巫,解了羅弘才身上的迷藥,羅氏父女隻當是真的中了邪魅,千恩萬謝,才離去的。”我盯著他,平靜道:“我想聽你真正的理由。”他在我的注視下微微移開目光,半晌,才道:“大嫂的計策好是好,可以讓羅婉身敗名裂。可從咱們衛家軍的長遠利益來說,羅氏父女得留著。羅弘才被江家利用過了就甩,他此番兵敗,也是因為先中了江大公子的暗算,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他手上畢竟還有些人馬。唯有留著他,咱們將來才好坐觀江家內鬥,收漁人之利。”我笑了笑,低聲道:“你謀劃得可真長遠,隻是不知你有沒有想過更長遠的?”“更長遠的?”他眉頭微蹙。我從袖中取出早早的少將軍印,凝望著他,輕聲道:“這個,你現在不需要了吧?”他看了看少將軍印,麵色漸漸沉下來,冷聲道:“大嫂這是什麼意思?”我忽有一種疲倦無力的感覺,低低道:“沒什麼意思,隻是覺得,你現在真的不再需要這個了。我隻希望,你能念著昔日的情分,善待雞公寨的老弟兄們,能夠給我和早早一條活路---”狐狸麵色愈來愈冷,我話未說完,他猛然抓上我的手腕,將我往他胸前一拉,雙眸中閃著怒火,逼近我耳邊,冷聲道:“你--想--走?!”灼熱的呼吸加上年輕男子的氣息,這般盛烈,我慌得竭力掙脫他的手,可那手象鐵鉗一般,反讓兩人越貼越近。他一字一句地在我耳邊問:“你讓羅婉身敗名裂,鏟除羅弘才,是想光明正大地回到他江文略的身邊,重新做你的江二夫人,是不是?!”他的聲音微顫,象是壓抑了太久的東西要噴湧而出,他的手滾燙如火,而他的身軀,也變得有些異樣。我隻得儘力向後仰,避開他的麵容,平靜道:“六叔,我早對你說過,我不會置衛家軍的名聲於不顧,我也沒有可能再回江家!我隻是為了替自己討一個公道,還沈窈娘一份清白,你為什麼就不相信我?”他抬眸望向我,目光在我麵上凝結,良久,他才似平靜了一些,慢慢鬆了手,輕聲疑道:“你—真的不會回江家?”我也凝望著他,坦然道:“你相信我,我真的不會再回到江家。你很好,衛家軍有今天,全是因為有你,我和早早不過是掛名而已。以後,衛家軍交給你,我也放心。我想著替自己洗清冤屈後,就再無牽掛,可以帶著早早離開。我隻希望,你能念著昔日的情分,善待雞公寨的老弟兄們---”“情分?”他冷笑一聲。許久,他看著我,眸色漸深,緩緩道:“你要走,要離開衛家軍,可還念著昔日情分,要我善待雞公寨的老弟兄們。可是---”他聲音漸漸低沉,唇邊的冷笑還在,卻似帶上了一絲自嘲。“青瑤,你---有沒有那麼一絲一毫,念過我與你的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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