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一大早便有喜鵲在屋外的樹枝上喳喳地叫。我在床上坐了許久,努力回憶,昨晚夢中,那個人到底說“他的六叔,是---”是什麼?杜鳳?不太象。狐狸?更不象。我正在極力回憶,門被很小心翼翼地敲響。我細心辨認了一會,聽出來不太象狐狸的手法,便整好衣衫,到門縫後看了看,才籲了一口氣,將門拉開。站在門外局促不安的是五寨主。我每次看見他,想起那個不屈服於哀帝淫威、在燒紅的銅柱上艱難起舞而被灼去了雙足的表妹,再想起他一家的悲慘遭遇,心中總會湧起幾絲憐惜來。見他將手背在身後,欲言又止,我柔聲道:“五叔,請進來說話。”五寨主忙擺手:“不用不用。”擺手間,我看清他握著的是一件女子衣裳。我正納悶,他已紅了臉,但那份紅卻不太象害羞,反有幾分悲傷之意。我將聲音再放柔了一些:“五叔,您有事儘管說。”“大嫂。”五寨主聲音有點發抖,眼圈也漸漸紅了:“您------能不能幫我在這件衣裳上繡一句話?”見我微愣,他忙補了一句:“今天是、是我妻子的忌日,我想燒件衣裳給她,再給她帶一句話。”“當然可以。”我接過衣裳,借轉身拿針線之機,擦了擦濕潤的眼角。我穿好針線,望向五寨主:“五叔,你想繡一句什麼話?”五寨主臉上的悲傷越發濃重,重得快化不開來時,他終於一字一句,聲音緩而堅決:“貞兒,還有一人未殺,你等我。”不知是不是懷有身孕的原因,我特彆容易情緒激動,聽到他這話,眼淚啪啪,直落在手中的衣裳上。我坐在房中繡字,五寨主一直站在門外,並不進來。我儘自己最好的手藝來繡,但這行字還是繡得不儘如人意。遠遠地似有人在說話,象是狐狸的聲音,我的手抖了一下,“啊”地一聲,針刺中手指,殷紅的鮮血滴落在那個有些歪斜的“殺”字上。貞兒,還有一人未殺,你等我。哀帝已死,無賴也被他用刀捅死了,還有一個仇人未殺,是那個將他爹娘逼死的知府吧。殺了這人,貞兒,我便會來見你。貞兒,奈何橋上等等我。看著五寨主對著西南方向長久地磕頭,看著他將繡了字的衣裳點燃,我再度抹去眼角的淚水。回到小木屋,我心情十分灰暗。托腮坐在窗前,心中卻是一片茫然,不知在想些什麼,也不知要想些什麼。說句實話,被豹子頭“搶”上山後,我眼中看到的雞公寨,便是一群野獸。及至後來豹子頭慘烈死去,這野獸的感覺才慢慢淡了些。再後來,野狼們對我很恭敬,老七這幫孩子又很真純,這群野獸便慢慢的變出人形來。及至聽了狐狸講的那幾個故事,他們便還原成了活生生的人,他們本來都有幸福的家庭,都有溫暖的親人,卻都被這亂世,由人逼成了野獸。若沒有那暴君,五寨主此時是否正和表妹花前月下,對鏡描眉?若沒有這亂世,老七是不是正承歡於爹娘膝下,是不是做上了帶著幾分羞怯的新郎?屈大叔是不是繼續妙手仁心,積下一樁樁無量功德?在這亂世,即使如我所計劃的那般逃出了雞公寨,我又能去何方?天下之大,何處是沈窈娘的容身之所?我鬱鬱了好幾日,身子越發沉重,便將自己關在房中,好幾日都不出去。狐狸可能是忙著布下陷阱誘敵,整天都不在寨子裡,晚上也不再來邀我去山頂賞月吹笛。也是,大戰在即,誰還有心情舞風弄月?倒讓我暗中鬆了一口氣,雖說想儘快離開雞公寨,不得不儘量麻痹他。但是一想起那天晚上可能是被他抱回來的,這這這,還是覺得見麵了會有些不自在。我心底深處,總在隱隱擔憂著什麼,仔細一想,卻不知為何擔憂。屈大叔來看過我數回,我吞吞吐吐將這感覺說了,屈大叔隻安慰說,這是懷孕慣有的現象,我隻能遵他囑咐,按時吃飯、按時睡覺。這日正坐在銅鏡前梳發,忽然發現臉上長了數顆痘痘,忙丟了木梳去擠。正擠得呲牙咧嘴、眼淚直流時,鄧婆婆端著藥碗進來了。見我這般擠痘痘,她看得直搖頭,道:“夫人,這樣擠會留下疤痕的,懷孕時的疤痕可最難恢複了。”“不怕,反正是個寡婦,也不講究漂亮不漂亮的。”我擠破一個痘痘,眼淚汪汪地道。鄧婆婆歎了口氣,道:“夫人,我這一輩子,最聽不得‘寡婦’這兩個字。”我心中一動,放下手,她已在桌邊坐下,提起衣襟抹淚:“夫人,我守寡幾十年,無兒無女,在這世間,最痛恨的便是所謂的‘貞潔’二字。若沒有這兩個字,我也不至於守了幾十年的寡,替人倒了幾十年的夜壺。更不至於臨老了,無兒無女,靠這幫無親無故的孩子過活。夫人這麼年輕就守寡,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啊------”我愣了許久,轉過身,慢慢地靠上她肩頭,輕聲道:“婆婆,我不怕,我有孩子,有您照顧我,還有這麼多叔伯兄弟。”鄧婆婆哭得越來越傷心,我隻得伸手替她拭著眼淚,勸道:“婆婆,我看這些弟兄都挺好的,您就把他們看成自己的子侄------”我話還未說完,鄧婆婆已嚎啕大哭。我慌了神,正手足無措,窗外傳來一陣尖銳的哨音。哨音越來越急,也有大群人在寨中奔跑。我與鄧婆婆奔了出去,見寨中的野狼們正在迅速集合,手中都握上了鋒利森寒的兵刃,一個個麵色凝重、腳步急急。大戰,終於到來。狐狸等人早率了大部分人馬埋伏在山下,留在寨中的野狼不多。五寨主站在他們麵前,隻有非常簡短的一句話:“為大哥報仇!”所有人吼了一聲:“為大哥報仇!”齊齊奔向山下。我急忙踏出一步,喚道:“五叔。”五寨主轉過身來,我看著他,輕聲道:“五叔,記住,還有一個人沒有殺。”五寨主一愣,雙唇慢慢抿起來,再重重地點了一下頭,重重地轉身,帶著這最後一批野狼奔下山去。殺伐聲從山腳隱隱傳來。若是天氣極好的日子,站在棗樹下,能遙遙看見山腳下的田野。但這日陽光並不燦爛,山間也有些霧,看不清楚山下究竟戰況如何。黃二怪的人馬被順利誘進小山穀了嗎?永嘉府的人馬及時趕到完成包圍了嗎?我惴惴不安地站在棗樹下,忽然感覺身後有人比我還惴惴不安,回頭一看,是阿金阿聰兩個小子。見我回頭,阿聰很不爽地瞪了一眼,顯然,對於要監視我而不能親臨沙場,他感到十分遺憾兼憤然。我輕聲道:“危險。”阿金扯了阿聰一把,阿聰卻還是脫口而出:“若怕危險,老子還當什麼山賊?!”真是誠實的孩子,大人們都不喜歡直呼自己是山賊,他卻毫不介意。我想了想,點頭道:“也是。這樣吧,你們下山去參戰,不過可得說好,你們不許到最前麵去,隻在後麵支援一下,見哪位哥哥受了傷,就去幫著屈大叔包紮傷口。”見二人麵麵相覷,我又道:“你們放心,我不會離開的。”見他們極力想走卻又不敢的樣子,我索性咬破手指,將鮮血滴在那棵燒焦的棗樹上,一字一句道:“我沈青瑤以血立誓,弟兄們一日未殺黃二怪,我絕不離開雞公寨!”看著阿金與阿聰的身影消失在山路儘頭,鄧婆婆又抹開了淚水。我極目遠望,想穿透那層雲霧,看清山下的情況,眼前卻是白茫茫一片,如同我的未來,任我如何睜大雙眼,也無法將它看清楚。鄧婆婆的飲泣聲中,我的左眼皮忽然劇烈地跳了一下。我還未想清究竟是“左財右災”還是“右財左災”,右眼皮,居然也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一切,能按我預料的那樣嗎?爺爺在陳國右軍中服役二十餘年,是跟著江老太爺刀光劍影、血河屍堆裡爬出來的。小時候,秀才爹喜歡將我抱在膝頭,講一些野史或評書給我聽。若說到野史中一些戰役,有什麼激烈的遭遇戰或埋伏戰,幾十萬人打上幾天幾夜的,爺爺便會嗤之以鼻,梆梆地敲著他的水煙袋,罵道:“全他媽扯蛋!讓這寫書的人拿起刀槍去殺幾個人試一試!包管他殺不到三個人就會手軟,再勇猛的高手,也不可能殺上幾天幾夜,頂多一個時辰就會手軟!十幾萬人埋伏?有那麼大的地方讓他們不被對方發現嗎?老子當年參加的埋伏戰,頂多就是一萬人,一般不到兩個時辰,便可分出勝負!”我站在棗樹下,在心裡計算著時辰。天上的雲卷了又散、散了又卷,但山霧始終濃重,隻隱隱聽得到殺聲,仍無法看到山下景象。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眼見已殺過了吃中飯的時間,我開始不安起來。就在焦慮不安之時,山路儘頭有幾個人如兔子般急竄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