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這隻狐狸很狡猾(下)(1 / 1)

青瑤夫人 靜江 2476 字 2個月前

這夜月白風清,確是賞月的好日子。我坐在涼亭的竹欄上,拚命灌了幾口酒。狐狸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酒壺奪了過去,輕聲道:“你終究是有身子的人,彆喝了。”我抬頭望著夜空中一輪皎潔的圓月,惆悵道:“你是何時知道我的身份的?”狐狸斜靠在亭柱子上,仰頭喝了口酒,道:“大哥和寨裡的兄弟們做事粗豪,又向來看不起女人,隻以為你是個順道搶來的。我見你上山後不哭不鬨,也沒上吊,覺得稀奇,便暗中去查了一下。三月初五這晚,永嘉府貞節牌坊下燒的,原來是江二公子的發妻。”他笑了笑,道:“隻不過,江家似是對這件事諱莫如深,永嘉府的百姓也不太敢提,我是好不容易才查出來的。”我乾笑一聲,道:“誰家出了個□□,當然會諱莫如深。”狐狸沉默了一會,微笑道:“美娘也是被當成□□燒死的,難怪大哥要娶你為妻。”我起始也沒把他這話細想,因他提起了三月初五,我又將往事在心中糾結了一番,可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心怦然劇跳,猛然跳了起來,指著狐狸,結結巴巴道:“你、你------”狐狸卻收了笑容,喝了口酒,歎道:“是,大哥從來沒提起過他以前的事,那樣的事,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啟齒。但他卻忘了,當年他將我從黑州大牢裡救出來的時候,我是和江修關在一個牢房的。這人啊,在死亡的恐懼麵前都會有些失控,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將一些隱秘的事情說出來。在大哥搜到江修之前,江修早就將他與大哥還有美娘之間的恩怨,一五一十地念叨給我聽了。”我手足發涼,渾身的血卻往頭上湧,呆坐在竹欄上,作聲不得。好半天,我才能結結巴巴道:“所、所以,你、你早就知道,我肚、肚子裡的孩子,不、不是大當家的?”狐狸聳著肩大笑,又將酒壺遞到我麵前:“大嫂,酒能壓驚。”我被他這陣笑刺激得精神有些錯亂,索性狠狠奪了酒壺過來,猛然灌了兩口,一抹嘴,怒道:“既是如此,那你那日為何還要率先說這孩子是大當家的,還、還要我當什麼當家大嫂?!”狐狸卻不再說,他小口小口地抿著酒,許久方低聲道:“大嫂,我吹首曲子給你聽,可好?”我當然沒有異議。從先前他攔下我的身法來看,竟是個練家子。我雖沒學過武,但江文略算得上是文武雙全,耳鬢廝磨一年多,又跟著他遊蕩過一些地方,如何分辯武林人士,這點還是學到了幾分。沒想到,狐狸這個看上去溫文儒雅的舉人,竟然也身懷絕技。我打不過也逃不走,自然隻能乖乖地坐著,聽他吹笛子。我不得不再次承認,今夜真是對酒當歌、把笛問月的好日子。月是半透明的,桂樹的影子在月輪中若隱若現;亭旁鬆竹婆娑,在夜風中翩然起舞;就連這笛音,也透著幾分輕柔、幾分恬淡,還若有若無地夾雜著些許傷感。我也不得不承認,狐狸確是明珠般的人品。他吹笛時姿態優雅,眉間還似籠上了一縷淡淡的惆悵,和俊美的五官配合起來,此時若是站在永嘉府太華池旁的柳樹下,保證全永嘉的女人都提不動腳步。一曲終了,我極熱烈的鼓掌,發自肺腑讚道:“真好聽。”狐狸卻不看我,隻將竹笛托在掌心,用修長的手指微微撥弄著,待我忍不住打了個嗬欠,他才出聲:“大嫂,我說幾個故事給你聽,可好?”我回以一個頗嫌諂媚的笑:“六叔想乾嘛就乾嘛,我都行。”話一出口,我便察覺到太過暖昧,臉騰地一紅。所幸狐狸此刻正一心看著明月,蘊釀著故事,倒也沒見他將這話細想。“也不知是在哪一府哪一縣,有一個少年,家裡有些田地,還在鎮上有幾間房,爹又是開私塾的,家裡還有娘和一個妹妹,一家人其樂融融,過著平和而幸福的日子。這開場白怎麼聽怎麼都象是狐狸的自述,於是我來了精神,傾耳細聽。“少年十六歲的時候,家裡替他訂下了一門親事,是與他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隻因表妹的爹過世不久,所以得守孝三年才能成婚。“可就在那一年,表妹的伯父去世了,表妹去熹州奔喪,恰逢哀帝第一次南巡。哀帝荒淫,沿運河坐船南下,竟要沿路州府征集美貌少女拉纖拖船,很不幸,表妹因為正在熹州,所以也被衙役們拖去拉纖。“更不幸的是,表妹拉纖時被哀帝一眼看中,宣上龍船。哀帝要冊封表妹為美人,表妹不從,道自己已有婚約,是有夫之婦,明君不應奪人之妻。哀帝便道:你不從也行,但朕見你雙足嫋娜可人,想必跳舞是跳得極好的。你若能在燒紅的銅柱上跳完一曲霓裳舞,便放你回家與未婚夫成親,你若跳不完這一支舞,朕便要將你全家及未婚夫全家統統斬首。“表妹隻得含淚答應,她赤著雙足,硬生生在那燒紅的銅柱上跳完了一曲霓裳舞。可當一曲跳罷,她的雙足,已被烙得隻剩下了骨頭。”我聽得呆了,雖然曾聽說過哀帝荒淫無道,才被暴民殺死,卻未想到,竟還有這等慘絕人寰之事。“表妹跳完之後,昏倒在船上,哀帝便下令將她丟入河中。所幸當時隨哀帝南巡的羽林軍將軍藺不屈尚存一分良心,命人悄悄將表妹從河中打撈上來,並送回了家。“表妹回到少年身邊時,已經奄奄一息。家裡人哭著給他們辦了喜事,成親當晚,表妹便在少年懷中斷了氣。“一家人哭得傷心欲絕,誰知表妹被送回家的消息傳到了哀帝耳中,哀帝大怒,找個由頭將藺不屈下了獄。少年所在州府的知府不知從何處知道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這個奸官為了討哀帝歡心,唆使鄉間的無賴狀告少年家的田產是奪了他家的。知府借機將少年的爹娘下獄,少年爹娘是最老實不過的人,哪經得起此番驚嚇,被毒打一頓後便在獄中斷了氣。“少年去擊鼓鳴冤,也被毒打一頓下在牢裡。他妹妹隻得去求那無賴撤訴,無賴反將她奸汙了。“等少年從牢裡遍體鱗傷地出來,妹妹已經三尺白綾,懸梁自儘。”我以為我是這世上最冤的人,卻不知還有比我更冤的。我充滿同情地望向狐狸,顫聲問:“後來呢?”狐狸淡淡道:“後來,少年拿了一把刀,衝到無賴家中,將無賴一刀捅死,本來他還想衝到府衙去殺知府,可打不過衙役,眼見就要性命不保,恰逢有一批流民經過那裡,燒了州衙,救下這少年。於是,少年便隨著這批流民往前走,一直走到一個叫雞公山的地方,便隨這些流民上山做了山賊。後來,他因為打仗不怕死,被以前的大寨主賞識,成了雞公寨的五當家。”我的嘴此時應當可以塞下整個雞蛋。原來,這不是狐狸的故事。這故事中的少年竟是五寨主。數位寨主之中,五寨主是最不起眼也最沉默寡言的一個,原來竟有這麼傷痛的往事。我還沒來得及掬一把同情的淚水,狐狸又開口了。“也不知是在哪一州哪一府,也有一個少年,家裡隻他一個獨子,爹娘守著幾畝薄田過活。“這一年又到了納糧的日子,因為少年的爹得病起不了床,便讓少年的娘挑了一擔穀子去縣衙交糧。可他忘了告訴妻子,收糧的官吏,總是會找由頭將好穀子說成是劣穀子,將一百斤的穀子說成隻有八十斤。因為這樣,官吏們才能從中賺到些油水。“可少年的娘,因為小時候發燒,雖然沒燒成傻子,卻是一根筋的人。官吏將他家穀子說成是劣等穀子,又說隻有八十斤,她便與官吏爭了起來,結果自然是挨了一頓毒打。“她不服,挑了那擔穀子,走了數百裡路,上州府告狀,結果州府也說那穀子是劣等穀子,也隻有八十斤。“少年的娘犟脾氣發作,居然再挑了那擔穀子,也不知吃了多少苦,走上京城,到刑部大堂擊鼓鳴冤。滾過釘板,上了刑堂,刑部老爺們聽罷案情,麵麵相覷,有一位老爺說了一句:若沒有這二十斤的差額,你讓老爺我們喝西北風啊?“於是,少年的娘又被打出了刑部,她嘔不下這一口氣,因為滾釘板又染了風寒,回來後不久就死了,少年的爹本來就病重,經不起這等打擊,便也斷了氣。“少年這一年才十歲,家裡的幾畝薄田和房子早就因為告狀而賣掉了,天下之大,他竟沒有容身之所。所幸同村有個村民被拉丁後又反上山成了山賊,暗中回家探親,見少年可憐,便將他帶上了山。“於是,這少年十歲時便做了山賊,八年後,因為他資格很老、人緣又好,便成了雞公寨的七當家。”我無語。那個看見我就會臉紅的清秀少年,那個明知我做的飯菜可能有問題、仍笑著吃下去的老七,竟然十歲時便做了山賊。眼見狐狸又要張口,我顧不了心痛,將手一舉:“慢著!”狐狸微微一笑:“大嫂有何指示?”我試探著道:“那個、六叔,能不能講一個輕鬆點的故事?”狐狸搖了搖頭:“沒有。”我隻得作罷。“這回不是少年,是一個大夫。他懸壺濟世,在鄉鄰中頗有聲望。某一夜卻被縣令請進了一個園子,替一名昏過去的四十多歲的婦人診脈。他醫術高明,自然一診便說,此婦人已有三個月的身孕。“誰知縣令聽了這話勃然大怒,將他打了出去。這大夫回來後仔細回想,想起丫環們曾經說過一句老夫人,這才知那有身孕的婦人竟是縣令守寡十餘年的娘。“大夫驚恐不安,知道縣令心狠手辣,隻怕會殺人滅口,便帶著妻兒連夜離開家鄉。誰知縣令發現大夫逃走,便知他知道了自家不可告人的醜事,於是派了殺手,連夜來追大夫。“在一條小河邊,殺手追了上來,將大夫一家砍倒在血泊之中。大夫也被砍了一刀,所幸他及時跳入河中,才撿回一命。“他家破人亡,便也隻得上了雞公山,落草為寇。”我怔然半晌,低聲道:“我知道,這是屈大叔。”狐狸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我也慢慢想明白了他為什麼要說這些故事,便也沉默下來。夜風忽盛,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狐狸看了我一眼,忽然伸手解下長袍,披在我的肩頭。此時他僅著一件貼身的中衣,可這麼看過去,倒顯得他身形更為修雋挺拔。見他又要張口,我忙道:“六叔,你不用再說故事了,我都明白。”狐狸唇邊慢慢湧上一絲笑意,道:“大嫂果然冰雪聰明。”他喝了口酒,望向天上的明月,淡淡道:“雞公寨的這些兄弟,除了二哥和三哥的人,其餘的基本都是被逼上山的。若是雞公寨因為二哥和三哥鬨內訌而散了,他們便會沒有了活路。我不管名義上當家的是誰,我隻要這幫兄弟有條活路。”“所以,你才將我肚子裡的孩子說成是大當家的,用大當家遺孤的名義來鎮住他們。”狐狸微微一笑,看定我,悠悠道:“所以,大嫂以後不要再作下山賞月的打算。若是大嫂喜歡賞月,我願陪著大嫂夜夜在山頂賞月吹笛。”我側頭想了一陣,道:“六叔說話算數?六叔若能夜夜陪著我賞月吹笛,我便安心留在雞公寨,生下孩子給你們當少寨主。”狐狸的笑容僵在臉上,半晌方緩緩道:“隻要大嫂不再逃走,杜鳳自然言出必行。”逃你個頭啊逃。我還有可能逃走嗎?可既然逃不走,總得折磨一下你這個狐狸。你笛子吹得好是吧,我便讓你每晚吹到嘴皮發麻。想象狐狸每夜於涼風中瑟瑟吹笛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來,將一顆石子高高踢起。狐狸看了我一眼,道:“笑什麼?”我搖頭:“不可說。”狐狸也不再追問,站起來,淡淡道:“我自會想辦法,請屈大叔給你用一些藥,推遲孩子的出世,隻要能推遲十來天,再造成不慎早產的假象,弟兄們自然不會有懷疑。不早了,大嫂,請回吧。”見他轉身往山上行去,背影在月色下顯得有幾分淒涼,我一時沒有控製住,竟大聲說了句:“還有一個原因,你絕不能讓山寨散了,否則便對不起大當家,畢竟找□□上山這個主意是你出的。是不是?”狐狸猛然回頭,眼光竟有幾分凶狠,我嚇得退後兩步,急道:“當我沒說。”狐狸冷冷地盯著我,說出來的話硬得象石頭:“大嫂,我給你一個忠告,女人不要太聰明了。”我連連擺手:“好了好了,咱們以後和平相處。以後若再有三對三的局麵出現,我站在你這邊就是。”他馬上恢複了一貫的從容鎮定,還向我優雅地欠身致謝:“多謝大嫂。”明月依依,涼風習習。眼見山寨快到,我歎了口氣:“沒想到我沈窈娘,竟真的做了山賊。”狐狸瞥了我一眼,道:“山賊有什麼不好?”我用力點頭:“是,沒什麼不好!”狐狸將我送到房門前,欠身道:“大嫂早點歇息,明晚我再來陪大嫂賞月。”我微微一笑,眼見他就要移步,忽想起一事,忙道:“六叔,還有一事。”狐狸回頭看著我,輕“嗯”一聲。我百思不得其解,自然想問明白:“六叔是如何知道我十四歲時曾女扮男裝冒充族兄之名應考,考上秀才的事情?”狐狸明顯是皮笑肉不笑,悠悠然道:“當年你進考場時,便是我替你搜的身。因將你全身摸了個遍,知道你是個女子,但見你長得漂亮,便也沒說破,放你入了場,你不記得了嗎?”我氣得一腳踢過去,狐狸大笑著閃開,搖著折扇,施施然遠去。我回轉房中,和衣躺下,怎麼也想不明白。難道當年真是狐狸搜的身?不對啊,當年負責搜身的人明明是秀才爹的同窗好友,他頗賞識我,連讓我冒名試考的餿主意也是他老人家出的,自然也沒搜我的身,便讓我進去了。狐狸到底是怎麼知道這麼隱密的事情呢?迷迷糊糊睡著之前,我嘟囔了一句。真是一隻狐狸。一夜無夢。醒來時已是豔陽高照,我坐起,這才發現,身下壓著的竟然是狐狸那件青色長袍。我突然想起昨夜忘了對他說一句話。六叔如此口才,不去說書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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