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你是不是姓薛?”葉承歡說出這句話後,仿佛被自己的話燙了一下,身子莫名的有些痙攣。老太太揚起臉來,默默思索了一下,似乎對這個字十分生疏了,“薛?怎麼這麼熟悉呢,好像是吧。”歲月能把人容顏催老,命運的不堪同樣能消磨人的神經。“哦,我娘家好像是姓薛。小夥子,你怎麼知道的,難道你認識我麼?”家裡突然來了個陌生人,老太太一點兒都不害怕,她早就沒什麼可怕的,磨難這個東西已經將她的七情六欲透支掉了。“還記不記得燕京葉家?”聽到最後四個字,老太太忽然身子一顫,連手裡的針把指頭刺破都沒感覺,她的臉上不再那麼麻木,而是幽幽的浮現出某種血肉情感。嘴裡不停的念叨著:“燕京葉家……燕京葉家……燕京葉家……當然記得,那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都清楚記得。小夥子,你是葉家的人麼,怎麼會突然跑來看我這個老婆子?”“是,我是葉家人。”老太太點點頭:“這麼多年了,沒想到葉家還記得我,還會有人來看我。”“她,是一個美麗的標本,躺在冰冷的玻璃櫃中已經整整500年了……”沒等葉承歡把話說完,老太太手一鬆,手裡的針線掉了下去,麵色蒼白,怔怔的說不出話來。“還記得那個喜歡聽你講故事的小男孩麼,我來就是想告訴你,那個孩子沒有死,他長大了,雖然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什麼都可以忘掉,但心裡卻從不曾忘掉你。桃姐,你答應給我的汽車呢?”“你是……龍兒?”老太太輕輕的問了聲,聲音裡明顯帶著不敢相信的顫抖,眼淚卻從黑洞的眼眶裡止不住的往外流。葉承歡輕輕握住她那雙長滿老繭的手,喉嚨裡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住,“桃姐,我回來了。”“你真的是龍兒,你真的是龍兒,你不許騙我,不能騙我……”說著,她從他的手摸到他的胳膊,又摸到肩膀,摸到臉頰,最後緊緊的把葉承歡抱住,眼淚很快便把他的衣服沾濕了。“我騙過很多人,唯一不能騙、不敢騙、不想騙的人就是你。”“龍兒,我的龍兒,嗚嗚嗚嗚……”桃姐泣不成聲,嘴裡斷斷續續的叫著。葉承歡沒有眼淚,但心裡的味覺遠比眼淚要酸苦一萬倍!“這麼多年,我以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你是我從小看大的,就像我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我舍不得啊。我還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你了……”“都是我的不好,其實我早就該來看你的。”“現在也不晚,一點兒都不晚,能回來就好,你沒事就好,就算我現在死了也能瞑目了。”桃姐哭了半晌,葉承歡怕她經不住刺激,哭壞了身子骨,這才寬慰道:“桃姐,我好端端的回來了,你應該高興才對。”“我高興,我高興著呢,人老了,腦子糊塗了。”葉承歡給她擦乾眼淚,看到她的眼睛,又問道:“你的眼睛怎麼了?”“自從你沒了以後,我天天哭、夜夜哭,哭著哭著不知怎麼就什麼都看不見了。後來我也想開了,看不見更好,這樣活著清淨。”看著她滿頭白發和滿麵的皺紋,葉承歡心如刀割,“你怎麼變成……”“你是想說我都變成老太婆了,是吧。唉,眼睛瞎了,每天東一口西一口,將就活著吧,人早晚都要變成這副樣子,再說我年紀也不小了,眼睛又看不見,變成什麼樣又有什麼關係。”看著眼前的桃姐,腦海裡浮現出記憶裡的那個女人,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她一條烏亮亮的大長辮子,一張白亮亮的臉蛋,一對墨玉般光閃的月牙眼,愛說也愛笑,口齒伶俐,走路乾活特彆利落,特彆是一笑時露出兩個深酒窩,是他童年裡最美好的畫麵。可是現在呢,不過四十來歲的年紀,頭發也白了,臉也皺了,背也駝了,眼睛也瞎了,行動遲緩,精神萎靡,儼然是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時間,有時候就像一個刻毒的孩子,在它那裡沒有道德標準、沒有社會標簽,它隻會按照自己的主觀喜好去捉弄人,直到把人捉弄得遍體鱗傷。一個女人要經曆怎樣的災難,怎樣的打擊,才能變成這個樣子?葉承歡想象不到,也不願去想。“桃姐,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葉家把你逼走的?”葉承歡問道。桃姐忙道:“不,不是,是我自己要走的。”葉承歡看出她的驚慌和恐懼,皺眉道:“你是不是在怕什麼?”“沒有,我……”她急忙握緊葉承歡的手,“龍兒,過去的事都過去那麼久了,你就彆問了,總之我現在很好。”“很好麼,我怎麼沒看出來。”葉承歡更堅定了他的猜測,桃姐不肯提到當初的事,一定是有什麼特彆苦衷,“你是不是怕葉家人會報複?”桃姐皺紋擠在一起,十分痛苦的道:“你彆問了,問多了也沒用。”“為什麼沒用,你已經不是從前的你,我也不是從前的我,咱們爺們長大了,這次我來燕京就是來找葉家討債的!”“你說什麼?”桃姐難以置信,“是!我是被葉家逼走的!自從你沒了之後,我就成了多餘的人,甚至成了葉家人的眼中釘,既然他們容不下我,我還留在那裡乾什麼,可現在我不還是照樣活著嗎。不管你現在怎麼樣,你都鬥不過他們的,永遠也鬥不過,這是咱們的命,懂嗎?”“對不起,我從來不信命,我隻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任何人都不例外!”“他們沒有殺我,也沒有欠我的債,我和葉家早就沒有關係了。”“時間可以過去,但很多事是忘不掉的。被葉家趕出來的傭人,還有哪個人敢用,哪個人敢收留,這個道理我從三歲的時候就懂了,所以你脫離了葉家,就成了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從此再也沒有了生活來源,更何況你哭瞎了眼睛,為了活著,為了養活你那個混蛋兒子,隻能靠撿垃圾收廢品艱難度日。你原本盼望著兒子長大,能好好孝敬你,你們的生活雖然還會很艱難,但至少能有個盼頭。可是沒想到,那個混蛋王八蛋長大了不光不孝敬你,還遊手好閒,把你當奴隸對待。我說的沒錯吧。”桃姐再也聽不下去,滿麵是淚,“彆說了,我求求你彆說了……”葉承歡當然還要說,他一字字道:“桃姐,我現在正式告訴你,你的苦日子結束了!”桃姐抬起臉來,雖然看不到,卻依然能從那個記憶中青澀的小男孩的語氣中感受到某種力量,那是她二十多年來從未感受過的東西。這種話,她已經二十多年沒聽到過了,儘管她不信,但此刻就算是哄她騙她,她都會很會很開心。“我本就是苦命的人,半輩子都這麼熬過來了,有今天興許就沒明天,有你這句話,我這輩子都夠了。”“不,你這輩子還差得很遠,我要讓你知道什麼叫幸福,什麼叫苦儘甘來,我要讓你驕傲的、有尊嚴的活著,比任何人都覺得你的生活是最有價值的!”葉承歡沒有開玩笑,以他現在的能量,完全可以讓桃姐過上任何一種她想要的生活,他可以輕易的踐踏掉敵人的尊嚴,也可以給自己的親人最大的尊嚴,哪怕在她看來是遙不可及的天堂!屋子裡雖然無比冰冷、無比陰暗,但聽到這兒,桃姐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從未有過的溫暖。也許,那隻是葉承歡給她畫餅充饑,可她覺得此刻心中便真的有了一張餅,哪怕再虛無、再荒誕,她都覺得踏實。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聲叫罵:“媽的,老不死的,又自己個兒給自己說話呢,天都大亮了你他媽還做白日夢,還不出去給我撿破爛去,你打算讓我餓死啊。”桃姐剛剛升起的溫暖立刻消失,那個刺耳的聲音一下把她打回十八層地獄。“外麵那個混蛋就是你兒子吧?”葉承歡平靜的問道。“你快躲起來,那小子混得很,要是看到你,肯定會訛上你。”桃姐扯著葉承歡的衣服讓他藏身。葉承歡動也沒動,“我想看看他是怎麼訛上我的。”“啊!龍兒,你千萬彆腦子發熱,那小子不是人,他什麼事都乾得出來。”葉承歡輕蔑的一笑:“剛好,我也是這樣的人。”桃姐剛一愣的功夫,咣的一聲,這間屋子僅有的半扇房門被人一腳踹開,門口閃出一個男人,剛要張口大罵,看到屋子裡忽然多了個年輕人,頓時怔住。葉承歡掃了一眼,就見那人大約三十歲不到的年紀,滿臉亂糟糟的胡子茬,眼角上還掛著眼屎,頭發亂得可以養鳥,嘴裡叼著煙頭,兩手縮在老羊皮的破襖裡,下麵穿著條紅色的破毛線褲,兩腳踩著雙快看不出顏色的運動鞋,身子軟塌塌的往門框上一靠,整個兒一個災難片的類型演員。看到葉承歡,他先是一愣,隨即又嘿嘿笑了,笑得讓人渾身不舒服。用袖子抹了抹鼻子,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後,才道:“剛才我在外麵聽到有人罵我混蛋,是不是你?”葉承歡歪著腦袋打量他一下,“你說呢。”“嗬嗬,嗬嗬。”“你笑什麼?”“我笑你不該跑到這兒來,更不該罵我。”“為什麼?”“因為你是給自己找麻煩,今天你要是不出個萬八千的就彆想走了。”葉承歡壓著想殺人的衝動,不慌不忙的道:“你看我像有錢人麼?”“像,反正是個人就比我有錢。”“你要是肯給我做件事,彆說萬八千,更多的錢我都給你。”一聽到錢,那家夥就像聞到屎味的野狗,眼睛立馬發了光,“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