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13很少笑，所以他的笑容遠稱不上漂亮。

他有一張很寡淡的臉，像留白很多的山水畫。

但是當這個其貌不揚的克隆體說話時，沒人能忽略他的聲音，和他聲音裡的恨意。

憤怒和憎恨，就是火。

X-13隨時都能燃燒，把自己和這口活棺材一起燒成灰燼。

圖靈負責記錄，幾乎是看著X-13成型的，他當然明白X-13的話是什麼意思。

把管理員X和Y也拉入夢裡。

這是圖靈沒有設想過的方法。

但在係統的計算中，這並不是完全不可能。

X-13是作為神的容器被打造的。他的身體或許還沒有突破低維生物的極限；但精神的強度，已經足夠和“神”並肩。

神用苦難折磨著它，同樣，也用苦難塑造著他。

“這很危險。”圖靈找到了自己的聲音，“隻是理論上可行。我認為……”

X-13純黑色的眼眸隔著玻璃，盯住了他碧藍的眼：“你會幫我嗎？”

X-13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有很多毛病，就是固執。其他人能想到的後果，他們都能想到；因此，X-13不是被命運裹挾，在懵懂中踏入某條河流；而是寧願死在渡河的半路中。

當看見X-13的眼神時，圖靈就明白，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所以，他微微點頭：“我明白了。”

**

三周後。

X-13又一次從培養皿內醒來。

一縷縷冷氣從門裡溢散開來，很快在周圍的牆壁上結出一層冰。

X-13推開艙門，站了起來，他穿著白色的長袍，赤腳走在路上，表情平靜。

這一次，他沒有做夢。因為當意識到夢的瞬間，X-13清醒了過來。

大廳裡，隻剩下最後一把椅子。

X-13環顧一圈，在椅子上坐下。

片刻後，屏幕上出現了管理員Y的身影。

這隻水母在屏幕中央隨著呼吸上下擺動：“13號，你是我最完美的作品。”

“時機已經成熟，到了你履行使命的時刻。”

X-13低垂著頭，顯得溫馴而虔誠：“這是我的榮幸，大人。為了伽馬人的未來。”

一旁的大門打開。

兩行武裝到牙齒的員工魚貫而入，他們的任務是護送X-13到八方科技總部的頂樓。

管理員Y已經耳提麵命過無數次，這個克隆人的強大與重要性。

但當這些職工看見那個有些瘦削的人影時，難免感到一絲意外。

他們以為會見到凶惡的野獸，實際上隻有一隻孱弱的野兔。

同樣穿著厚重防護服的醫生上前一步，準備為X-13注射特殊的針劑。

以X-13現在的身體活性，麻醉劑剛注射就能被代謝掉。所以，這次注射的針劑比起麻醉鎮定劑，更類似一種肌溶性毒藥。

從原料的選擇到原液萃取配方，圖靈都有參與。但最後，藥液的配置是由另一個實驗組完成的。他是如今八方科技的首席研究員，但同樣，受到權力的製衡。

圖靈在容器培育過程裡的最大權限，是決定給X-13灌什麼培養液。

他在之前的灌溉過程中少量多次的摻入了這種毒藥的原液，目的是為了讓X-13產生抗毒性，不會在注射後徹底失去意識和知覺。

淡黃色的藥液被吸入針管內，圖靈撩開X-13的衣袖，看見了他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針孔。

X-13突然收起自己的胳膊，轉頭，朝管理員Y開口：“我能看他一眼嗎？”

這是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

儘管覺得有些浪費時間，但管理員Y依然大發慈悲道：“可以。”

圖靈放下手裡的針管，取下了頭上盔甲一樣的麵罩。

金屬的頭罩下是一張年輕、英俊的臉。

管理員Y道：“他叫季楚堯。”

如果要介紹季楚堯，其實有很多可以說的東西。

但管理員Y覺得沒什麼必要。反正這是他們的最後一麵。

但出乎意料地，季楚堯主動介紹起自己：“你好，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是仿生機械人，不是克隆人。我是卡羅爾星那個圖靈的複製體，你可以叫我圖靈。”

“許多年前，圖靈試圖和管理員Y進行交易，挽救最後一個卡羅爾人。而管理員Y大人對電子脈衝產生的靈魂很感興趣，認為這有利於造神計劃的進一步實施，因此有了我。”

季楚堯微笑道：“很高興認識你。”

管理員Y對機械人是很放心的，畢竟它們的靈魂裡，都刻著臣服的源代碼，比善變的人類好用太多。

這種潛意識的輕蔑，讓管理員Y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這也是之後，八方科技裡幾乎找不到機械人高層的緣故。

X-13打量著對方，像是要把季楚堯的樣子刻在腦海裡一樣認真。

“好了。”

X-13閉上了眼。

藥液被推入體內，有些腫脹似的疼。

X-13回想起醫生之前的交代。

【注入藥劑後，你會發燒。並伴隨著四肢乏力，器官衰竭等症狀。】

【5到10分鐘後，你會喪失意識；陷入昏迷狀態中。你的身體需要4到6小時，才能完全代謝掉這種毒液。】

【而管理員Y會選擇在這期間，把X注入你的體內。】

【這種毒液沒有解藥，但我可以拿實驗室裡的廢液，提高你的耐藥性；讓你不至於徹底喪失意識。】

【你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忍耐。】

X-13坐在椅子上，呼吸頻率緩緩降低。

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從高空中丟下來的一片葉子，在半空中打著旋轉圈。眩暈的想吐。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他聽見了圖靈的聲音：“可以了。”

這句話不是對他說的。

周圍的職工上前，小心翼翼地把X-13抬進了密閉的收容箱裡。

從出生到現在，X-13第一次走出了這個純白的牢籠。

他在收容箱裡，意識卻緩緩往外擴散。

周圍的世界籠罩著一片黑霧。霧氣時而濃，時而淡。

X-13的大腦刺痛，卻依然固執地睜大著眼。

終於，黑霧逐漸散去。X-13生平第一次，看見了外麵的世界。

他是一種俯瞰的視角，從天空向下望去。

它們的培育基地在郊區，地底。一輛卡車運輸著X-13的身體，走在最中央的位置。周圍是裝甲車，天上有無人機巡邏。

整條隊伍很長，像是工蟻在搬運食物回母巢。

遠處是一座荒涼的城市。籠罩在一個巨大的半透明保護罩裡。

無數根細線從天空垂落，連接著這顆星球上所有的意識體。

X-13第一次清醒的意識到，自己是在和全世界為敵。

所有伽馬人都可以是管理員Y的爪牙。

就連季楚堯也不例外，他的脖子上同樣有鎖鏈。

看了這麼一會後，X-13已經感覺到了疲憊。他重新回到了身體裡。

在這個狀態下，他擁有感覺。收容箱裡很冷，而且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牆壁上起了一層水霧。

X-13伸出手指，摸了摸，水霧是他自己代謝出來的黑血。

基地離總部並不遠，哪怕運輸車開的很慢，也不過半個小時車程。

預想中的特殊情況並沒有發生。

收容箱被送到了頂樓，然後由周圍的人抬出。

X-13被放在手術台上，蒼白的像是一具屍體。

到了這一步，哪怕是機械人，管理員Y也不能完全放心。

它隻會親力親為地操控著周圍的克隆人。

一個克隆人拿起刀，在X-13的頭鑽開口子，紅色的血液流了出來。

另一個克隆人，則是慎重無比地從冰櫃裡取出一個冷凍盒。

這個盒子打開，裡麵裝著透明的液體。克隆人用手撈了半天，才撈出一隻果凍狀的水母。

這是世界上發現的第一隻雲腦，也是管理員Y的分身。

控製普通的克隆人，用雲腦連線就夠了。

但它需要控製的，是作為“神”的容器而被製造出來的X-13。

水母抬起觸須，從孔洞裡探了進去。

X-13的大腦比Y想象中更活躍，像是風暴的正中心。

Y的觸須就像是一個水管，漸漸的，一個小光點從X-13的腦部被抽取了出來。

它隻有米粒大小，但明亮到刺眼。而且溫度極高。這是X-13的意識體。

高溫讓房間的邊緣開始變形，地板也跟著柔軟起來。

包裹著這個意識體的雲腦，很快出現了一道道血痕。

管理員Y大喊著：“X！愣住乾什麼！還不快進來！”

Y以雲腦為媒介，讓管理員X通過雲腦，從意識海轉移進容器內。

如果不是分身乏術，管理員Y實際上更想自己進去；下次再遇到適合的容器，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後的事了。

意識海裡劇烈震顫起來，出現了一道清晰可見的門。

管理員X不再猶豫，飄進了這扇門裡。

門外連接的，是X-13。

旁邊的克隆人屏住了呼吸，心跳聲格外劇烈。

他們看不見管理員X，隻能感覺到一股從靈魂升起的恐懼。

水母的傘蓋開始變色，透明的身體被血色染紅。

這幾乎是兩個管理員最脆弱的時刻。X從意識海裡走了出來，而Y全身心都投入到這場大轉移中。

就在這一刻，門外響起了警報聲。

“大人！”通訊器內，傳來伏羲的彙報，“圖靈叛變了！位於總部的智械人感染不明病毒，開始無差彆屠殺同伴。AI遙控失效，它們目標是頂樓的您！我已經臨時調來飛行器，請您在其他克隆人的護衛下安全轉移！”

管理員Y的存在很重要。

因為它通過雲腦，儲存著伽馬人的意識體。這是伽馬人能一次次重生的關鍵。

管理員Y手一抖，隨即暴怒：“圖靈——？！他怎麼敢的！那個卡羅爾人還在我手上！”

伏羲：“半個小時前，雲端係統傳來您的指令，說圖靈的任務完成，可以給他相應的權限。”

Y怒極：“我什麼時候發過這個指令！”

但很快，管理員Y停下了和伏羲的溝通。

因為，手術台上，本該死去的X-13睜開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