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崇拜您吧!聖人,超聖人!”我說著單膝跪下,親吻她的衣裙,並用衣裙擦拭我奪眶而出的淚水。“可是,他若是殺了您呢?”我對她說。她的臉失去血色,抬眼望著天空,答道:“那麼,天主的意誌就將實現了。”“國王提起您時,對令尊講了什麼話,您知道嗎?他說:‘德·莫爾索那家夥,還要一直活下去嗎!’”“在國王口中是句諺語,在這裡便是罪孽了。”她答道。儘管我們提防,伯爵還是跟蹤而來。他滿頭大汗地來到一棵核桃樹下;剛才伯爵夫人就是停在這裡,對我講了這句極有分量的話。我看見伯爵,便轉而談起收獲葡萄的事。他無端起了疑心嗎?我不知道;不過,他一言不發地審視我們,也不顧核桃樹蔭下有多涼。伯爵說了幾句毫無意義的話,中間還多次停頓,顯然意在言外。繼而,他又說心口疼,頭疼,這次隻是輕輕地呻吟,並沒有乞求我們的同情,也沒有用誇張的言詞向我們描述他的病痛,因此我們都沒在意。回到家裡,他越發感到不舒服,說是要上床,而且沒有拘禮就躺下了,那種隨便態度是平日所未見的。我們趁他沒犯疑心病的間歇時間,領著瑪德萊娜到我們喜愛的平台上去了。“我們去劃劃船吧,”轉了幾圈之後,伯爵夫人對我說,“園工今天給我們打魚,去看看吧。”我們從角門出去,走到平底船前,跳了上去,緩緩地往安德爾河上遊劃去。我們就像看什麼都覺得新鮮的孩子,觀賞岸邊的芳草、藍藍綠綠的蜻蜓。伯爵夫人在她肝腸寸斷的哀傷中,竟能領略如此恬靜的樂趣,我不免有些詫異。大自然無憂無慮,不因我們的爭鬥而止步,它的安寧不正可以撫慰我們嗎?充滿了欲念而又能夠克製的愛情衝動,正好同瀲灩的水波十分和諧;沒有被人類的手蹂躪過的鮮花,表達著人們最隱秘的憧憬;輕舟蕩漾,宛如思緒在心靈中漂遊。我們感到這雙重詩意的銷魂魅力。話語升入大自然的音域,便展示其神秘的妙韻,而目光一旦融進傾瀉在火紅牧場上的陽光中,便顯得格外明亮。河流宛似小徑,我們沿著它飛奔。總而言之,我們沒有像步行那樣分神,思想就捕捉住了自然萬物。一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歡欣雀躍,動作極為優美,話語極為撩人,不也是兩顆自由心靈相悅的活生生形象嗎?這兩顆心靈息息相通,結合而為理想的絕妙產物,也正是柏拉圖所夢想的、青春時有過美滿幸福的人所熟識的產物。我要向您描繪的是這一時刻的總的情況,而不是它的難以刻畫的細節。可以說,我們彼此的情愛,體現在我們周圍所有人、所有物體上;我們感到,我們每人所希冀的幸福,存在於我們的身軀之外。但是,這種幸福又如此強烈地沁人我們的心脾,以致伯爵夫人脫下手套,把她一雙玉手浸人水中,仿佛要冷卻一下心中隱秘的激情。她的眉目在傳情逸意,可是,她的雙唇像一朵迎風的玫瑰花,雖然微微張開,碰到欲望卻會閉合。低音同高音完美配合有多麼悅耳,您是有體會的。每聽到這種和聲,我總要憶起那一時刻我們兩顆心靈的契合,然而往事如煙,再難尋覓了。柏拉圖(公元前428-347),希臘哲學家。這裡“絕妙產物”,是指他在討論審美教育的《會飲》中提出的兩性畸型人。“您讓他們在哪兒打魚呢?不是說隻能在屬於您的岸邊打魚嗎?”我問道。“在呂昂橋附近打魚呢,”她答道,“哈,哈!從日昂橋到葫蘆鐘堡這段河流,現在全歸我們了。德·莫爾索先生用這兩年的積蓄和補發的年金,買下了四十阿爾邦的草場。您感到奇怪嗎?”“我呀,整個山穀都歸您我才高興呢!”我高聲說道。她衝我莞爾一笑。我們船劃至呂昂橋下,這裡河身很寬,適於捕魚。“喂!馬蒂諾,怎麼樣啊?”伯爵夫人問道。“哦!伯爵夫人,我們真沒運氣。從磨坊上水到這裡,有三個鐘頭了,一條魚還沒打到呢。”我們三人舍舟上岸,站到一棵楊樹蔭下,看看最後幾網怎麼樣。這種楊樹皮是白色的,生長在多瑙河、盧瓦爾河流域,也許在每條大江大河的流域都見得到。一到春天,楊樹的花萼隨風飄散,宛如雪白的絲棉。伯爵夫人恢複了嫻靜端莊的表情,她有些悔意,覺得不該向我吐露她的痛苦,不該像約怕那樣大聲抱怨,而應當像瑪德萊娜那樣飲泣,應當做一個瑪德萊娜式的女子,沒有愛情,沒有宴飲,也沒有歡愉,但不乏芬芳與妍美。拉網拖到她麵前,滿滿一網魚:冬穴魚、小(魚巴)魚、白斑狗魚、鱸魚,還有一條大鯉魚,在草地上歡蹦亂跳。《舊約·約伯記》中敘述約伯屢遭磨難,起初總是隱忍,終至大聲抱怨。“簡直太巧啦!”看園工說。雇工們都驚奇得睜大了眼睛,對這個女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她像仙女一樣,仿佛用魔棍點了漁網。這時,馴馬師騎馬直穿草場,飛奔而來。伯爵夫人一見不禁渾身驚悸。雅克沒有隨我們一起來。正像維吉爾用充滿詩情的語言表達的那樣,一有風吹草動,母親頭一個念頭,就是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雅克!”伯爵夫人驚呼道,“雅克在哪兒?我兒子怎麼啦?”她並不愛我呀!她若是愛我,看到我痛苦不堪,定然會有這種母獅發狂一般的反應。“伯爵夫人,伯爵先生病重了。”她舒了一口氣,帶著瑪德萊娜,同我一道往回跑。“您慢慢走吧,”她對我說,“彆讓我這掌上明珠中了暑。您看到了,天氣這麼熱,德·莫爾索先生跑出了汗,又站到核桃樹蔭下,這就釀成了不幸。”她在心慌意亂中講出這句話,更加表明她心靈的純潔。伯爵的死,竟然是不幸!她快步趕回葫蘆鐘堡,從圍牆的一處豁口進去,穿過園圃。我按照她的叮嚀,緩步走回去。亨利埃特的表情照亮了我的頭腦,然而像霹靂閃電一樣,在照亮的同時,也把人庫的穀物毀掉了。在泛舟過程中,我自以為是最受她喜愛的人,聽了她這話,心裡特彆酸楚,覺得這是她的由衷之言。沒有占據整顆心,就不成其為情人,看來我是單相思。我的愛情明確自己的全部要求,事先就沉湎於所企望的柔情蜜意中,並把心靈的歡愉和未來的歡愉融合起來,從而得到滿足。即使說亨利埃特在愛著,那她對愛情的樂趣及其風波也毫無體會,可以說是靠感情生活,有如聖女心中隻有上帝那樣。她的思想、她那沒有經意的感覺,確曾集中到我的身上,如同蜂群落在開花的樹枝上;但是,我不是她的歸宿,而是她生活中的偶然際遇,我不是她的全部生命。我成了失去寶座的國王,心中不免自忖,誰能歸還我的王國。我在嫉妒得不能自控的時候,甚至後悔自己太老實,未敢越雷池一步,沒有大膽地密切我們的愛情關係;在我看來,這種愛情關係還不實在,而是極其微妙的,應通過占有而確立的實際權利才能像鎖鏈一樣把它牢牢維係起來。伯爵也許因為在核桃樹蔭下著了涼,幾個小時的工夫病情就加重了。我到圖爾城去請一位名醫奧裡熱先生,直到傍晚才把他帶回來;他在葫蘆鐘堡待了個通宵,次日待了一天。儘管他已派馴馬師去捉大量螞蟥,他還是認為要儘快給病人放血,可隨身又沒帶柳葉刀。我不顧天氣炎熱,趕到阿澤,叫醒外科大夫德朗德先生,催他火速趕到。伯爵放了血,才算得救,再晚十分鐘,伯爵就要一命嗚呼。雖然初見成效,大夫還是指出病人有炎症,要發高燒,非常危險;二十年沒生過病的人,一病倒就是這樣。伯爵夫人嚇壞了,認為這場大病是她造成的。她已經無力感謝我的幫助,隻是衝我微微一笑,那表情相當於她從前在我手上的一吻。我寧願看到她因偷情而悔痛,那是因為褻瀆了神明而懺悔,然而,一個純潔的人這樣懺悔,讓人看著格外難受,那是對她視為高尚的人所表示的欽敬的深情,並臆想出一樁罪過來自責。毫無疑問,她的愛,猶如諾伏的洛爾之愛彼特拉克,而不像裡米尼的法朗采斯卡之愛保羅。對於幻想這兩類愛情能結合的人來說,這是多麼揪心的發現啊!意大利詩人但丁的《神曲·地獄篇》第五歌中的人物,法朗采斯卡與小叔保羅私通,一同下了地獄。這個房間像個野豬窩。伯爵夫人躺在一把肮臟的扶手椅上,身體癱軟,雙臂下垂,守了個通宵。第二天傍晚,大夫臨走時對伯爵夫人說,要雇一個人護理,伯爵的病要拖一段時間。“雇人護理,不必,不必,”她答道。接著,她一麵凝視我,一麵高聲說:“我們來護理他,我們有責任把他救活!”大夫聽到伯爵夫人激動的聲音,深為詫異,特意瞟了我們一眼。這句話的聲調令他懷疑是謀害未遂。他說定每周來診視兩次,向德朗德交待了治療的程序,還說如果出現危險症狀,一定要去圖爾找他。為了讓伯爵夫人起碼能隔天睡覺,我勸她和我輪流守護伯爵。我費了許多口舌,到了第三天晚上,才說服她去睡覺。府中上下都安歇之後,有一陣伯爵昏昏沉沉睡著了,我聽亨利埃特房中有唏噓聲,心裡不禁惴惴不安,於是去看她。隻見她跪在跪凳上,淚流滿麵,高聲自責:“天主啊!假如稍有怨言,就要付出這樣的代價,那我永遠不再抱怨了。”“您丟下他不管啦!”她瞧見我,立刻說道。“我聽見您哭泣,呻吟,擔心有什麼事。”“噯!我呀,身體很好!”她說道。她一定要親眼看看德·莫爾索先生是否睡著了。於是,我們一道下樓,借著燈光觀察伯爵。其實他並未入睡,而是由於大量放血,身體十分虛弱。隻見他雙手亂抓,要往自己身上拉被子。“聽說人臨死就是這樣亂抓,”伯爵夫人說,“噢!全怪我們,倘若他死於這場病,我發誓永遠不再結婚。”她莊嚴地把手放到伯爵頭上,又補充了一句。“我儘了全力救他。”我對她說。“唔!您心地善良,”她卻說,“可是我呢,我是個大罪人。”說著,她俯下身子,看著伯爵變了樣的額頭,用頭發拂掉上麵的汗珠,聖潔地吻了一下。我在一旁見此情景,心中倒暗暗高興,認為她是以這種愛撫贖罪。“布朗什,水。”伯爵聲音非常微弱地說。“您瞧,他隻認得我。”說著,她端來一杯水。顯而易見,她這聲調、她這溫情的舉止,旨在侮辱我們之間的感情,旨在把這感情祭獻給病人。“亨利埃特,”我對她說,“求求您,去歇一歇吧。”“彆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毅然打斷了我的話。“您睡點覺吧,彆病倒了。您的孩子,還有他本人,都要求您保重身體。多顧點自己,有時候也會成為一種美德。”她打了個手勢,把她丈夫托咐給我便走了。她的手勢,若不是像孩子做的那樣優美,若不是包含悔恨哀求的力量,就會表明她要喪失理智了。假如用這顆純潔心靈的平素狀態來衡量,她此刻的舉動實在可怕,我真擔心她會神經失常。等大夫又來看病,我就向他透露,我那潔白的亨利埃特引咎自責,心情十分痛苦。這種內情,儘管我談得很婉轉,也還是解除了奧裡熱先生的懷疑。他對伯爵夫人說,其實伯爵的病症勢在必發,他站在核桃樹下的這件事,與其說有害,不如說有益,倒是把病引發出來了,一番話說得這顆美好的心靈平靜了下來。整整五十二天,伯爵懸於生死之間。亨利埃特和我輪流看守,每人守護了二十六夜。多虧了我們儘心儘力,一絲不苟地按照奧裡熱先生的吩咐護理,德·莫爾索先生才算保住了命。具有哲學頭腦的醫生都很有眼力,隻要看到在暗中儘責的美好行為,便會產生懷疑;奧裡熱先生也如此,他目睹我與伯爵夫人爭著儘心護理,不免以審視的眼光觀察我們,生怕自己佩服錯了人。他第三次出診時對我說:“伯爵的精神狀態很糟,得了這種病,尤其怕受刺激,一受刺激,性命就難保。他的性命掌握在大夫、看護和他周圍的人手中。他們的一句話、一個驚慌的動作,都具有毒藥的效力。”奧裡熱一邊對我講,一邊觀察我的神態;然而,他從我眼神裡看出的是一顆誠實心靈、一副坦蕩表情。的確,在伯爵沉菏大病期間,我的頭腦沒有產生一絲邪念,而這類不自覺的念頭,甚至在最清白的人的頭腦中也會時常閃現。對綜觀整個大自然的人來說,一切都因同化作用而渾然一體。精神世界的運動,恐怕也遵循類似的原則。在純淨的環境中,一切都純淨。亨利埃特的周圍洋溢著天國的芳香,誰有邪念,仿佛就會永遠離開她。因此,她不僅標誌著幸福,而且標誌著美德。大夫見我們始終儘心護理病人,他的言談舉止便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虔敬與感動,分明在暗想:“這才是真正的病人,他們把自己的創傷掩蓋起來,置於腦後!”德·莫爾索先生十分耐心,十分聽話,從不發牢騷,表現得特彆順從;可是,他身體好的時候,一件小事也要糾纏不休,前後變化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這位傑出的醫生認為,這種現象對重病人來說是相當正常的。伯爵從前否定醫道,現在卻老老實實就醫,其奧秘就在於他心中怕死;在這個英勇無畏的人身上,這又是一種鮮明對照。他怕死的心理,很可以說明他的多種怪癖;他這種新性格,也是在苦難中形成的。我要向您承認嗎,娜塔莉,再說,您會相信嗎?這五十多大,以及後來的一個月,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在心靈的無限空間裡的愛情,不正像美麗山穀中的大河嗎?雨水、涓溪、湍流,都注入大河裡;樹木花草、岸邊石子、巉岩峭石,也都墜入大河裡;它容納滂沱大雨,也吸收涓涓細流,因此水勢逐漸浩大。是的,人一相愛,一切都通向愛情。病人的危險期過去了,對他的病,伯爵夫人和我也就習以為常了。伯爵的臥室本來非常零亂,儘管護理病人又常常添亂,我們還是把它收拾得整潔美觀。不久,我們待在這間臥室裡,就像兩個淪落荒島的人;因為,不幸事件不僅使人與世隔絕,還能兔除世俗之禮。再說,為了病人,我們倆也必須經常接觸,換個情況就不行了。我們的手從前那麼膽怯,現在為了服侍伯爵,有多少回互相觸碰啊!難道我不應該支持和幫助亨利埃特嗎?她常常像前哨士兵一樣,顧不上吃飯;於是我給她端來飯,有時就放在她的膝上,讓她匆匆忙忙地吃上幾口,這就需要種種細心照料。這種場麵,真像孩子在敞口的墓穴旁邊遊戲。亨利埃特吩咐我一定做好種種準備,儘量讓伯爵少受罪;她還支使我乾許多瑣細的事情。病初危險期,大家都懸著一顆心,如同身臨戰場一樣,也就不考慮日常生活中一舉一動的優雅神態;任何女子,甚至最淳樸的女子,隻要是在客人或家人麵前,無論言談、表情還是舉止,都得彬彬有禮,直到寬衣睡覺時為止;亨利埃特則毅然擯棄了這種禮儀。鳥兒剛剛唱曉,她就穿著晨衣來替換我,有時不是給我機會重新看到那璀璨的寶物嗎?我在狂熱的希望中,還真把那寶物視為己有了。處於這種境況,她在保持莊嚴超逸的同時,能不隨和一些嗎?況且,在最初幾天,伯爵生命垂危,我們倆密切的關係失去了任何感情上的意義,因此她並沒覺出有什麼不好;後來自然考慮了,不過,也許她認為若是改變態度,對她對我都是一種侮辱。我們不知不覺地順應了這種變化,成了半真半假的夫妻關係。她對我,對她自己都很放心,顯得十分超脫自信。我更深入了她的心,伯爵夫人又變成了亨利埃特。亨利埃特情不由己,隻能更加愛這個儘力做她第二靈魂的人。隻要我的目光流露懇求的表情,她的手就立刻任憑我撫摩親吻。然而不久,我對此就不滿足了,轉而醉心於欣賞她那優美的身段,而她並不躲閃,在沉睡的病人床邊一待就是很長時間。我們相互給予的微乎其微的快感,含情脈脈的眼神,怕驚醒伯爵而低聲的交談,我們的擔心,不厭其煩議論的希望,以及兩顆久久隔離的心完全相融的種種活動,這一切,在眼前場麵的痛苦陰影的襯托下,顯得格外鮮明。在這場考驗中,我們洞悉了自己的心靈;然而,熾熱相愛的人若是這樣終日廝守,朝夕相對,感到生活不是太沉重,就是太輕鬆,感情往往就會疏遠,甚至風吹雲散。要知道,一家之主病倒,府中會亂成什麼樣子:事務全部中斷,一切陷入癱瘓。他一個人生活節奏失常,就打亂了全家的生活秩序。雖說全副重擔都在德·莫爾索夫人肩上,但應酬門麵的事還少不了伯爵,同伯農打交道,跟商人洽談,收賬,這些都是伯爵的事。如果說伯爵夫人是靈魂,那麼伯爵就是軀體了。於是,我乾脆充任她的總管,既讓她安心護理伯爵,又不讓外麵的事務遭受損失。她毫不客氣地答應了,連一聲謝謝也沒講。共同分擔家務事,傳達她的吩咐,這又是一層親密的關係。晚上,我常常到她的房間,同她談論她的收益、她的孩子;這樣的談話,又給我們的關係塗上一層臨時夫妻的色彩。亨利埃特以多麼愉快的心情,讓我扮演她丈夫的角色,讓我在餐桌上占據她丈夫的位置,派我去同園林看守人談話,而這一切是完全清白的,但不乏內心的樂趣。天下最賢惠的女子,在找到既能恪守婦道、又能滿足私欲的兩全其美的辦法時,就會產生這種由衷的樂趣。伯爵臥床不起,喪失了對他妻子、家庭的壓力;這樣,伯爵夫人便可以事事作主,有權關心我,給我種種體貼照顧了。她有一種朦朧的,也許還未及細想的念頭,但話裡話外卻有意流露出來,向我揭示她的人品的全部價值,以及讓我看到她如果被人理解,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我在她身上發現這種念頭,該有多麼高興啊!這朵鮮花,在她家庭的冰冷氣氛中,一直閉合著,現在卻迎著我的目光盛開,而且隻為我開放。她以無限歡愉對我展現她自己,正像我以無限歡愉向她投去愛戀的新奇目光。生活的種種小事表明,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我。每逢我在病人床頭守夜,睡得很晚,亨利埃特使最先起床,不讓我周圍有一點動靜;雅克和瑪德萊娜不用母親叮囑,自動到遠處去玩;她還找出種種借口,爭取親手服侍我吃飯;總而言之,她服侍我用餐的時候,動作顯得多麼歡躍,像燕子一樣輕捷,像猞猁一樣敏銳,臉頰又是那麼紅潤,聲音又是那麼顫動,這些不正是她心靈的流露嗎?她常常疲憊不堪,然而碰巧要為我做什麼事,她就像為她孩子一樣,又會產生新的力量,立刻動起手來,顯得精神抖擻,興致勃勃。就像太陽發光一樣,她是多麼喜歡向周圍施放溫情啊!是啊,娜塔莉,有些女子,在人間就享有天使的天賦,像天使一樣放射光明;默默無聞的哲學家聖馬丁把這稱為聰穎、和諧而芬芳的光明。亨利埃特確信我十分謹慎,便樂於拉開遮掩我們未來的沉重的幕布,讓我看到她身上的兩種女人形象:鎖著的女人與自由的女人。鎖著的女人儘管態度生硬,還是把我迷住;而自由的女人的深情,足以使我的愛情地久天長。這是多大的差異啊!德·莫爾索夫人猶如運到寒冷歐洲的梅花雀,被生物學家關在籠子裡,憂傷地蹲在橫木上,一聲不響,奄奄一息;亨利埃特卻像恒河畔樹叢的鳥兒,在吟唱東方詩歌,又像活的寶石,在爪哇四季常開的大片樹叢枝頭跳躍。她的容顏更加秀美,精神更加煥發了。這種持續不斷的快樂的激情,是我們兩顆心靈之間的秘密,因為對亨利埃特來說,那位上流社會的代表——多米尼神甫的眼睛,比德·莫爾索先生的還要可怕。不過,她像我一樣,以極大的興趣巧妙迂回地表達思想,用談笑掩飾她的愉悅,用感謝這種堂皇的旗號掩飾她表露的溫情。“費利克斯,我們讓您的友誼經受了嚴峻的考驗!神甫先生,我們可以讓他像雅克一樣隨便,對不對?”她在餐桌上說。嚴厲的神甫藹然一笑,顯然這位虔誠的人揣透了我們的心靈,認為這心靈是純潔無瑕的;而且,他對伯爵夫人表示的敬意中,含有對天使的崇敬成分。這五十來天期間,伯爵夫人有過兩次可能超越了禁錮我們感情的界限;不過這兩次情景還遮著一層幕布,直到最終表白的日子才掀開。那還是在伯爵病倒的初期,有一陣她挺後悔,覺得不該那麼嚴厲地對待我,剝奪我純潔感情所享受的清白無邪的特權。一天清晨,我等著她來替換我,由於實在困乏,頭倚牆睡著了。突然,仿佛有清涼的東西接觸我的前額,那感覺就像是有人將一朵玫瑰花在我額上按了按;我醒來,隻見伯爵夫人離我三步遠,她對我說:“我來了!”我起身要走,向她道早安的時候拉起她的手,覺得她的手潮乎乎的,還微微顫抖。“您不舒服嗎?”我問她。“您為什麼向我提這樣的問題?”她反問道。我凝視著她,不由得紅了臉,感到慚愧,說道:“我做夢了。”還有一次,那正是奧裡熱先生最後幾次出診的日子,他明確說伯爵進入康複期。一天傍晚,我同雅克和瑪德萊娜趴在台階上,正用麥稈兒和鉤針聚精會神地玩遊戲棒。德·莫爾索先生已經睡了;大夫等人套車的工夫,在客廳裡同伯爵夫人低聲談話。奧裡熱走時我卻沒有發覺。亨利埃特送走大夫,便倚在窗口,一定是趁我們沒注意,看了我們好一會兒。黃昏時分天氣挺熱,天空一片黃銅色;田野隱約傳來萬物的鳴聲,此呼彼應。一抹夕陽在屋頂上漸漸隱沒,空氣裡飄溢著國中鮮花的芳香。回返的牲畜的鈴聲在遠處回蕩。在這溫煦而恬靜的時刻,我們怕吵醒伯爵,隻好壓低歡叫聲。在衣裙窸窣聲中,我猛然聽到一聲強壓在喉嚨裡的歎息,起身跑到客廳,看見伯爵夫人坐在窗口,用手帕捂住臉。她聽出我的腳步,急忙擺擺手,不讓我打擾她。我特彆擔心,還是走上前去,奪過她的手帕,發現她滿臉淚痕。她逃進臥室,直到祈禱時才露麵。五十天以來,我第一次引她上平台走走,並問她為什麼激動。她卻裝出欣喜若狂的樣子,說是因為聽了奧裡熱講的好消息。“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呀,”我對她說,“我看見您哭泣的時候,您早已知道了這個消息;在我們兩人之間,說謊話可是極端殘忍的。剛才,您為什麼不讓我給您擦眼淚,那些淚水是為我流的嗎?”“當時我想,伯爵的這場病,對我來說是痛苦的一次暫歇,”她說道,“現在,我不再為德·莫爾索先生擔憂,卻要為我自己擔憂了。”她這話講對了。伯爵身體漸漸複原,怪脾氣又重新發作,開始發牢騷,說是無論他妻子、我本人還是大夫,都不會護理他,我們全不了解他的病症、他的性情、他的苦痛,也不懂如何對症下藥;奧裡熱搞的什麼醫道,本來應當治療幽門的病症,卻隻看到他的脾氣變壞。有一天,伯爵狡黠地看著我們,那神情就像窺視過我們,或者猜透了我們心思的一個人;他微微一笑,對妻子說:“哎!我親愛的,假如我死掉,您當然會傷心的,不過,老實說,您也會安於命運的……”“我會按照宮廷的禮儀,穿上粉紅和墨黑兩色喪服。”她笑著答道,想堵住丈夫的嘴。病人康複期,總感到餓;大夫卻明智地規定飲食,不準病人吃飽。伯爵特彆惱火,又吵又鬨,比以往還要凶,因為他養足了精神,火氣就格外大。然而,伯爵夫人有醫囑,有下人的順從,又有我的鼓勵,膽子壯起來,任憑伯爵怎樣發怒,怎樣叫嚷,她硬是頂住,眉頭也不皺一皺。她已經聽慣了伯爵謾罵式的語言,知道他向來如此,跟孩子一樣。我認為在這場較量中,伯爵夫人可以學會控製她丈夫,而且高興地看到,她終於能駕馭這個頭腦有病的人了。伯爵喊歸喊,最後還得從命,尤其是叫嚷一通之後就從命了。儘管治療效果顯著,可是看到這個老人瘦骨嶙峋,十分虛弱,腦門比落葉還黃,眼睛無神,雙手顫抖不已,亨利埃特常常流淚,責備自己太嚴厲,有時候就不忍心,給伯爵的飯食超過醫囑的定量,好看到他的眼睛露出喜色。她對伯爵非常體貼溫柔,因為前一段她就是這樣待我;不過還是有差異,這使我的心充滿無限喜悅。伯爵夫人也不是不知疲乏的人,特彆是當伯爵連續吵鬨,抱怨彆人不理解他的時候,她就讓仆人去侍候。伯爵夫人去望了一次彌撒,感謝天主保佑,治好了德·莫爾索先生的病。她要挎著我的胳膊去教堂,我陪同她去了。不過,我趁她望彌撒的工夫,拜訪了德·謝塞爾夫婦。返回的路上,她有責備我之意。“亨利埃特,”我對她說,“我來不了虛偽那一套。我可以跳進水中,搭救快要淹死的仇敵,可以脫下鬥篷給他暖和身子,還可以寬恕他,然而絕不會忘記受到的侮辱。”她一語不發,把我的手臂緊緊壓在她的心口。“您是天使,您寬宥的行為一定是誠心誠意的,”我繼續說道,“一群暴民要殺害和平親王的母親,她得救之後,王後問她:‘您當時在乾什麼?’她答道:‘我在為他們祈禱!’女人就是如此,可我是個男子漢,所以必定不是完人。”指西班牙國王查理四世的大臣堂·馬努埃爾·戈杜瓦(1767—1857),1795年7月22日,他代表西班牙同普魯士簽訂條約,博得“和平親王”的美名。他不得人心,引起阿朗儒埃茲城居民暴動。“您千萬不要妄自菲薄,”她用力搖我的胳臂,說道,“也許您比我高尚。”“不錯,”我接過話來,“我願意拿今生來世換取一天的幸福,而您!……”“我又怎麼樣?”她說著,驕傲地逼視我。我住了口,垂下眼睛,避開她那閃電般的目光。“我呀!”她接著說,“您指的是哪一個我呢?我感到身上有許多我!”她指了指瑪德萊娜和雅克,又說:“這兩個孩子就是我。費利克斯,”她以撕肝裂膽的聲調說,“難道您認為我是自私的嗎?您以為我會犧牲永世,來報答把一生獻給我的人嗎?這種思想可怕極了,它永遠違背宗教感情。這樣墮落下去的女人還能振作起來嗎?她的幸福能補贖她的罪過嗎?在您的催促下,我可能不久就解決這些問題!……對,我內心有一樁秘密,現在終於要向您披露了;這個念頭經常闖進我的心扉,我也經常以苦行來贖罪;前天您問我為什麼流淚,正是這個念頭引起的……”“有些事情,庸婦十分推崇,您不該看得太重,而應當……”“哦!”她打斷我的話,問道,“您不看重嗎?”搬出這種邏輯,就叫人沒法說話了。“那好吧!”她又說,“告訴您!是的,我可能卑劣到遺棄這個老人,儘管我是他的生命!但是,我的朋友,我們眼前的這兩個小孩子,瑪德萊娜和雅克,身體多麼虛弱,他們不是得留在父親身邊嗎?那我倒要問您,難道您認為,在這個毫無理智的人管製下,他們能活過三個月嗎?我失了婦道,倘若隻牽涉我自己……”她粲然一笑,“然而,那樣一來,不就是害了我的兩個孩子嗎?他們必死無疑。天哪!”她高聲說,“講這些做什麼呢?您結婚吧,讓我死掉算了!”這幾句話講得十分淒楚,十分深沉,扼製了我感情的爭鳴。“在山坡上的那棵核桃樹下,您曾經呼喊過;我呢,在這些消樹下發出心聲,不過如此。從今以後,我緘口就是了。”“您的慷慨要折殺我的。”說著,她抬眼仰望天空。我們來到平台,看見伯爵坐在扶手椅上曬太陽。這副委頓不堪的麵容,無力地微笑一下也顯不出半點生氣,自然就把從灰燼冒出來的火苗熄滅了。我倚在圍牆上,注視著眼前的景象:垂死的老人,左右守著妻子和兩個生來孱弱的孩子;他妻子由於夜間守護而臉色蒼白,由於辛勞焦慮,也許還由於難熬的兩個月所感到的快樂而瘦損,但又因為剛才的談話而心情激動,兩頰通紅。陰霾的秋天,灰暗的光線透過蕭瑟的葉叢;麵對葉叢中的這個痛苦家庭,我感到自己身上聯結軀體和靈魂的紐帶解開了,第一次體味到了精神優鬱。據說,最勇猛的鬥士在酣戰的時候,就會體味到這種憂鬱;這是一種極為冷靜的狂熱,它能使最勇敢的人變成懦夫,使無神論者變成信徒,使人們對一切事物淡薄,甚至對無比珍視的感情,對榮譽、愛情都淡薄起來;因為,有了懷疑的情緒,便無法了解自己,也就厭惡了人生。神經脆弱的可憐的人啊,你們被豐富的感情出賣,手無寸鐵地落到什麼樣的魔掌中!你們的同類、你們的審判官何在?我理解了,一個渾身是膽的年輕人,既是談判能手,又是英勇無畏的統帥,他已經把手伸向元帥的權杖,卻如何成了眼前這無辜的凶手!我的欲望,今天飾滿了玫瑰花,將來也會有這種下場嗎?因與果同樣觸目驚心,我像不信宗教的人那樣發問,此間的天主何在,兩顆淚珠止不住從麵頰滾落。“怎麼啦,我的好費利克斯?”瑪德萊娜稚氣地問道。接著,亨利埃特又投來關切的一瞥,像陽光一樣照亮我的心靈,終於驅散了這種晦瞑與傷感。這時,老馴馬師從圖爾給我帶來一件書函,我一看不由得驚叫一聲,德·莫爾索夫人也不寒而栗。我看到朝廷的印信,原來是國王召我回去。我把信遞給德·莫爾索夫人。她一眼就看明白了。“他要走了!”伯爵說道。“我怎麼辦啊?”她對我說,第一次發現她的荒原失去了陽光。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不知所措,因為我們越發感到誰也離不開誰。伯爵夫人無論對我講什麼,甚至講無關緊要的事情,聲調也完全變了,就仿佛一件樂器斷了幾根弦,餘下的弦也鬆弛了。她動作遲緩,眼睛失去了神采。我問她有什麼心事。“我還能有心事嗎?”她答道。她把我拉進她的臥室,要我坐到長沙發上,又去翻梳妝台的抽屜,回身跪在我麵前,說道:一這是我一年來掉下的頭發,您拿著吧,這屬於您的了;有朝一日,您會明白這是為什麼。”我對著她的前額慢慢俯過身去;她沒有垂下頭躲閃,我的嘴唇貼上去,既無邪惡的醉意,也無強烈的快感,神態莊嚴而深摯,顯得非常聖潔。她有意全部舍棄嗎?還是像我曾經曆的那樣,僅僅走向深淵的邊緣呢?倘若是墮入情網,她神情不會如此沉靜,目光不會如此虔誠,也絕不會以純潔的聲音對我說:“您不再怨恨我了吧?”我人夜時動身,她一定要送我;我們沿著通向弗拉佩斯勒堡的路走,在那棵核桃樹下停住;我指給她看,並且告訴她,四年前,我是如何在那兒望見她的。“那時山穀多美啊!”我高聲說。“現在呢?”她立即問道。“現在,您站在核桃樹下,”我答道,“山穀是屬於我們的了。”她垂下頭,我們就此分手。她同瑪德萊娜重新上車,我則獨自一人登上我的馬車。回到巴黎,幸虧公務繁忙,分散了我的心思,迫使我回避社交界,社交界也就把我遺忘了。我同德·莫爾索夫人書信往來,我每周寄去我的日記,她每月給我回兩封信。這個時期的生活既默默無聞,又非常充實,有如鮮花盛開而又人跡罕至的密叢;記得臨彆那兩周,我常去樹林深處,用鮮花編紮新詩束,在那密叢邊流連忘返。啊!相愛的人們,你們承擔起這些高尚的義務吧,接受應當遵循的準則吧,如同教會每天向基督教徒頒布的教規那樣。恪守羅馬宗教所創立的教規,可以說是一種宏偉的理念;這樣,人就能懷著希望和畏懼的心情,不斷以自身的行為,在心靈中沿著義務的攏溝向前耕耘。在這些細溝裡,感情始終暢通無阻,積水澄清淨化,心靈不斷得到欣慰,生活也由隱伏的信念的大量珍寶所豐富;這種信念宛如神泉,會繁衍出專一愛情的專一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