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漸湧一絲悲涼,又做夢了。是夢嗎?那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近,我幾乎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粉團團的身子在搖搖晃晃,可以看見他的小手中緊緊地抓著一樣東西。他越走越近了,我也覺得自己的呼吸快要停止。我怕這真的是在做夢,夢醒之後又是無儘的絕望。可我的淚水,終究是一滴滴流了下來。那向我走近的小身影,象一團火焰般,將我整個人瞬間點燃。我想站起,奔過去將他抱住,可我站不穩,這一撲,便撲在了地上。我掙紮著撐起上身,坐在地上,雙臂慢慢張開。“早早---”我的麵頰淌滿淚水,可這一刻,我在笑,輕柔地笑。我怕淚水嚇著早早,怕他一轉身,我便會永遠失去他。他穿著一套杏子青的小衣裳,神情很興奮,嘴裡咿咿呀呀地叫著,不停揮著手中緊攥著的物事,一步一步,走入我的雙臂之中---早早、早早---呼喚凝在了喉頭,淚水卻象放了閘一般。他離開我身邊時,還隻能在地上搖擺不穩地站立,不能走路。現在,他竟走得這麼穩,穿過這麼長的庭院,走入我的懷抱之中。“娘---”糯糯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象一記重錘擊在我的心上,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顫抖著扶正早早,顫抖著去撫摸他的臉。早早的眼睛,純淨得象泉水一般,他骨碌碌地看著我,在他這樣的目光的注視下,我的心,柔軟得不可抑製地疼了起來。早早回頭看了看,不知看到了什麼,忽然又興奮起來,拚命揮著雙手,不停叫著:“娘,娘---”巨大的幸福與狂喜將我衝得身形搖晃,我似哽了漫長的一生,才終於喚出了一聲:“早早---”我將他緊緊地抱住,他身上還有著氤氳的奶香,這股熟悉的味道,仿佛自我體內散發出來的一般,將他與我,融為一個整體。早早的手還在不停揮舞,叮鐺聲細碎地響起。我將他略略放鬆,側頭一看,他右手中緊攥著的,是一個銀質的小鈴鐺。這卻不是他生下來後戴著的那個,銀質因為久遠了,紋路中稍稍發黑,式樣是我閉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的。這是我自幼戴著的,成親之後,收在了江府小樓裡的紅木櫃中。早早在興奮地回頭啊啊叫,我緩慢地抬頭,江文略天青色的身影輕步走近,目光不曾離開我片刻。我仰麵看著他,暮春下午濃烈的日光自他身後灑下來,灑得我微微眯了眼睛。但即使是這樣,我仍感覺他瘦了許多,麵色也帶著一絲不正常的蒼白。他在我和早早麵前蹲了下來,手撫上早早的頭,卻始終凝望著我。這刻,陽光透過桃樹,斑斑駁駁地投在他的臉上,讓他更顯出幾分憔悴。我胸口一梗,重新將早早抱緊,眼角瞥見鄧婆婆和老七進了院子,隻得用極輕的聲音說了句:“文略,謝謝你---”江文略眼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鄧婆婆和老七越走越近,他終於站了起來,卻依舊低頭看著我,用唇語無聲地說了句:“窈娘,再給我一年時間。”這一刻,我聽見自己的心房外,那嚴嚴實實包裹了兩年的岩層,在悄悄地破裂開來。一直到晚上,我都不願放開抱著早早的手。我總怕這是一場夢,隻有將他抱在懷中,聞到他身上淡淡的奶香,我這顆一直飄浮在雲端的心,才能稍微地踏實一些。可早早十分好動,雖然沒有太多的表現出對我的陌生感,卻總是掙脫我的雙臂,去追雲繡或者鄧婆婆。我苦笑著發現,早早對誰都喊“娘”,問過雲繡,她麵頰泛起紅暈,見她眼中欲滴的波光,我極度感激地拍了拍她的手。這夜,五叔在前廳擺下盛宴,款待江文略,並向他表示謝意。我也不知哪來的精神,竟不需要坐輪椅,在蘇嬸的攙扶下,拄著拐杖,一步步艱難地挪動,走入了前廳。江文略正與藍醫正談笑風生,見我進來,藍醫正捋著胡子嗬嗬大笑:“文略,幸不辱命,幸不辱命。”我讓蘇嬸扶著我走到藍醫正身前,向他俯身致謝。再走至江文略身前,與他對望頃刻,微微一禮:“江公子大恩,沈青瑤無以為報。”江文略的手伸了出來,又在半空中停住,我聽得出他的聲音很壓抑:“夫人太客氣,你我兩家正攜手合作,這是江某應儘的本份。”藍醫正顯然不知道早早被擄事件的來龍去脈,尚以為我們所說是他來診病一事,笑著插話道:“夫人謝謝文略,也是應當的。夫人可不知,文略為了把我請來洛郡,可費了不少的心思。”江文略淡淡一笑,向藍醫正道:“敢問醫正,夫人的這腿疾,還要多久才能完全康複?”“夫人如果一直保持今天這種精神勁,又堅持服藥和鍛煉,我看---”藍醫正沉吟片刻,道:“三個月後,應當就能恢複正常。”江文略臉上露出喜色,忽然退後一步,向藍醫正長身一揖。藍醫正還沒來得及扶起他,老七也大步走了過來,長長一揖。藍醫正忙一手去扶一個,誰知早早掙脫了雲繡的手,搖搖擺擺地走到他麵前,向前一撲,撲上他的雙腿。藍醫正忙“唉喲”連聲,彎腰去扶早早,早早揪著他的長衫下擺,仰起頭,竟無比清晰地叫了聲:“娘!”屋內諸人,頓時都笑得東倒西歪。窗外,夜深了,更梆聲三長一短,我仍坐在床邊,凝望著早早熟睡的麵容。不知道為什麼,經曆了半日的狂喜,這刻,我的心卻是空落落地。手指輕撫著早早的額頭,不知在想些什麼,也不知要想些什麼。遙遙地,似乎有一縷琴聲滲進來,我凝神聽了片刻,心中一動,拿起了床邊的拐杖。蘇嬸聽到動靜,忙起來扶住我,我索性隻讓她在一邊看著,拄著拐杖一步步向屋外挪動。走出滿頭大汗,終於走到了院牆邊的藤蘿架下。琴聲仍從前廳方向隱隱傳來,彈的正是一曲《春鶯兒》。當暴雨肆虐,春鶯兒悲哀鳴鳴,琴聲忽然暴烈,嗡嗡震了一下,似是那春鶯不堪這天各一方的命運,淒厲地、憤怒地衝向那暴風雨。我似乎看見江文略那略帶蒼白的臉,在緊抿著唇,望著震動的琴弦,默然無語。我拄著拐杖,在藤蘿架下長久地站立,心頭一片茫然。我以為是他親手將我推上了命運的歧路,可當我在歧路上走出很遠,再回頭看,他卻仍在原處等我。即使不恨了、不怨了,即使他的心還在原處,可我與他,還能回到從前嗎?亙在我與他之間的,不但有羅婉,有江家,有衛家軍,有早早尷尬的身份,還有這永遠無法抹卻的兩年歲月。這顆被岩層包裹了兩年的心,縱使岩層崩裂了,也已因為禁錮得太久,再不複以前的嬌柔。第二日一早,藍醫正來替我診過脈,開了接下來三個月要服用的藥方,便去向五叔作辭。他為我診治,在洛郡停留了近三個月,我頗過意不去,卻知他純為報江老太爺救命之恩而來,若以金銀酬謝,反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想來想去,也沒什麼可以贈送的東西,聽屈大叔說藍醫正對字畫頗為愛好,想起剛入將軍府,我覺得內院原先的陳設太過脂粉氣,便求狐狸作了幅山水畫,狐狸的畫自是極好的,我便讓燕紅將這幅山水畫卷了起來。趕到前廳,藍醫正卻早已上了馬車,出發有半炷香的功夫。我忙讓五叔派人套了車,帶著蘇嬸、雲繡和早早,追了上去。直追到洛郡東門外的離亭,才追上藍醫正的馬車。蘇嬸將我抱下車,我拄好拐杖,剛站穩,視線投向離亭,正見藍醫正坐在石凳上,把著江文略的手腕,麵色沉重,對他說了一句話。我下意識辨認了一下他的唇語,那是一句-----荒唐!你怎能這樣作踐自己的身體?!江文略麵色寡淡地笑了笑,轉而目光投向我這邊,他急速抽回手,站了起來。我堅持不要蘇嬸扶,拄著拐杖慢慢地走過去。藍醫正笑道:“這就對了,夫人要嘗試著自己走,摔倒也不要緊,最怕就是你不走。”江文略本走下了離亭的台階,似是想來扶我,聽到藍醫正這話,又停住了腳步。我在台階下喘了喘氣,再咬著牙一點點移動著拐杖,走上台階,走到藍醫正身前,將手中的畫卷遞上,輕聲道:“醫正再造之恩,沈青瑤無以為報,這裡有一幅畫,略表心意,還請您收下。”藍醫正接過畫軸,也未展開細看,笑道:“夫人太客氣。”他仰頭看了看天空,歎道:“隻怕會有雨下,我得趕緊走,爭取雨落下來之前趕到南蒼渡。”望著藍醫正的馬車漸去漸遠,我輕輕地歎了聲。因為拄得太久,覺得雙臂乏力,便摸索著在石凳上坐了下來。江文略卻步出離亭,招了招手,雲繡抱著早早過來。江文略接過早早,向她道:“去幫夫人拿個墊子來。”雲繡轉身去拿錦墊,早早在江文略懷中咯咯笑著,伸出手去扯他頭上束發的緞帶。此時一陣風柔柔地吹來,我微揚了眼,正見江文略凝望著早早的神情,似比這陣風還要輕柔。我失神了好一會,直到雲繡拿了錦墊過來,才慢慢掙紮著站起。雲繡將錦墊鋪在石凳上,又扶著我坐下,再接過早早,帶著他奔向離亭外如茵的草地。早早揮舞著小手,很歡快地追逐著她。奔得急了,跌倒在地上,他也不哭,又爬起來,繼續去揪雲繡的裙角。我忽聽見江文略極輕地歎息了一聲。我慢慢轉頭看向他,他的目光正膠著在遠處的早早身上。我遲疑了一下,低聲道:“文略,謝謝你。”江文略仍看著早早,靜靜地笑了一下,笑容中卻似有一絲悲傷。我隱約有些不安,猶豫良久,還是望著他,問了出來:“羅弘才,怎麼會同意將早早交還給我?”他的唇角顫抖了一下,遙望著早早,過了許久,才淡淡道:“也沒怎麼費力,給了他幾樣東西而已。”我怔住,正想問是什麼東西,忽聽馬蹄聲大作,數十人策馬過來,當先的兩人跳下馬,一大一小,笑著奔向草地上的早早,正是去了涇邑近三個月之久的狐狸和瑤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