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楚堯並不知道老父親帶他來白帝城的真實目的。

季思成說，他們是出來旅遊，順便走親訪友的。

季楚堯並沒有懷疑。

他從小就坐在季思成肩膀上遊山玩水。

全聯盟羨慕不已的首富，對他而言隻是一個和藹的父親。

已經成年的兒子和父親出來旅遊，雖然少，但也不是沒有。

在發現目的地是白帝城時，季楚堯還覺得挺巧。

聯盟的疆域很廣闊，大部分都是災區和荒野。不同安全區的人想見一麵，有時候甚至要等上好幾年。白帝城這個安全區又很特殊，季楚堯已經做好了等司辰讀完研再見麵的打算了。

直到他在白帝大廈的酒店下榻，然後看見季思成從公文包裡拿出了一份婚前協議書，乙方署的還是他的名字時，季楚堯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份婚前協議書的內容不多，隻有三頁紙。季楚堯看的很快。

比起婚前協議，這更像是一份財產贈與合同。條件就是“甲方”和他訂婚。擬定協議的人看上去很相信甲方的人品，基本上沒有限製條件。

而乙方，已經簽上了季楚堯的名字，還有ID號，隻等他摁手印。

季楚堯沒忍住拔高了聲音：“爸，這是什麼？”

季思成：“結婚協議。”

季楚堯感覺自己的電壓升高了。

他儘量控製住了情緒，讓自己的語氣溫和平靜：“你說過讓我自由戀愛的，我的婚姻不會成為交易。”

季思成長歎一口氣：“兒啊，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當時你是什麼狀況，你是季家大少爺，順位第一的繼承人，25歲就到了第六天梯，前途不可限量；現在呢？你有什麼……”

季楚堯當然還有很多東西。但對於現在的環境而言，家世、學曆、外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拳頭。

“雖然我們都不希望看到那個可能，但如果你選擇的方向失敗了呢？”

“爸爸命不長了，需要給你找個長久的靠山。”

季思成的一番話可謂是掏心剖腹，語重心長。

他在內心深處，既覺得圖靈不會放任季楚堯不管；又覺得圖靈真的可能不管。

楚伏羲和這個孩子不親；季思成又當爹，又當媽，把他拉扯到現在。

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他知道季楚堯是什麼樣的人，沒有傲氣，但有傲骨。季思成是真的害怕，在未來某一天，會有人把自己兒子折斷。

季楚堯的表情和語氣都很僵硬：“我不需要。”

季思成回答：“聯姻對象，我和你母親的想法，是司辰。”

司辰是宋白的學生，還是聯盟最年輕的六階，背後還沒有複雜的家族和牽掛。任誰都能看得出他前途無量。

抱著這樣想法的人，絕對不止季思成。否則宋白也不會放出風聲，把司辰和宋家綁定。

至於宋紫玉肚子裡那個孩子。

季思成仔細調查過，之前考試，宋紫玉才和司辰第一次見麵。感覺不管是從時間還是感情基礎上，都對不上號。

如果真是司辰的，那多養一個，也不是不行。

季楚堯會是一個好父親的，哪怕是繼父。

季楚堯眉心蹙起：“我知道。白帝城合適的聯姻對象就這一個，你總不可能把我安排給白帝。但我不想這樣……”

“爸。”季楚堯很鄭重的看向季思成，“我的選擇和任何人無關，也不需要誰去承擔這個後果。”

季思成頓時瞪大了眼反駁：“什麼叫承擔後果？你喜歡他，我上門提親。這不是自由戀愛嗎？”

季楚堯一時間竟啞口無言。

他總覺得季思成的邏輯有漏洞，但一時之間說不上來。

片刻後，他反應了過來：“我和他的感情還沒好到可以結婚。”

季思成語重心長道：“是啊，所以這是訂婚。而且感情這種事，完全可以培養的。但一人隻能同時擁有一位法定配偶，錯過了，就是沒有了。”

季思成對兒子的感情狀態隻能有個大概了解，但隱約知道季楚堯從司辰一階倒追到司辰六階都沒追上。

以他對自己兒子的了解，等到司辰九階、宋紫玉的孩子都大了，季楚堯可能都還在等著愛的號碼牌。

季思成琢磨了一下，覺得司辰對季楚堯也不是毫無感情。這事的贏麵很大，隻要趁著白帝還沒反應過來，讓司辰心甘情願點頭，就算任務完成。

季思成的內心逐漸堅定：“你還是太年輕，這種事，交給爸爸吧。”

**

司辰看見了那兩條消息。

首先是給季楚堯回了句：“怎麼突然到白帝城了？”

對方沒有回複。

他把資料放回原處，走出學校的圖書館。

司辰來的時候天還沒亮，但現在頭頂的太陽高懸，已經到了中午。

司辰搭乘學校的公交車，往宿舍的方向走去。沈雁行有提過給他在校內配個司機，但司辰覺得過於鋪張浪費，沒有答應。

等在車上找到空位坐好，司辰這才拿出手機，點開了沈雁行發來的資料。

首先印入眼簾的，是一張“死亡通知書”，黑白的。

上麵貼著的照片很熟悉，中年人，戴著眼鏡框，臉上的笑容溫和，長相在這個充斥著基因改良的世界隻能說是毫不起眼。

死因未定，初步判斷是遇到畸變種。

司辰看向了死亡時間，16年前。正好是他養父升職，被調去安全區的那一班車。

司辰的意識空白了一瞬。

他的身體僵硬，手指劃過屏幕，一連三張死亡證明，蓋著公章。

他有段時間的確恨過自己養父母。

司辰知道這不應該，可是他控製不住。

他童年的噩夢是一輛車。紅色的，父親開車，載著母親和哥哥，他在後麵一邊哭一邊追，想讓爸爸的車開的慢一點。

但那輛車一直沒有停下，司辰隻能眼睜睜看著它消失不見。

他每個夜裡都是哭著醒來的。

司白華曾經說過要回來接他。司辰把這件事告訴過照顧他的義工，義工說了出去，於是撫養院裡的所有小孩都知道會有人來接他。他被羨慕的同時，也被孤立了。

第一年沒有人，第二年還是沒有，第三年也一樣。

周圍人的心態也從羨慕變成了嘲諷。他分到的食物裡總有石頭，他的床和枕頭永遠都是濕的。他壞了一隻眼睛，他的咳嗽越來越嚴重。

終於有天，司辰在夢裡追上了那輛車。他欣喜若狂地拍著車窗，忘記了疼痛和疲憊，想和以前一樣，跟媽媽撒嬌。

但媽媽隻是轉頭，瞥了他一眼，淡淡地收回了視線。

他又去求哥哥開門，哥哥說：“抱歉，車上已經沒有位置了。”

然後，爸爸把車開走了。

那之後，司辰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司辰不知道自己發呆了多久，他回過神的時候，長生淵正用觸手擦著他臉上的淚。

它的聲音細細的：“媽媽……彆哭……”

但司辰的淚好像擦不完一樣。

長生淵有些著急了，它用觸手捂住了司辰的眼睛。可那些溫熱的液體依然從縫隙裡溢了出來，又熱又潮濕。

校車到了終點站。

司辰走下車，一個人站在樹蔭下，頭頂的陽光很熾熱，他卻感受不到一點溫度。

這份報告很長。

司辰回到宿舍，把裡麵紙質文件都打印了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地看著。

一張張白紙鋪滿了地板。司辰的眼眶依然泛紅，但神情已經恢複了平靜。

司辰的感情內斂至極，很少大喜大悲。以至於悲慟的情緒幾乎已經充斥了整個心臟，他卻依然給不出什麼生動的反應。

他隻是覺得有些疼。

司辰在基因博物館裡，見到過司白華和司雎鳩留下的痕跡；他不願意相信隻是巧合，但三張死亡證明就擺在他麵前。

因為這輛車是“在路上失蹤”，自然不會有乘客的遺體。而事情發生在16年前，時間早就掩蓋了一切證據。

如果司辰繼續調查，大概能看見第二層真相，那就是養父母鋃鐺入獄，被判處死刑。

司辰不願意相信這就是事實，可是偽造這些證據的成本太高，他想不出偽造資料的必要。

他有些僵硬地拿出手機，打字時候的手都在打顫。

司辰隻給季楚堯發了一條消息：“我想見你。”

……

……

季思成誌得意滿地來到了白帝大學，並且找到了校長宋長明。

看見他時，宋長明內心充滿意外：“季老？您怎麼來了？”

季思成這個等級的人，進入白帝城，是會有通報的。但宋長明沒有收到消息，季思成大概率是偷渡進來的。

季思成滿臉笑容地摟住了他的肩膀：“小宋啊，一轉眼，你就這麼大了。我還記得參加過你的滿月酒和升學宴呢。”

季思成今年兩百多歲，是目前為止，明麵上最長壽的進化者。聯盟大部分人，都是他的晚輩。

宋長明麵容嚴肅：“有話請直說。”

季思成：“我想找你們學校的一個學生。你是校長，能不能幫忙牽個線？”

季楚堯不配合，季思成隻能自己去找司辰了。

他本來是想找宋紫玉的，不僅可以聯絡上司辰，還能順便問問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結果，季思成意外得知，宋紫玉還在裝配仿生學胳膊，要半個月後才會從ICU裡出來。

找上宋長明也是迫不得已。季思成自認為在聯盟呼風喚雨，但在白帝城，他這一張老臉還真不好使。認識他的人不多。

機械核心在所有安全區都有分公司，隻有白帝城沒有。

這裡的本土企業叫做“白帝大學附屬機械研究所”……研究出來的高仿品因為物廉價美，在黑市上還挺受歡迎。

宋長明也是一百歲出頭的人了，當即滿臉堆笑：“當然是可以的，季老。但是我馬上要開一個教學研討會，您看這樣，稍等一下，我找教務主任幫您處理一下，如何？”

季思成想了想，也同意了。沒想到教務主任更加老油條，說他要找的人9月才會來學校報到，學校現在還沒有錄入信息。

季思成在辦公室喝了一下午茶，進度0，體內的電壓上漲了200伏。

而另一邊，司辰已經跟著季楚堯給的地址，到了白帝大廈。

白帝大廈一共幾百層，其中一間房，是季家在白帝城的房產，在88樓。

房子是當年宋白強行用來抵扣項目工程款的。

一套兩百平的房子，抵扣88億信用點。而當時，這套房的市場指導價是1800萬。

不同意不行。要是不買，宋白就套上黑頭罩，去機械核心的研發車間打劫。

天下苦宋白久矣，可惜打不過。

房子許久沒住人，家具齊全，但是有些灰，還沒裝配保姆機械人。

聽說司辰要來，季楚堯親自拿起了掃把和抹布。用最短的時間收拾出了客廳和臥室。

他不知道司辰是來乾什麼的，但覺得和自己父親的提親脫不了乾係。

季楚堯覺得，司辰大概率是會同意的。但這種同意，有責任，有利益因素，愛情是裡麵最無關緊要的東西。他不想這樣。

季楚堯已經想好了說辭，他會告訴司辰，自己不需要同情和安慰，哪怕不結婚，他相信自己以後落魄了，司辰也會幫忙……所以司辰完全不用管他父親的安排，更不用感覺到壓力和負擔。

他在這想東想西，門口終於傳來了敲門聲。

季楚堯打開門，臉上還掛著笑容，但他沒想到，司辰居然一把抱住了他。

他現在四階，還是血肉之軀。

司辰加上長生淵，重量接近半噸。

猝不及防之下，季楚堯直接被壓在了地上。

倒也不痛，隻是有些意外。

司辰的頭還埋在他的胸口，半天都沒有抬起來，更沒有說話。

“怎麼啦？”

季楚堯敏銳地察覺到了他的情緒不對。他抬起胳膊，同樣抱住了司辰。動作充滿了無言地安撫。

司辰壓下了語氣裡的哽咽：“季楚堯。”

季楚堯回答：“我在。”

司辰閉上眼，做出了決定：“和我組建家庭吧。”

他想要一個家，他想要人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