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2)(1 / 1)

幽穀百合 巴爾紮克 5456 字 2個月前

現在,您就把這些告誡當作處事方略吧。今後您會聽到不少人這樣講:狡猾是成功之道,穿越人群的辦法,就是在人群中打開一條通路。我的朋友,這些原則適用於中世紀,那時候諸候對敵手必須分而治之,讓它們相互吞並;現在則不然,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再用這種策略就會事與願違。將來,您確實會碰到忠厚誠懇的人,也會碰到背信棄義的仇敵, 專事誹謗、中傷和詭計多端的人。要知道,您最得力的助手,莫過於後者,這種人的敵人就是他自身;同他搏鬥,您儘可使用正當的武器,遲早他會被人唾棄。對待前者,隻要開誠相見,您就能贏得他的敬重;再把利益協調一致(凡事均可調解),他就能為您效勞。不要怕樹敵,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對頭是不會走運的;當然,要儘量避免貽笑於人,避免喪失信譽。我講“儘量”,就是因為一個人不能完全自主,常常受製於無法規避的境況。 溪流泥水濺身,房上落瓦砸頭,都在所難免。道德也有條條小溪,有人溺在裡麵,身敗名裂,便處心積慮地把泥水濺到最高尚的人身上。不過,這也無妨,無論在什麼領域,一旦最後決斷,絕不改變,總會贏得敬重的。現在人人爭名逐利,您要處在錯綜複雜的阻難中,必須直趨目標,毅然直搗核心,務必竭儘全力打擊一點。您是知道的,德·莫爾索先生多麼仇恨拿破侖,不斷地詛咒他,監視他,就像法庭監管罪犯,每天晚上都要為當吉安公爵向他索命。當吉安公爵之死,是德·莫爾索先生為之痛哭流當吉安公爵(1772—1804),路易·亨利·約瑟夫·德,孔代親王的獨生子,1789年參加孔代保王軍反對革命,後來逃至德國;1804年被劫回法國,經軍事法庭審判,在凡賽納被槍決。涕的惟一不幸事件;然而,他卻認為拿破侖是最有膽識的統帥,從前常常向我講解拿破侖的戰術。這種戰術,難道不能用到利益之戰中嗎?果真用上就能爭取時間,正如用在戰爭中能節省兵力,縮短距離一樣。考慮一下這個道理;我們女人是憑本能和感情判斷這類事情的,難免經常出錯。我隻強調一點:耍手段,搞騙局,一旦敗露,就要自食惡果;反之,立足於坦率,無論碰到什麼倩況,我看都會化險為夷。倘若以我本人為例,我可以告訴您,在葫蘆鐘堡,由於德·莫爾索先生有一種病態,跟人打交道喜歡爭論,爭到最後又總是他吃虧,我就隻好防止一切爭議,總是主動收來話題,向對方正麵提出問題的症結,讓他當機立斷:“一句話,這事成,還是不成?”常有這種情況:您幫助彆人,為彆人效勞,但很少得到報答;不過,千萬不要像有的人那樣,總是怨天尤人,說自己儘交些忘恩負義的家夥。這豈不是炫耀自己嗎?再說,承認自己不大了解世情,豈不有點傻氣嗎?況且,您助人,難道像高利貸者放債嗎?貴族應有貴族相!然而,讓人落個知恩不報的名聲,這個忙您不要去幫,因為那些人會成為您的死對頭:負恩之債如同破產一樣,產生的絕望情緒具有無法估計的力量。至於您,隻要可能,就不要接受恩惠。不要附入驥尾,要靠自己位進。朋友啊,我僅就生活小事給予指點。到了政界,一切都要變樣,支配您自身的規則也要服從大的利益。不過,一旦平步青雲,進入偉大人物活動的領域,您會像天主一樣,成為自己意誌的惟一主宰。到那時,您就不再是個凡人, 而是法律的化身,也不再是個普通人,而是國家的化身。如果說您有權審判彆人,將來您也要受審。將來,您要站到千秋萬代的法庭上。您相當熟悉曆史,因而能正確判斷什麼感情與行為能孕育真正偉大的人物。現在談到一個重要問題:您如何與女人交往。您出入各府沙龍,要有一條原則,就是不要賣弄聰明,爭風吃醋。上個世紀,有些人取得極大成功,其中一個人的慣常做法是,每次晚間聚會,向來隻陪伴一位女子,而且專門關照顯然受人忽視的女子。親愛的孩子,那個人統治了他的時代。他早有過精明的計算,到一定時間,大家就會齊聲頌揚他。大部分年輕人喪失了最寶貴的財富,虛擲了光陰,未能建立起必要的關係,而社會生活的一半就是由關係構成的。青年人本身就討人喜歡,因此無需多大努力,就能讓人關心他們的利益。然而,青春會倏忽而逝,一定要好好利用啊。您要接近有影響的女子。有影響的女子都是些老婦人,她們會告訴您各家族姻親關係與秘密,告訴您迅速達到目標的捷徑。她們將真心幫助您;如果她們不是篤信宗教,那麼保護彆人就成為她們最後的愛的寄托。她們會出色地扶持您,讚揚您,讓您成為受人仰慕的人。務必躲避年輕女子。不要以為我這話有什麼個人打算。五十歲的婦人什麼都能為您做,二十歲的女子什麼也不會為您做;後者要占有您整個一生,前者隻要求您片刻時間、 點滴的殷勤。您要奚落年輕女子,拿她們的一切言行當成玩笑,她們不會有什麼認真嚴肅的想法。我的朋友,年輕女子是自私的、狹隘的,缺乏真心的友誼,隻愛她們自己,為了一時出風頭會把您犧牲掉。而且,她們個個要您忠誠,而您的處境卻需要彆人對您忠誠,這兩種要求是無法調和的。她們誰也不會理解您的利益,全都為自己打算,而不是為您考慮;她們出自戀情對您的幫助極其有限,卻會由於虛榮心給您帶來很大損害。她們會毫無顧忌地侵吞您的光陰,使您坐失發跡的良機,並以最迷人的手段毀掉您的一生。您若是抱怨幾句,她們當中最愚蠢的也會向您證明,她的手套價值整個世界,為她效勞無比光榮。她們全會對您說,她們給了您幸福, 並要您忘掉自己的錦繡前程;然而,她們給予的幸福變化無常,您的偉大名望卻終生可享。您不知道她們是以多麼惡毒的手腕來滿足私欲,並把她們一時的動情說成是天長地久的愛情。到了離棄您的那一天,她們說一句我不再愛您了,就算交待明白了離棄的理由,正如她們說一聲我愛您,就可以為自己的愛情辯白,還說愛情是不由自主的。親愛的,這邏輯實在荒唐!請相信,真正的愛情是永恒的、無限的,始終像它自身;它平穩而純潔,沒有強烈的衝動,人到白首,心靈還永褒青春。這種感情,在交際場中的女人身上根本找不到,她們全都矯揉造作。這一位遭受不幸,引起您的憐憫,當時看她是最溫柔、最不貪心的女人;然而,她一旦把您迷住, 就漸漸控製您,要您百依百順。您想當外交官,到處旅行,考察各種人、 各種利害關係和各個國家嗎?那可不行,您必須待在巴黎或者她的莊園裡; 她耍個鬼心眼兒,就把您縫在她的裙子上;您越是表示忠誠,她越是無情無義。那一位又企圖以溫順引誘您,她甘當您的侍女,會浪漫地隨您到天涯海角,甚至不惜名譽來保住您,像一塊石頭一樣吊在您的脖子上。有朝一日您要沉下去,而那女人卻會浮出水麵。最無心計的女人,也能設置無數圈套;最愚蠢的女人,也能利用她不大引人生疑的機會得逞;危險最小的要算風流女子,她不知道為什麼愛上您,也會無緣無故地離開您,又會出於虛榮心而同您重敘舊好。總而言之,無論現時還是將來,她們都會給您造成損害。任何一個青年女子,隻要她出入上流社會,終日尋歡作樂,靠滿足虛榮心生活,就已經腐化了五分,也必將把您腐蝕掉。貞潔而深沉的女子,心靈永遠受您主宰的女子,絕不在那裡。啊!將來愛您的女子是幽獨的,她的最大歡樂就是您的注視,她要靠您的話語生活。讓這個女子成為您的整個世界吧,因為您將是她的一切;真心愛她吧,不要惹她傷心,不要給她樹立情敵,不要引起她的忌妒。親愛的,有人愛戀和理解,就是最大的幸福,但願您能領略這種甜美;不過,千萬不要傷害您的心靈之花,要完全信賴您寄托感情的這顆心。這個女子永遠不求自我,她永遠不該考慮自己,隻能考慮您;她不同您爭奪任何東西,從不計較個人利益;她絲毫不顧自身安危,但能嗅出您毫無黨察的危險;即使她痛苦,她也不抱怨一聲。她絕不以妖媚取寵,但是很看重您愛她什麼。您要加倍回報這種愛情。倘若您有福氣,遇到您可憐的朋友始終缺乏的,即心相印、比翼雙飛的愛情,彆忘記這種愛情無論多麼美滿,還有一位母親在山穀中為您活著; 她的心被您的感情挖得好深,並充滿了您的感情,您永遠也不可能探到底。 是的,我對您的情義有多深厚,您永遠也衡量不出;若讓這種情義原樣表現出來,您必須施展全部聰明才智,即便如此,您也難以了解我的忠誠能達到什麼程度。我讓您躲避青年女子,結交有影響的老婦人,難道有私圖嗎?我勸您把愛慕之情留給具有純潔之心的天使,難道不是出自慷慨之心嗎?凡是青年女子,無不應情假意,喜歡嘲弄人,愛好虛榮,性情輕浮,揮霍無度;而那些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婦人,卻都像我姨母那樣,十分通情達理,能全力幫助您,保護您,摧毀暗裡對您的中傷,公開講出您自己難於啟齒的話。如果說貴族應有貴族相這句話,包含了我頭一部分囑咐的主要內容,那麼,我對您同女人關係的看法,也可以用騎士的一句話概括: 為所有的女子效勞,隻愛其中一個。您有廣博的學識,您的心靈因飽受痛苦而保持純潔,您身上一切都是美好的、善良的,立誌吧!這是偉人的一句話,現在,您的前途全包含在裡麵了。我的孩子,您能聽從您的亨利埃特的話,還讓她繼續講她對您的想法,對您處世的想法,對不對呀?我的心靈有一隻慧眼,既能看到我孩子的前程,也能看到您的前程,讓我使用這種本領協助您吧。這種神秘的天賦是寧靜的生活給予我的,在孤獨和寂靜中,它非但沒有削弱,而且有所加強。反過來,我要求您給我一種巨大的幸福:我希望看到您出人頭地, 而您哪次成功也不要使我皺眉;我希望您平步青雲,光耀門庭,我也能自慰道:我為您功成名就所做的貢獻超出了願望。這種秘密合作是我所能接受的惟一樂趣。我期待著。我不對您說:彆了。我們從此分開,您吻不到 我的手了;但是,想必您已經看出,您在一個人心中占有什麼位置,此人便是您的亨利埃特。我回到家,受到母親冷淡的接待,仿佛進入冰室,全身都凍僵了;然而看完這封信,我便感到一顆慈母的心在我指間跳動。我這才明白為什麼伯爵夫人不準我在都蘭看信,無疑是怕看到我跪倒在她的腳下,怕感到雙腳被我的淚水浸濕。我終於認識了我哥哥夏爾,在這之前,我覺得他十分陌生;不過,他的一舉一動顯得異常傲慢,把我們之間的距離拉大了,我們不能像手足一樣相愛。一切深厚的感情都基於心靈的平等,而我們倆卻毫無共通之處。他一本正經教授給我的,全是些無足輕重的事情,不用他講,我通過頭腦和心靈也能認識到。他動不動就表示信不過我,佯裝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倘若我沒有心中愛情的支持,他早就把我弄得呆頭呆腦,無所適從了。不過,他倒是把我引進了上流社會,好利用我未見世麵的傻相,處處炫耀他的才能。若是童年沒有受過苦的話,我就會把他那種自負的保護者的架勢當成手足之情;然而,精神上的孤獨和離群索居產生同樣的效果:處在沉寂中的人,能辨出最細微的聲響;慣於沉思默想的人,自然非常敏感,能區彆出與自己有關的最微妙的感情色彩。在認識德·莫爾索夫人之前,有人狠狠瞪我一眼,就會傷害我,口氣粗暴地說句話,就會刺痛我的心;我自嗟自歎,卻絲毫不了解受人愛撫的生活。然而,從葫蘆鐘堡回來之後,我就能夠進行對比,並通過對比來完善我早熟的本領了。基於所受痛苦的觀察是不完全的,幸福也有它啟迪心智的光。我自信不會受夏爾的蒙騙,因此滿不在乎,任憑他以長子權的優勢壓住我。我單獨去拜訪德·勒農庫公爵夫人;在公爵府上,我根本聽不到有人提起亨利埃特,除了公爵這位藹然長者之外,誰也沒有同我談起她。不過,從他接待我的態度上,我猜得出他收到了女兒私下關照我的信。初人上流社會,都難免少見多怪,我也如此。但是,當我漸漸習慣之後,我依稀看到上流社會所提供的享樂,同時明白了它向胸有大誌的人提供了多少機緣;我也樂於把亨利埃特的金玉良言付諸實踐,誠心佩服其中的深刻道理。正好這時發生了三月二十日事變。我哥哥隨駕到根特②去了。我聽從了伯爵夫人的勸告,也陪同德·勒農庫公爵去那裡;須知我經常給伯爵夫人寫信。公爵平素對我就挺熱情,這次見我對波旁王室忠心耿耿,步步緊跟,便真心當了我的保護人,親自把我引薦給國王陛下。國王在危難之中,追隨他的人屈指可數,青年人的景仰十分天真,儘忠心而不計得失;國王又善於識人;因此,在杜伊勒裡宮不會引起注意的人,在根特就受到注目了,我有幸得到了路易十八的歡心。旺代黨的信使送來急件,順便把德·莫爾索夫人的一封信帶給她父親;信中捎給我一句話,告訴我雅克病了。德·莫爾索先生見兒子身體不好,自己又參加不了剛開始的第二次流亡,不免心急如焚,也在信上附了幾句話,從而使我猜出我心愛之人的處境。亨利埃特時刻守護在雅克身邊,日夜不得休息,無疑又要受伯爵的折磨;平日對伯爵的捉弄可以處之泰然,但是,一旦她專心照管孩子時,就無力對付了;她一定渴望友人的幫助,減輕她的生活負擔,哪怕隻是纏住德·莫爾索先生也好。這種情況有過幾次,我見伯爵正要衝她發作,就把他拉到外麵去了。我這毫無惡意的計謀還真頂用,因而贏得了深切感激的目光,愛戀之心卻從中看出了許諾。儘管我急於追隨剛剛派到維也納會議去的夏爾的足跡,儘管我不顧危險,想要實現亨利埃特的預言,擺脫依附兄長的狀況,可是,我的雄心壯誌、我獨立的願望,以及跟隨國王的好處,所有這一切,同德·莫爾索夫人的痛苦形象一比,都顯得蒼白無力了。我決意離開流亡在根特的朝廷,去為真正的君主效命。蒼天不負苦心人,旺代黨派來的信使不能返回法國,國王需要一個忠誠可靠的人向國內傳達旨諭。德·勒農庫公爵知道,國王絕不會忘記擔任這項危險使命的人,因此他沒有征詢我的意見,就請國王派我去。我欣然受命,這可以一舉兩得,既能報效國家,又能回到葫蘆鐘堡。即拿破侖的“百日政變”。②根特,比利時的港口城市。我年僅二十一歲,就受到國王的召見。覲見之後,我返回法國,無論到巴黎還是旺代,都順利地完成了使命。5月末,波拿巴當局通緝追捕我,我被迫化裝逃走,扮成一個要回莊園的人,一路步行,經過一座又一座莊園,穿過一片又一片樹林,穿越了上旺代地區、西部田園和普瓦圖地區,還相機改變路線。我到達索漠,從那裡又走到希農,再用一夜工夫,就趕到了努埃依樹林,正巧看見伯爵騎馬經過一片荒坡。他讓我坐到他的背後,把我帶到他的府上,一路沒有遇見能認出我的人。“雅克好些了。”這是他見麵的頭一句話。我如實告訴他,我身負使命,徒步回國,像野獸一樣被追捕。這位貴族以忠於王室為依據,不顧危險,爭著接待我,不讓我到德·謝塞爾府上去。我一望見葫蘆鐘堡,就覺得剛度過的八個月像一場夢。伯爵先進去,對他夫人說:“猜猜看,我把誰給您帶來啦?……是費利克斯!”“真的呀!”她雙臂垂下,表情愕然地問道。我跨進門去,我們二人都立即定住,她如同釘在座椅上,我佇立在門口;我們四目相對,相互貪婪地凝視,就像一對情侶,要以一眼之福彌補逝去的全部時光。不過,她又因為驚喜而暴露了心跡感到羞愧,於是站起身來;我走上前去。“我經常祈禱主保佑您。”她伸手讓我吻過之後,對我說道。她向我打聽她父親的情況,繼而看出我十分疲憊,便去給我收拾房間了;伯爵則吩咐人備飯;我也的確餓壞了。我的臥室在她的樓上,原先是她姨母的房間。她心裡一定在盤算要不要陪我進臥室,剛登 樓梯,又停下來,讓伯爵帶我進去;我回頭看看,她臉一紅,祝我睡一個好覺,說罷急忙走開。我下樓吃晚飯的時候,聽說拿破侖在滑鐵盧大敗而逃,盟軍正向巴黎挺進,波旁王室可能回國。這些事件,對伯爵是天大的喜訊,對我們倆卻毫無意義。我還沒有告訴您,我看見伯爵夫人臉色蒼白,身形消瘦,按說應該大驚失色,然而沒有這樣,因為我知道稍有詫異的神情,會造成多大災難,所以,見麵隻能高高興興的。您知道親過孩子之後,最重要的消息是什麼嗎?我們最重大的消息是:“您很快就能有冰了!”我沒有彆的飲料,就喜歡喝冰水;去年,她未能讓我喝上清涼的水,常常過意不去。為了建造一個冰窖,她費了多少周折,隻有上天明察!您比誰都清楚,隻要一句話、一個眼色、語調的輕微變化、一種看似細微的關心,就能流露出愛情;愛情的最出色的天賦,就是它自己證實自己。因此,她的話、她的眼神、她的欣喜樣子,都向我表露了她的感情有多深厚;正如從前我以下棋的方式向她表述我的全部感情。她那溫情的天真表示愈加豐美:我到達後第七天,她就氣色一新,渾身煥發出健康、喜悅和青春的光彩;我重又找到了我心愛的百合花,它開得更鮮豔、更旺盛了;同樣,我也發現我心中的財富有所增加。反之,如果一離彆,感情就淡薄,心中的音容便消失,所愛之人的美貌也大大減色,這豈不是小人或庸常之輩的愛情嗎?最初的基督教徒遭受刑罰,卻加強了信念,得以看見上帝;同樣,那些想像力奔放的人、那些激情通過脈管便把血液染成殷紅的人、那些愛情始終不渝的人,他們經受離彆之苦,不是也加強了信念嗎?一個人充滿了情愛,不是要日夜祝願,倍加珍視所渴望的身影,並以夢想之火給那身影披上異彩嗎?人不是以急切如火的心情,思念所鐘愛的形象,賦予那形象以理想之美嗎?過去的情景,通過一次次回憶,就會逐漸擴大,未來也就充滿了希望。兩顆心充塞帶電的烏雲,第一次相遇,就電閃雷鳴,降下一場好雨,喚醒並滋潤大地。看到我們這些想法和感受是相互的,我的心有多甜美和喜悅啊!我以何等欣喜的目光,注視著亨利埃特與日俱增的幸福。在心愛之人凝睇下複活的女子,比起受不了一點猜疑而殞命,或者缺乏感情汁液而枯萎在愛情枝上的女子,也許感情更加深摯;我說不準這兩種女子哪個最感人。德·莫爾索夫人生命的複蘇極其自然,就像5月對草場的作用,陽光和水對凋殘的花的作用。亨利埃特也如我們愛情的山穀,經曆了冬天,又在春光中複蘇了。晚飯前,我們下樓到我們喜愛的平台上。雅克跟在母親身邊,可憐的孩子比我初見時還要瘦弱;他一聲不哼,仿佛還在醞釀一場病似的。亨利埃特邊撫摩著孩子99lib.的頭,邊向我講述她守護病兒的不眠之夜,說那三個月,她完全過著內在生活;就好像住在一座幽暗的宮殿,有些豪華的宮室燈光輝煌,大擺華宴,卻禁止她人內;她不敢進去,但守在門口,一隻眼盯著孩子,另一隻眼卻凝視一個模糊的身影;一隻耳朵傾聽著孩子的呻吟,另一隻耳朵卻聽到彆種聲音。她由孤獨引發的靈感所成的詩句,是任何詩人都未能創作出來的;然而,她的話又句句天真無邪,沒有一絲愛戀的蹤影,也沒有一點淫念的痕跡,不像弗朗吉斯唐的玫瑰那樣,具有東方式的甜美詩意。伯爵找來了,她聲調不變,一直講下去,不失一位自豪的女子,可以向丈夫驕傲地瞥上一眼,也可以毫無愧色地親親兒子的額頭。她講道,當時她祈禱又祈禱,整夜整夜摟著雅克不放,惟恐他有個三長兩短。十字軍東征之後,穆斯林教徒把法蘭克人的國家及歐洲稱為弗朗吉斯唐。但在本文,作者用它代表東方某國。“我甚至走到聖殿的門前,向主討他的生命。”她說道。當時她都產生了幻覺,並向我一一敘述;可是,她那天使般的聲音剛說出一句令人讚歎的話:“我即使睡著了,靈魂還在守護!”“這就是說,您幾乎要發瘋了。”伯爵來了一句,打斷了她的話。亨利埃特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裡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仿佛這是她第一次受傷、仿佛她忘記了十三年來,這個人無時不往她心上射箭。猶如高貴的鳥兒在飛行中被一大粒鉛彈打中,她一時頹然,呆若木雞。“怎麼!先生,”停了半晌她才說,“在您思想的法庭上,我的話永遠一句也通不過嗎?您永遠也不會寬容我的弱點嗎?永遠也不能理解我這女人的見識嗎?”她住了聲。怨言剛一出口,這個天使就已經後悔了,她一眼就洞察了過去與未來:她能為人理解嗎?她這不是又要招來痛斥嗎?她額角的青筋急劇地跳動,沒有一滴眼淚,可是綠眼珠卻發白;接著,她目光垂向地麵,不願意在我的眼神中看出她那加劇的痛苦。她那被猜透的感情,避而不看她的心靈受我的心靈撫愛的情景,尤其避而不看一個年輕戀人的同情;這戀人就像一條義犬,已經發怒,恨不能撲上去一口吞掉傷害他心上人的人,根本不考慮進犯者的力量與身份。在這目不忍睹的時刻,伯爵趾高氣揚的神態值得一觀;他以為擊敗了妻子,於是乘勝追擊,又像連珠炮一樣說了一大通,殊不知他的話隻是重複一個意思,猶如斧子砍木頭,總是發出同樣的聲音。馴馬師來找伯爵,他不得不離開我們。他一走,我便問亨利埃特:“他一直是老樣子?”“總是這樣。”雅克答道。“總是非常好,我的孩子。”她對雅克說,極力為德·莫爾索先生開脫,免遭孩子的品評。“你隻看到眼前,卻不知道過去,你這樣批評你爸爸,就難免失去公正。即使看到你爸爸有過錯,你心裡不好受,可也要守口如瓶;事關家庭名譽,這種秘密要埋在心底。”“卡西納和雷托裡埃爾兩處改建得怎麼樣了?”我想把她從痛苦的思想中解脫出來,便問道。“超過了我的希望,”她答道,“房子已經竣工了。承租的兩個伯農都很能乾;一處租了四千五百法郎,捐稅另付,另外一處租了五千法郎,租契都定為十五年。在這兩片新莊田上,我們已經栽上了三千株樹木。瑪奈特的親戚租了拉伯萊農莊,非常滿意。馬蒂諾經營博德田莊。四戶伯農的收益在於草場和樹林,可是,他們不像那些不自覺的伯農,將用在我們耕地的肥料上到草場和樹林去。由此看來,我們沒有白費工夫,取得了極大的成功。不算我們稱作古堡田莊的保留田地,不算樹林和葡萄園,葫蘆鐘堡每年進項有一萬九千法郎;而且莊稼果木長勢很好,可望豐收年景。我一力主張把保留日交給守林人馬蒂諾,現在他可以由他兒子代替了。隻要德·莫爾索先生同意在科芒德裡建造房舍,他就願意出三千法郎租古堡田莊。那樣一來,我們就隻經營葡萄園和樹林了;葫蘆鐘堡四周全打通,計劃中的林蔭路就可以一直修到希農大道。國王再一回來,我們又可以領取年金了。爭論幾天,人家就會同意我們女人的見識。這樣,雅克的財產就安如磐石了。取得這些成果之後,我再讓我們那位先生為瑪德萊娜攢錢;而且按照常規,國王也會賜給她一份嫁妝的。我的任務一完成,也就心安了。您怎麼樣?”她問道。我向她解釋我所負的使命,並且告訴她,她的錦囊妙計多麼管用,多麼高明。她料事如神,難道有第二視覺嗎?“我不是全寫在信上了嗎?”她說,“隻為您一個人時,我才能發揮特異功能。這事我跟我的懺悔師德·拉貝爾熱談過,他把這解釋成是神的啟示。由於擔心孩子的身體,我陷入沉思,片刻之後,往往不見了凡塵的事物,而看到另一個領域:倘若望見雅克和瑪德萊娜滿身光彩,他們的身體就好一段時間;倘若發現他們隱在霧中,他們很快就會病倒。至於您,我不僅望見您始終神采奕奕,而且還聽到一種輕柔的聲音,它不用話語,而是用精神傳導,向我解釋您應該怎樣做。是什麼天數規定,我隻有為了我的孩子和您,才能運用這種奇妙的天賦呢?”說著她陷入沉思,繼而又喃喃地說:“難道天主要當他們的父親嗎?”“請讓我相信,我隻對您惟命是從。”我對她說。她衝我嫣然一笑,使我神魂顛倒,此刻即使挨了致命一擊,我也不會覺得。“國王一返回巴黎,您就離開葫蘆鐘堡,趕往京城,”她又說,“乞求職位和恩寵是可恥的,不去接受職位和恩寵,同樣也是可笑的。要發生大變動。國王需要既有才乾、又忠誠可靠的人,您應當赴召。您年紀輕輕就進入宦途,一定會春風得意。做官跟演戲一樣,有些職業上的事務不能生而知之,隻能靠學習。我父親就是以德·舒瓦瑟爾公爵為師。”她沉吟了一下,又說:“想著我點,讓我也領略一下,出人頭地給一顆心靈帶來的樂趣;這顆心靈是完全屬於我的。您不是我的兒子嗎?”德·舒瓦瑟爾公爵(1719-1785),在路易十五當朝時曾任外交大臣。“您的兒子?”我神色怏怏地重複說。“隻能當我的兒子,”她嘲弄我,又說道,“這在我的心中不是蠻不錯的位置嗎?”晚餐鐘響了,她挽住我的胳臂,得意地偎依著我。“您長高了。”她邊上石階邊對我說。等我們走到門前台階處,她搖了搖我的胳臂,仿佛受不了我的火辣辣的目光;她雖然雙目低垂,卻完全清楚我在凝視她,於是故作慍色,可神態又那樣婀娜可愛;她對我說:“好了,瞧瞧我們可愛的山穀好嗎?”說著轉過身去,在我們頭上支起她的白綢陽傘,讓雅克靠在她身上,用頭向我指點安德爾河、平底船和草場,表明自我上次逗留時我們一起散步以來,她同蒼茫的天際和朦朧起伏的山巒已經息息相通了。她的思想寄寓在天幕地幔的大自然中。現在,她理解了夜鶯夜間的歎息,理解了澤畔傳來的聲聲哀鳴。晚上八點鐘,我目睹了一個我從未見過、深深令我感動的場麵;因為以往,她在孩子就寢前去餐室的時候,我總是同德·莫爾索先生下棋。這次鐘敲了兩下,所有仆役都來了。“您是我們的客人,肯遵守修道院的規矩嗎?”她邊說邊拉起我的手往外走,那坦蕩的戲謔的神態,顯示真正虔城女子就是與眾不同。伯爵跟在後麵。主人、孩子、仆役,全體脫帽,跪在各自的位置上。這次該瑪德萊娜念禱文,可愛的小姑娘用她那童音祈禱,在鄉間靜溢的氛圍中,她那童稚的聲調聽起來格外清脆,賦予禱文以聖潔的天真,天使的神韻。伯爵夫人右首是瑪德萊娜,左首是雅克;在兩個孩子的秀發中間,突現出來的是母親的發辮,再高一層,則是德·莫爾索先生圍著一圈銀絲的發黃的禿頂;這幅畫麵的色調向頭腦反複傳遞的思想,可以說正是祈禱的娓娓音調所喚起的意象;不僅如此,夕陽柔和的餘輝籠罩著默禱的一家人,還充分顯示了他們崇高的統一;滿室的紅光使好幻想的或迷信的人相信,這是天堂之光映照著這些在教會中平等的、不論身份跪著的上帝的忠實奴仆。這個場景因其質樸已很壯觀,在我這追溯家中生活情景的頭腦中,更加顯得壯美。仆役們向我們施禮退下,兩個孩子向父親道了晚安,由伯爵夫人一手拉著一個離去,我同伯爵回到客廳。“我們在那兒求主保佑您,在這兒卻讓您下地獄。”他指著雙六棋對我說道。半小時之後,伯爵夫人又回到客廳,將絨繡綢架往我們棋桌靠了靠。“這是給您繡的,”她打開繡花底布,說道,“不過,這三個月,活拖下來了。繡完這朵紅石竹,剛要繡這朵玫瑰花,我可憐的孩子就病倒了。”“行了,行了,”德·莫爾索先生說,“彆提這個了。五一六,國王使臣先生。”我睡下之後,斂聲屏息,諦聽著亨利埃特在她臥室裡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如果說她能保持寧靜與純潔,我卻克製不住欲念,胡思亂想起來。“為什麼她就不能屬於我呢?也許此刻她跟我一樣,也受欲念的驅使,在輾轉反側吧?”午夜一時許,我下樓去,躡手躡腳走到她的門口,趴下來,耳朵貼在門縫上,聽到她那孩子般均勻而輕微的呼吸。我一直等到身子發冷,才回到房間,重新躺下,安穩地一覺睡到早晨。說不清受什麼命數、什麼天性的主宰,我竟欣然走到懸崖的邊緣,探測罪惡的深淵,尋求它的深度,領略它的陰冷,然後激動萬分地退回來。夜裡我在門前度過的那一刻,痛苦得啜泣,而她卻根本不知道,她次日踏過的,是我灑過淚水與吻過的地方,是她那忽而被蹂躪、忽而受尊敬、忽而挨詛咒、忽而受崇拜的貞操。在一些人的眼中,這一時刻過得未免迂拙,然而它卻能激發一種無法形容的熱情。有些玩過命的人對我說過,士卒就是抱著這種熱情衝進槍林彈雨中,試試他們能不能幸免於難,看看他們跨在或然性的深淵上,像冉·巴爾騎在火藥桶上吸煙那樣,能不能嘗到快樂。次日,我去采花,紮了兩個花束,伯爵見了嘖嘖稱讚;其實,他看見多美的花束也不會動心;尚瑟內茲②這句話“他在西班牙到處建地牢”,仿佛就是針對他講的。冉·巴爾(1650—1702),起初是荷蘭水手,後來投到路易十四麾下,指揮艦隊幾次同荷蘭艦隊、英國艦隊作戰,屢建奇功。②,尚瑟內茲(1760—1749),法國記者,以風趣幽默著稱;他與黎瓦洛爾(1753—1801)合辦《使徒報》,猛烈攻擊法國資產階級大革命,於1794年7月20日被絞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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