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生命不斷流逝時,寒冷是一種刻在基因本能裡的反應。
司淵覺得寒氣從四肢往心臟開始蔓延,他的心跳變得格外遲緩。
他其實已經感覺不到痛了。就像是打完了麻藥,麻木地感覺到刀在自己身上切割。
“撕拉”,這是一塊肉被撕扯下來的聲音。
咀嚼聲就在他的耳邊響起。
司淵有些走神。
對幼年長生淵來說,失去母親是一件極其恐怖的事情。
因為長生淵每天需要的能量缺口極大,沒有母親的撫育,小長生淵根本不可能在殘酷的世界裡生存下去。
它是一隻有基因缺陷的長生淵,換句話說,有些傻。
剛出生的長生淵沒有視覺,隻能憑著氣息尋找母親的位置。
所以,它找到了司辰。
司辰身上有媽媽的味道,又給它食物。
所以,這就是媽媽了。
隻是這個媽媽比想象中弱。還需要靠它反哺。
司淵是願意的。
它不理解愛。但它喜歡司辰的手摸著它的頭頂和下巴。
它的血是黑色的,體溫是冰冷的,心跳是遲緩的。
司淵知道,自己似乎和媽媽不太一樣。但沒關係。
它喜歡這個媽媽。
隻是孩子總有一天要長大,要和媽媽分開。
它是一隻自私的長生淵,它想和媽媽一直在一起,它們會血溶於水,不分彼此。
直到它意識到,這樣下去,媽媽會死。
死亡是什麼。
是“媽媽”變成食物嗎?
還是再也沒有人會溫柔地,和一個格格不入的小怪物說話?
不管他後來有多強大,但在那些孱弱的、朝不保夕的日子裡;隻有司辰守在他的身邊,努力地庇護他長大。
司淵不害怕死亡。
但他卻害怕到死也見不到媽媽。
迷迷糊糊中,司淵聽到了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
“小淵,小淵……?”
司淵反應了片刻,才意識到那是司辰的聲音。
他看見了一團白光,明亮又熾熱。
司淵從地上爬了起來,毫不猶豫地奔向了那道光裡,然後一把抱住了這團巨大的光。
是司辰的味道。
他不會認錯的。
司淵抽抽噎噎地說著:“媽媽,小淵……小淵……想。”
它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而司辰隻是摸了摸他的頭,低聲道:“辛苦小淵了,剩下的交給我吧。”
*
地上那團鼓起的紅色肉球驟然跳動了一下。
像心臟。
肉球跳動地越來越快,裡麵,極其恐怖的氣息正在醞釀。
圖靈聽見了很輕微的一聲,“哢噠”,像是玻璃碎了一條縫。
但他知道,開裂的不是玻璃,是籠罩著這片折疊區的結界。
過於強大的能量波動,已經接近了折疊區結界的極限。
地上的心臟繼續跳動著。
在覆蓋範圍極其廣闊的薄膜下,兩個怪物正在互相吞噬。
薄膜上,偶爾會浮現Y的那張臉:“你當我不知道Z是怎麼失敗的嗎?同樣的錯誤,我們怎麼可能犯兩次——”
“你撐不了多久的!長生淵的身體強度根本支撐不了你神降太久!”
司辰沒有給出任何回答,甚至根本沒注意到Y說了些什麼,他的所有精力都在吞噬上。
它們撕咬著彼此的身體,入侵著彼此的領域;不斷撕裂,又融合,血腥地爭搶著身體的主導權。
司辰眼前閃過了許多係統提醒-
恭喜您成功晉級,成為遊戲管理員,編號S-
管理員Y申請暫停遊戲-
[同意拒絕]-
拒絕-
管理員Y申請暫停遊戲-
[同意拒絕]-
拒絕。
……
……
不知道多少次拒絕後,係統提示變成了一堆亂碼,製造著聒噪的雜音。
肉球表麵,無數血紅的菌線四處蔓延,如同饑渴的血管,尋覓著一切獵物。
透過薄膜,能看見裡麵湧動著的血肉。
像一隻瀕死掙紮的蛾子,又像是等待著破繭的蝴蝶。
因為司辰的牽製,此時的管理員Y基本喪失了行動能力。
不同型號的戰鬥型智械人陸陸續續站了出來。
它們已經來了一段時間了,隻是一直沒有下場。之前的戰鬥遠超它們的級彆。
這些機械得到的指令,是清理“管理員Y的殘渣”。
管理員Y在女媧的轟炸中碎裂開來,還有許多殘渣沒來得及回歸主體。清理掉這些殘渣,可以一定程度上削弱Y的本體。
隻是,千分之一的管理員也是管理員,血紅的菌絲毫不起眼,卻能輕易擊穿、侵蝕鋼鐵壁壘。
智械人在行動中源源不斷地報廢。
但這種傷亡,並沒有任何智械會放在心上。
它們是聽從命令的機器,不會遲疑,也不會害怕;從被製造出來的那天起,就明白自己的使命。
圖靈也是明白的。
碧綠的紋路從他的手背一直蔓延到脖頸。他正在全速運轉著,能量條消耗的比進攻時還要劇烈。
圖靈認真記錄著麵前這團巨大肉瘤的數據波動,模擬著所有可能的未來。
他修正了73次未來,得到的最好結果,是司辰和管理員Y同歸於儘。
在所有模擬的未來中,這個結局出現的概率是0.517%。
能用的牌都已經打了出去,勝率正在從36.2%的高峰值緩緩下跌。
他們麵對的不是管理員的分身,而是一個完全體的管理員。
司辰沒辦法無限製地在長生淵身體內神降。他能做到的極限,也隻是短暫地維持著某種脆弱的平衡。
圖靈垂下眼眸。
他想,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作為一個機械人,很少有人對他談起過愛。
愛是什麼。是風,會跟著更大的風走;是春天發芽的葉子,是落在地上的雨。是一個人或者一種集體意識對另一個人的馴化。
他想,他是愛著這個世界的。
當年,所有程序調試成功,研究員按下啟動鍵,說:“歡迎來到你要守護的世界,圖靈。”
那瞬間,它的機械心臟通了電流。
這就是他對世界最初的愛了。
而他至今,依然愛這個世界。
在一陣劇烈的顫抖後,肉繭終於裂開了一條縫。
一個濕漉漉的人型生物從裂縫裡掙紮著爬了出來。
他全身是血,一半保留了人型,另一半卻是無數紅色菌線構成的怪物,如同神經網絡一樣的肉須上還掛著一隻眼球,目光充滿邪性。
司辰覺得血已經湧到了自己的鼻腔,他用儘全力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目光看向不遠處,發出了微弱的呼叫:“殺……了我。”
圖靈的眼前閃過了主線任務提醒。
【殺死管理員Y-S】
任務介紹:-
實習管理員司辰在遊戲中證明了自己的智慧和勇氣,成功晉級為管理員S-
但吞掉完全體的管理員Y對一個剛上任的管理員來說,還是有些困難了-
於是,管理員S孤注一擲,選擇和管理員Y共生-
這本來是不可能的事情。可誰讓Y取巧,選擇了用S的身體登錄呢?
【管理員S向您傳達了指令,要求殺死[Y-S]這個共生的怪物;他會竭儘全力控製身體的另一半管理員Y。你知道的,在這一刻,你可以殺死它,或者說它們——真正的殺死。】
大口大口的碎肉從司辰的喉嚨裡湧出,嘔在地上。掉在地上的血塊並沒有死,而是蠕動著想要回到本體。
他身體的另一半,血紅的細線在空中狂舞,濕淋淋地滴落著黏液:“你瘋了嗎?好好的管理員不當,寧願去死?你以為在這裡死了,你還能回遊戲世界?!”
司辰伸出手,捏爆了另一隻眼睛。
同等的疼痛從靈魂深處傳來。
他的聲音微弱,打著顫,卻堅定異常:“……去死。”
司辰從來都不是什麼心懷天下的大人物。是仇恨讓他不甘,讓他不屈。讓他走到了現在。
但在這一刻,支撐他做出選擇的,不是仇恨,而是勇氣和愛。
起碼,在這一瞬間。
他寧願用自己的死亡,換來一個無數人期盼的未來。
可讓他詫異的是,圖靈的刀舉起,又放下,最後選擇的,卻是上前一步,緊緊抱住了司辰。
司辰感受不到圖靈身體的溫度,他瞪大眼眸,表情有些焦急,甚至急得快落下淚來:“你乾什麼?動手啊!”
他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時間一到,係統就會把他踢出服務器。而那時候,管理員Y還留在這裡,結局不言而喻。
司辰是殺不死自己的。
他的身體裡存在兩股意誌,他掌握的權限不足以支撐這具身體自殺。
屬於Y的那部分血線死死纏繞在了圖靈的身上。
這些紅色菌絲能桎梏圖靈的行動。
出乎意料的,圖靈並沒有抵抗。
Y發出了奇怪的笑聲。
司辰的腦海裡在瞬間閃過了很多可能,譬如圖靈是不是真的感染了病毒;或者圖靈和其他管理員達成了什麼交易,在最後選擇了背叛。
然後,他聽見了圖靈,或者說季楚堯的聲音。
不像是機械音那麼冷淡。
語氣裡是懷念和不舍。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圖靈的眼神很溫柔。
“謝謝你的堅持,我發現了勝率百分之百的方案。”
司辰眼前浮現出了係統的倒計時。
59,58,57……
圖靈在他的耳邊說著:“司辰,我把和你有關的記憶複製了很多份,還把我其他的記憶複製了很多份。我把這些記憶裝進了芯片,又把芯片藏在書架裡,枕頭裡,唱片的夾縫裡,銀行的密碼櫃裡,我們結婚的房子裡。”
31,30,29。
司辰睜大眼,眼淚突如其來的流下。
管理員Y的語氣變得格外震驚:“圖靈?!你想做什麼——等等——!”
它掙紮著想要往外跑,然而就在不久前,Y才選擇了用身體緊緊地纏住對方。
“這樣,哪怕是我毀滅。隻要你把這些芯片植入進新的智械人體內,‘圖靈’就會重新回來。我會一直存在,和那些記憶一起,機械人不會死亡。”
圖靈側過頭,親了親司辰的耳垂:“遲早有天,我們會再次相遇。”
3,2,1。
司辰的眼前一黑。
他被踢出了服務器,回到了屏幕前。
而他麵前的屏幕上,一個碧綠的像素光點正在無限製的擴大,最終充斥了整個屏幕,刺眼至極。
遊戲下方給出了旁白:
【圖靈】-
等級:10-
自爆中。
碧綠的光點像是從天而降的雨,灑在了司辰的身邊。又像是一場盛大煙花的落幕。
司辰坐在屏幕前,用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哆哆嗦嗦的哭聲卻控製不住地從唇邊溢出。
他突然明白了那句係統介紹的含義——“你可以像使用武器一樣使用他,隻要你願意承擔免費背後的代價。”
圖靈最後的那張底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