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3)(1 / 1)

幽穀百合 巴爾紮克 7873 字 2個月前

“伯爵先生,我們改日再去散步吧。”我輕聲對他說。“走吧,”他答道,“不幸得很,像這樣突然發病,已經是家常便飯了。要能保住這孩子一條命,我死而無憾。”“雅克好多了,他睡著了,我的朋友。”一副金嗓子說道。德·莫爾索夫人突然出現在林蔭路口,她既不惱恨,也不傷心,回答了我的問候,對我說:“見您喜歡葫蘆鐘堡這地方,我很高興。”“親愛的,要不要我騎上馬,去把德朗德先生請來?”伯爵先生對她說,顯然覺得他剛才沒有道理,要取得諒解。“不必操心了,”她答道,“雅克也沒什麼事兒,就是昨天夜裡沒睡好。這孩子神經太脆弱,做個惡夢便睡不著了。我給他講故事講了一夜,想哄他重新入睡。他咳嗽純粹是神經性的。我讓他吃了一片止咳糖,咳嗽止住了,他也就睡著了。”“可憐的女人!這些我一點兒也不了解。”伯爵說著,拉住妻子的手,淚光瑩然,看了她一眼。“小毛病,何必擔心呢?正收割黑麥,去瞧瞧吧。要知道,您不在那裡,不等麥捆運走,外鄉的女人就會進地裡拾麥穗,伯戶也不管。”“夫人,我要上農學的第一堂課。”我對伯爵夫人說。“您投師投對了。”她指著伯爵答道。伯爵嘴角一收,要做個滿意的微笑;這種笑俗稱抿嘴笑。兩個月之後我才知道,那一夜她心驚膽戰,害怕兒子患了假膜性喉炎。而我呢,那天夜裡坐在小船上,居然做著愛情的美夢,想像她從窗口能夠發現我在瞻仰那燭光,殊不知那燭光卻照著她恐慌萬狀的額頭。當時圖爾流行假膜性喉炎,已經造成很大危害。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伯爵激動地對我說:“德·莫爾索夫人真是個天使!”一句話搖撼了我的心。這個家庭,我還隻了解皮毛;良心責問我:“你憑什麼要打擾這無比和睦的家庭呢?”遇到這種情況,年輕人產生負疚之感是非常自然的。伯爵難得碰上一個容易說服的年輕聽眾,因此興致很高,他向我談起波旁王室複國會給法蘭西帶來什麼前景。這場談話東拉西扯,有些話講得實在幼稚,我不禁深為詫異。極明顯的事實他都不知道;他害怕有學識的人,否認高明的人,嘲笑進步,也許嘲笑得有道理;總之,我覺出他身上有大量的痛苦神經,彆人必須百倍小心,才不至於傷害他,必須絞儘腦汁,才能同他進行一次不間斷的談話。我一摸透他的弱點,便對他百依百順,可以說同伯爵夫人為安撫他所表現的柔順不相上下。若是換個時期,我會不可避免地冒犯他;然而當時,我像小孩子一樣膽怯,以為自己什麼也不懂,換句話說,以為成年人什麼都懂,因此,聽到這位耐心的莊園主在葫蘆鐘堡實現的奇跡,我驚訝得目瞪口呆。我欽佩地聽他的計劃。我這不自覺的逢迎態度,終於贏得了這位老貴族的好感。我豔羨這塊風景如畫的土地,豔羨他的地位,也豔羨這個人間天堂,認為它遠遠勝過弗拉佩斯勒。“弗拉佩斯勒是一件大銀器,”我對他說,“可是,葫蘆鐘堡卻是一顆寶石!”後來,他經常引用這句話,並指出是誰講的。“哼!我們搬來之前,這裡根本不像樣子。”他說道。當他談起如何播種,如何育苗的時候,我聽得特彆認真。我不懂農事,向他提了許多問題,問他農產品的價格、經營的方式等等,他能告訴我很多具體情況,顯得很高興。“彆人都教您什麼啦?”他驚奇地問我。伯爵隻跟我待了一天,回去就對他妻子說:“費利克斯這個小夥子真可愛!”當天晚上,我給母親寫信,說我要在弗拉佩斯勒住些日子,請她把我用的衣物寄來。我並不知道已臻於完成的大變革,也不清楚這對我的前途會產生什麼影響,還打算返回巴黎,修完哲學課程;而學校11月上旬才開學,我還有兩個半月的空閒。我在逗留的初期,竭力同伯爵建立起密切的關係,這段時間實在不堪回首。我發現他無緣無故就發怒,一遇到困境就玩命,真叫我害怕。想當年,這位貴族在孔代軍中十分驍勇,具有神奇般的意誌。這種有時還會在他身上閃現出來的意誌,在嚴峻的關頭,會有炮彈一樣的威力,能在政治防線上炸開一個突破口,而且也能使一個蟄居在鄉間的紳士成為德·埃爾貝、邦尚、夏雷特。在一些假定情況麵前,德·莫爾索伯爵鼻子翕動,眉頭舒展,眼睛射出一閃即逝的光芒。我真害怕他摔然發覺我的眼神,會不假思索地殺掉我。在那個時期,我的性情格外溫和。意誌,能把人改變得麵目皆非的意誌,當時在我身上還剛剛萌生。我的強烈欲望使我的感情急速震動,就像恐懼所弓愧的顫抖那樣。若是搏鬥,我絕不會發抖燃而,在嘗到相愛的幸福之前,我絕不願意毀掉生活。我的欲望和我遇到的困難在同步增長。怎樣描繪我的情懷呢?我陷入了困惑之中,苦不得脫。我窺察著,期待著時機;我同兩個孩子混熟了,得到他們的喜愛,還千方百計地臍身於他們家庭的事物中。伯爵在我麵前,不知不覺地放鬆了克製。我這才領教了他那變化無常的性情、毫無來由的極度惆悵、出人意料的勃然興致、辛酸而聒耳的牢騷、充滿仇恨的冷淡態度、克製住的瘋狂衝動、孩子一般的哀怨、絕望之人的嚎叫,以及突如其來的震怒。人的性情和形體的不同就在於毫無定準:外界影響的大小,要取決於性格的強弱,或者取決於就某件事所搜集的看法。我在葫蘆鐘堡能不能立住腳,我的生活前景如何,都要聽命於翻臉不認人的伯爵的意誌。每次登門,我心中都暗自揣度:“他會怎樣接待我呢?”那種惶惶不安的心情,既容易歡欣鼓舞,也容易緊張攣縮,實在難以向您描述。看到他那飽經風霜的額頭上驟然陰雲密布,我的心多麼惶恐,仿佛要撕裂!每時每刻都必須警惕和提防。我落入了這個專橫之人的手掌裡。我親自嘗到了痛苦,便能猜出德·莫爾索夫人的痛苦。我們倆開始交換會意的眼色,有時她忍住了眼淚,我的卻流了下來。伯爵夫人和我,我們就是這樣通過痛苦相互考驗。在初次逗留的四十天中,我有多少發現啊!那段時間充滿了不折不扣的酸楚、心照不宣的快樂,以及時而沉沒、時而浮起的希望!一天傍晚,我發現她對著落日凝思。被霞光染紅了的峰頂異常絢麗,山穀看上去像一張床,這是大自然邀人相愛的永恒的《雅歌》②,怎麼可能聽不見呢?她在重溫少女逝去的幻想嗎?她在咀嚼少婦暗中對比的感傷嗎?看她那忘情的姿態,我覺得機會難得,要向她吐露心跡,便說道:“有些日子真難熬啊!”德·埃爾貝(1752—1794)邦尚(1759或1760—1793)夏雷特(1763—1796),法國大革命期間均係旺代保王軍的軍官。②《雅歌》,《舊約》中的一卷,全部是情歌。“您洞燭了我的心靈,”她說道,“請問,是怎麼看透的呢?”“我們有多少共同點啊!”我答道,“從悲歡的情感來看,我們不是屬於極少數聰穎的人嗎?這種人心弦都極為靈敏,能夠產生強烈的共鳴;他們的靈秀之氣,始終與天地萬物之性相和諧!他們若是處在不協調的環境裡,就會痛苦不堪;反之,若是遇見和他們息息相通的人或思想感情,他們也會欣喜若狂。不過,對我們來說還有第三種境況,而那苦狀隻有同病相憐的心靈才能領略,他們之間能產生同胞手足的互相理解。有時候,我們既無歡樂,也無痛苦,好比一架音域寬廣的管風琴,信手彈奏,無由感發,而音不成旋律,一聲聲消逝在寂寥的空間!這種激烈的矛盾表明,一顆茫然無托的靈魂在搏擊。在這種搏擊中,我們的精力沒有補養,就會消耗殆儘,如同鮮血從暗傷口流淌一樣。感情大量湧出,人就會極度衰弱,產生無處傾訴的無名惆悵。我沒有表達出我們共同的痛苦嗎?”她猛然一抖,但依然望著夕陽,答道:“您這樣年輕,怎麼懂得這些事情?難道您做過女人嗎?”“唉!”我聲音激動地說,“我的童年就像一場久病。”“我聽見瑪德萊娜咳嗽了。”說著,她起身匆匆離去。我去得那樣頻繁,伯爵夫人沒有介意,有兩種原因。首先,她像孩子一樣純潔,毫無非分之想。其次,我能讓伯爵開心,充當這頭無爪無鬃的獅子的食物。此外,我還想出一個大家都能接受的借口。我不會下西洋雙六棋。德·莫爾索先生表示願意教我,我接受了。在這件事說定的時候,伯爵夫人不禁瞥了我一眼,那同情的目光分明在說:“您這不是自投虎口嗎?”的確,起初我一點也沒有領會那目光的含義;可是到了第三天,我才明白自己投入了什麼樣的魔掌裡。我的耐性極大,是在童年養成的,再經過這個時期的磨練,就更加過硬了。下棋的時候,如果我沒有運用伯爵教我的原理和規則,他就得意揚揚,百般嘲笑我;如果我沉吟片刻,他就抱怨下得太慢,玩得沒意思;如果我下快了,他又嗔怪我不容斟酌;如果我算錯分數,他更有了話柄,說我操之過急。這簡直像鄉村學校的教師手執戒尺對孩子大施淫威。我必須打個比方,才能使您了解他是如何專橫跋扈:我在他手裡,就像伊壁克泰都斯落到一個頑童的掌中。當我們賠錢時,他總是當贏家,樂得合不攏嘴,樣子俗不可耐。伯爵夫人從旁提醒一句,他才馬上想到禮節體統,我的心也就釋然了。真想不到,不久我就掉進火坑,忍受著折磨。棋陣一擺,我的錢便流了出去。有時我很晚才告辭,儘管伯爵始終坐陪,插在我和伯爵夫人中間,我還是盼望有機會能鑽進她的心裡;然而,要以獵人忍痛的耐心等到那一時刻,不就得繼續這種戲弄人的賭博嗎?不就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不斷被撕裂,自己的錢全被奪走嗎?多少回我們默然坐著,觀賞眼前的萬千景象:或是斜陽殘照,在草場上弄影,或是天空陰霾,烏雲翻騰,或是霧靄氤氳,籠罩著山巒,或是月華灑在河麵上,散成一片顫動晶瑩的寶石。每當這種時刻,我們隻能說:“夜色多美!”伊壁克泰都斯(50—125或130),斯多葛主義哲學家。他淪為奴隸,被帶到羅馬,曾受過主人的酷刑。“夜是蟬娟啊,夫人。”“多麼靜謐!”“對,生活在這裡,不可能完全陷入不幸。”聽到這句回答,伯爵夫人又低頭做起絨繡。感情要求應有的位置,必然引起內心騷動;我到底聽到了她的心聲。然而,囊空如洗,晚間聚會也就告吹了。我寫信請母親寄錢來,她回信訓斥了我一通,寄給我的錢不夠一周的生活費用。向誰求告呢?這可是我性命攸關的大事啊!平生第一次嘗到巨大的幸福,偏偏又碰上曾經到處困擾我的苦惱。從前,無論在巴黎,在中學,還是在寄宿學堂,我的不幸還算消極,隻要多多沉思,節衣縮食就應付了;然而,在弗拉佩斯勒,這不幸卻活躍起來,我曾動過偷竊的念頭、幻想過犯罪。這種挺而走險的惡念剛一萌生,就要壓下去,否則,人就會喪失廉恥。我母親十分克扣,害得我生計窘迫,終日苦思焦慮,惶惶無主;我一想起那時的情景,對青年的寬恕之心便油然而生;那些雖還沒有失足,卻已到過深淵的邊緣,仿佛要探測它的深度的人就會有這種聖潔的恕道。就在生活開始展現,露出它那底部光禿的砂礫時,我那幾度令人擔心的廉潔得到磨練加強,儘管如此,每逢人類可怕的司法把屠刀架在一個人的脖頸上,我心裡總不免想:“看來製定刑法的人,都沒有嘗過不幸的滋味。”正在無計可施的時候,我在德·謝塞爾先生的書房裡,偶然發現一本雙六棋譜,便拿來研讀;而且,我的房東也樂於指點,我在他手下學棋,少受點氣,進步挺快,記住並掌握了規則和計分法。不多日子,我已能跟我的師傅,德·莫爾索伯爵勢均力敵了。可是,他一輸棋,情緒就壞得可怕,兩眼像猛虎一樣射出凶光,臉繃得鐵緊,眉頭絞在一起,我沒有見過任何人有那樣失態的表情。他像嬌慣壞了的孩子一樣連聲抱怨,有時還摔棋子,大動肝火,又是跺腳,又是咬棋子袋,嘴裡甚至不於不淨。不過,這樣的發作終於告一段落,因為我的棋藝已經超過他,能夠控製局麵了;每次我都巧妙地安排,開頭幾盤讓給他,後幾盤再扳回來,結果雙方互有勝負。他見徒弟這樣快就勝過師傅,比看到世界的末日還要驚異!然而,他從來不承認這種事實。每次下棋結果總是先勝後負,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毫無疑問,”他常說,“我這可憐的腦袋累了,精神跟不上,要不然,最後幾盤怎麼總是您贏呢。”伯爵夫人懂棋,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戰術,也猜出了我滿懷的深情。隻有非常高明的棋手,才能看出我的一招一勢的變化。這件小事有多深的含義啊!的確,愛情猶如博敘埃的上帝,把窮人給的一杯水,把戰死的無名士卒所表現的勇氣,看得重於最輝煌的勝利。伯爵夫人默默看了我一眼,那感激的目光卻撕裂一顆年輕的心:她是拿看子女的目光看我的呀!從那天幸運的晚上起,她同我說話便總是看著我。我每次告辭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我的靈魂吸收了形體,身子仿佛失去了重量,我不是在走路,簡直是在飛。我感到她那目光留在我身上,使我的心充滿了光明,也感到她那一聲再見,先生在我的靈魂中回響,就像複活節的讚詞Io filii,o filiae②那樣美妙。我得到了新生。顯然,我在她的心目中有了分量!我在朱紅的繈褓中睡著了。火光在我合著的眼前經過,繼續在黑暗中流動,猶如火紅色好看的小蚯蚓,在焚燒的紙灰上魚貫飛馳。在我的夢境裡,她的聲音似乎變成看得見摸得到的東西,變成籠罩我的光明與芳香的氛圍,變成愉悅我的精神的優美旋律。次日,她對我的歡迎已帶有很多感情了,我也初步領會她聲音的秘密。這無疑是我終生最難忘的一天。晚飯後,我們一同到山崗上散步,走在一片荒野中;到處是石頭,沒有土壤,異常乾燥,什麼也不能生長;不過,倒有幾棵橡樹、幾叢掛滿果子的山楂樹;地麵沒有長草,鋪著一層皺波狀淺黃褐色苔蘚,讓夕陽的餘輝照得紅紅的一片,走在上麵很滑。我拉著瑪德萊娜的手,好扶住她。德·莫爾索夫人則讓雅克拉住胳膊。伯爵走在前邊,忽然轉過身,用手杖杵著地,聲調淒慘地對我說:“我的生活,就像這個地方!哦!我指的是認識您之前。”他帶著歉意看了他妻子一眼,急忙改口說。改口也晚了,伯爵夫人臉已經白了。遭受這樣的打擊,哪個女子支撐得住呢?博敘埃(1627—1704),法國古典主義散文家,著有《誄詞》、《世界史講話》等。在作品中極力宣揚上帝掌管人間一切的思想。②拉丁文:兒子啊,女兒啊。“這裡多清香啊!夕照多美啊!”我高聲歎道,“我真想把這片荒野據為己有,探一探地下,也許會發現寶藏呢。不過,最有把握的財富,還是和您毗鄰。況且,這地方景色優美,河流曲曲彎彎,兩岸護著(木岑)木(木豈)木林,令人賞心悅目,誰還不肯花大錢得到呢?這就是意趣不同,您明白嗎?在您看來,這是一片不毛之地;可是在我眼中,這是人間樂園。”伯爵夫人看了我一眼,表示感謝。“田園詩!”伯爵酸溜溜地說,“您這樣的世家子弟,不該在這裡生活。”他頓了頓,又說:“您聽見阿澤的鐘聲了嗎?我聽得很清楚。”德·莫爾索夫人神色驚慌地看著我,瑪德萊娜也握緊了我的手。“我們回去下盤棋好嗎?”我對他說,“棋子一響,您就聽不見鐘聲了。”我們一路斷斷續續地說話,回到葫蘆鐘堡。伯爵不住地哼哼,又不說明什麼地方疼痛。到了客廳,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伯爵坐進一把扶手椅裡,陷入沉思。夫人不敢驚動他,知道他這是要犯病的征兆。我也默然不語。她沒有請我離開,大概是以為伯爵下下棋,心情就可能好起來,一觸即發的火氣就可能消掉,否則一發作,豈不要她的命。伯爵是個棋迷,可是要讓他下盤棋,真比登天還難。他像個嬌氣的情婦,非得讓人求他,強迫他不可,好顯得他並不情願,也許他本性就如此吧。我聊天若是聊得高興,一時忘了應酬他,他便悻悻然,臉拉長了,口氣也變得尖酸刺耳,專門跟人唱反調。見他情緒不對頭,我心下便明白,連忙提議下盤棋。他倒端起架子來,說道:“一來時間太晚,二來我也沒這個興致。”極儘扭,泥作態之能事,那架勢就像女人,最後弄得你不知道她們究竟想乾什麼。我隻好低聲下氣,央求他陪我練練,說是這種棋一不下就生疏了。這一次,我得裝作癮頭極大,才能說服他同我下棋。他哼哼唧唧地說他昏昏沉沉,計算不了分數,腦袋就像被鉗子夾住似的,耳朵嗡嗡直響,胸口憋悶,說著連聲長歎。最後,他終於坐到棋桌前。德·莫爾索夫人離開我們,去安頓孩子睡覺,並讓府上仆役作晚禱。這工夫一切順利,我有意讓德·莫爾索先生贏棋;他心裡一高興,立刻眉開眼笑。剛才憂心忡忡,冒出此生休矣的悲觀念頭,現在又像醉漢一樣興奮狂笑,幾乎笑得沒有來由,他這種情緒的急遽變化,真叫我不寒而栗,十分擔心。我還從未見過他喜怒如此不加掩飾。顯然,我們交往密切有了效果,他同我在一起再也不拘束了。每天,他都力圖把我幽禁在他的專製之中,抓住一個新的出氣對象。的確,精神病症猶如人,也有胃口,有本能,也要擴張地盤,就像一個地產主要擴大土地一樣。伯爵夫人下樓來,坐到棋桌旁,借亮做絨繡;不過看得出來,她手上做活,心裡卻惴惴不安。我來不及阻止,伯爵一步棋走錯,臉色登時大變,由快活變陰沉,由紅變黃,目光也閃爍不定。接著,他又一著失誤,是我始料未及,也無法替他挽回的。德·莫爾索先生擲了個壞點,造成輸局。他霍地站起來,把棋桌往我身上一掀,把燈也掀到地上。他用拳頭捶著支架,隨即又在客廳裡跳來跳去,那樣子我不能說是“走”。一連串的謾罵、斥責、詛咒,從他嘴裡冒出來,語無倫次,真像中世紀一個中魔者!想想我的臉麵怎麼擱得住。“您先到花園去。”伯爵夫人說著,緊緊握了一下我的手。我離開客廳,而伯爵並沒覺察。我緩步走到平台上,還聽見從餐室隔壁他的房間傳出的喊叫和呻吟聲。透過他那狂風暴雨般的吼叫,我間或聽到天使的聲音,宛似暴雨快停歇時黃鶯的鳴囀。時值8月末,夜色極美,我在洋槐下漫步,等待伯爵夫人。她一定會來,她那動作就是對我的許諾。幾天來,我們都有滿腹話,仿佛隻要一開口,就會像心泉噴射一樣傾吐出來。礙於何種羞恥心,我們才一拖再拖,沒有完全溝通心靈呢?人在自己的生活快要溢出而又矜持的時候,在要披露心曲而又遲疑的時候,就會像出閣的閨秀將要在心愛的夫君前露麵那樣,出於羞赧的心理,產生一種類似恐懼使感覺麻木的顫栗;也許伯爵夫人同我一樣,也喜歡這種顫栗吧。相互交心勢在必行,我們由於思想鬱結,就越發把初次傾談看得很重。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坐在磚砌的護牆上,她的腳步伴隨著衣裙飄動的窸窣聲,忽然打破靜謐的夜晚。這類感覺,僅僅靠心是不夠的。“德·莫爾索先生睡著了,”伯爵夫人對我說,“碰到這種情況,我就用幾個罌粟頭泡一杯水給他喝;這種療法儘管極為簡單,但犯病間隔時間長,每次喝下去都見效。先生,”她換了口氣,以最令人信服的堅定聲音對我說,“仔細保守至今的秘密,不幸讓您發現了。請答應我,您要把這個場麵埋藏在心底。為了我,請您做到這一點。我並不要求您發誓,隻需君子一言,說聲好,我就滿意了。”“這聲好還有必要說嗎?”我說道,“難道我們相互還始終不了解嗎?”“德·莫爾索先生長期流亡,曆儘艱辛,您看到了留下的病根,千萬不要對他產生惡感,”她又說道,“他說過的話,明天就會忘得一乾二淨,您還會覺得他為人和善熱情。”“不要替伯爵辯解了,夫人,”我答道,“您要求什麼我全照辦。若是投安德爾河自儘,就能使德·莫爾索先生脫胎換骨,使您重新過上幸福生活,我一刻也不會猶豫。然而,惟獨我的看法不能改變;在我身上,什麼也沒有我的看法形成得牢固。我情願把生命獻給您,卻不能把良心給您。我可以不聽良心的聲音,但我能阻止它講話嗎?而照我看,德·莫爾索先生是……”“我明白了,”她一反常態,唐突地打斷了我的話,“您的想法有道理。伯爵像嬌小的情婦那樣神經質,”她接著說道,用委婉的話語把瘋病的意思講得和緩些,“不過,他隔一段時間才這樣,一年頂多犯一次,主要是在炎熱的季節。流亡給人造成多大危害啊!葬送了多少人的美好生活!我確信,他本來可以成為偉大的軍人,為國增光。”“這我知道。”我也打斷她的話,讓她明白欺騙我是徒勞的。她住了口,一隻手捂住前額,又對我說:“您來到我們家中,是誰的安排呢?是上帝派給我的救援,一種支持我的深厚友誼嗎?”她用手掌用力壓住我的手,繼續說道:“因為您善良,慷慨……”她仰望夜空,仿佛要引用一個證實她秘密希望的有形證據,並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那眼神把一顆靈魂投入我的靈魂,使我像觸了電一般,按照交際場上的說法,我一時忘了情。然而,有些人擔心發生不幸,想防備可能的打擊,便英勇地衝向危險,這不是常見的嗎?猛然探詢一顆心,試試它能否產生共鳴,這不是更常見嗎?當時,我預見到要推心置腹地談一談,許多念頭就像火花一樣迸發,提醒我要洗刷有辱我誠實的一個汙點。“深談之前,請允許我澄清一件往事。”我呼吸急促地說。周圍一片寂靜,不難聽到我的急促呼吸聲。“您住口,”她急忙說,同時把一隻指頭放到我的嘴唇上,但又立刻抽回去。她倨傲地看著我,猶如身份極為高貴、不能被侮辱傷害的女子,接著聲音有些窘迫地對我說:“我知道您要對我說什麼,就是我平生受到的第一回、最後一回,也是惟一的淩辱!永遠也不要向我提起那次舞會。固然,作為基督徒,我已經原諒您了,然而作為女人,我依舊感到痛苦。”“您不要比上帝還要無情。”我說著,眼淚已經要奪眶而出。“我必須更嚴厲,因為我更弱小。”她答道。“不過,您還是聽我講講,即便這是您平生第一回、最後一回,也是惟一的一次吧。”我像小孩子一樣執拗地爭道。“那好!”她說,“請講吧!否則,您還當我不敢聽呢。”我當即感到,在我們一生中,此刻不可複得,於是我以引人注意的聲調對她說,舞會上的女人同我以往見過的一樣,沒有一個能引起我的興趣,可是一見到她,我這個埋頭讀書、毫無勇氣的人,竟像發了狂似的,隻有從未體驗過這種心情的人才會譴責這種狂熱,男人的心從未充滿那麼強烈的欲望,誰也克製不住,它能使人戰勝一切,甚至戰勝死亡……“也能戰勝鄙視嗎?”她打斷了我的話。“這麼說,您鄙視我啦?”我問道。“不要再提那種事情了。”她又說道。“非談不可!”我痛苦異常,激烈地說,“這關係到我的整個人格,關係到我的不為人知的生活,關係到您應當了解的一個秘密;不談出來,我就會絕望而死!況且,不是也關係到您嗎?當時您成為比武場上的王後,手裡拿著要獎給優勝者的閃光的桂冠,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我向她敘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生活,不是像我對您講的這樣,以旁觀者的態度,而是使用傷口還在流血的年輕人的火熱語言。我的聲音,猶如樵夫在樹林中砍柴的咚咚斧聲。我那逝去的年華。那綴滿我的歲月的長期痛苦,都像光禿的樹枝一樣,劈裡啪啦落在她的麵前。我以激烈的言辭向她描述的大量淒慘情景,都沒有忍心對您講。我那珠寶一般晶瑩的祈願、金子一般純潔的渴望、火一般熾熱的心靈,都埋在阿爾卑斯山的厚厚冰雪之下,度著綿綿無期的冬天。我使用以賽亞的火炭般熾熱的語言,回顧了我所遭受的痛苦。我讓痛苦壓彎了腰,等待這位低眉聽著的女子講一句話;她的一瞥便會驅散黑暗,一句話便使人間仙境充滿生機。參見本卷第9頁注1。“我們有相似的童年!”她臉龐閃著殉難者的光環;對我說道。接著沉默片刻,我們的心靈在同一欣慰的念頭中結合起來:原來不單單是我一人受苦呀!伯爵夫人用她對心愛的孩子講話的聲調,向我講述了在兄弟全部夭亡的情況下,她如何錯生為女孩子。她向我解釋一個總拴在母親身邊的女孩所受的痛苦,同一個被打發到寄宿學堂的孩子所吃的苦有什麼不同。她的心像放在磨盤裡不斷地磨壓;比起她的情況來,我的孤獨處境倒像天堂了;那種痛苦周而複始,直到有一天,她真正的母親,善良的姨媽到來,才把她救出火坑。她在母親身邊動輒得咎,就連匕首刺來不退卻、敢於死在達摩克利斯劍下的剛毅的人,也受不了那種無端的挑剔:不是在流露天真情感時被厲聲喝住,就是冷冰冰地接受你的親吻;一會兒不讓你多嘴,一會兒又嗔怪你沉默;眼淚隻能往肚子裡咽,總而言之,如同修道院一樣,專橫暴虐的花樣層出不窮,隻是瞞著外人,裝出一副慈母的樣子,騙取彆人的讚揚。她母親常拿她炫耀,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越是有人奉承她母親教女有方,她越要吃苦頭。她俯首帖耳,百般溫順,以為總算贏得了母親的心,便把心裡話全掏出來,豈料母親反而利用她的心聲施虐。即使密探也不會如此背信棄義。少女時的全部歡樂、每年的生日佳節,她都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因為她一高興就要受到斥責,仿佛做錯了事似的。給她的堂皇的教育,從來不帶絲毫慈愛之情,而是充滿了傷人的嘲諷。她一點也不怨恨母親,隻是責備自己對母親畏懼多,感情少。這位天使甚至想,這種嚴厲的態度也許是必要的吧,這不正磨練了她適應現在的生活嗎?在我的手中,約伯②的堅琴發出了野調蠻聲;可是,聽這位基督信徒的一番言語,我覺得琴弦一經她的纖指撫弄,便與聖母在十字架下的祈禱和鳴。達摩克利斯,古希臘傳說中敘拉古王迪奧尼修斯的寵臣。因其羨慕王的權勢,迪奧尼修斯便請他赴宴,讓他坐在自己的寶座上,頭上懸著一把用馬鬃拴著的利劍,意謂君主的榮華富貴隨時有傾覆的危險。②約伯,《聖經》中的人物,此人正直、善良,敬畏上帝,上帝為考驗他,讓他受儘磨難(見《舊約·約伯記》)。此處喻指本故事的男女主人公都曾和約伯一樣受苦。“我們在這裡相聚之前,生活在同一個天地裡,您來自東方,而我卻來自西方。”她沉痛地搖著頭,說道:“不,您來自東方,我來自西方。將來您會得到幸福,而我要痛苦而死!男子在自己的生命途中還能有所作為,而我的生活卻永遠固定不變了。金戒指是婦道貞節的象征,它把女人係在沉重的鎖鏈上,是任何力量也砸不斷的。”於是,我們產生了一母孿生之感,她認為既然是同飲一泉水長大的兄弟,相互交心就不該中途而止。但凡純潔之心要吐露衷曲時,總不免歎息一聲。她歎了口氣,又向我講起新婚的日子,最初的失望,以及不幸命運的重演。她跟我一樣心靈玉潔冰清,把細事看得十分重大,稍有衝撞,整個心靈就會震撼,如同湖中投進一顆石子,水麵水底都要搖動那樣。她結婚時有一筆體己錢,那為數不多的金幣,卻蘊涵著少女快樂的時光、千百種渴望;有一天丈夫手頭拮據,她就把錢慷慨地交了出去,並未說明那是紀念品,而不是金幣。丈夫始終沒有告訴她把錢派了什麼用場,甚至根本不領她的情!她那筆財富沉入了忘卻的死水裡,卻沒有換來含淚的目光。本來,對豁達大度的人來說,那目光可以償付一切,它就像永世的瑰寶,在艱難的歲月裡放射光彩。令她痛苦的事,一樁接著一樁!德·莫爾索先生常常忘記給她日用開支;當她戰勝女性的膽怯心理開口要時,丈夫卻如夢初醒;然而,他一次也沒有不讓她體驗這種揪心的顧慮,從來沒有!在這個破產者的病態暴露出來的時候,她感到多麼恐怖啊!她丈夫第一次大發雷霆,就把她的精神擊垮了。丈夫是主宰一個女於生活的威嚴形象,而她經過了多少痛苦的思考,才確認自己的丈夫是個庸碌無能之輩!兩個孩子出世後,又帶來多麼可怕的災難!看著一對活不長的嬰兒,多讓人揪心啊!“我要把生機輸進他們的身體!我要每天重新生育他們!”這樣想需要多大勇氣啊!那顆心、那雙手,本來應該給女人以幫助,卻處處掣肘,怎不叫人痛心呢!每戰勝一個困難,她都看到荊棘載途,苦難無邊;每登上一塊岩石,都望見新的荒漠,終於有一天,她認清了自己的丈夫,認清了自己孩子的體質,認清了自己要生活的地方;終於有一天,她像被拿破侖從溫暖的家庭拉走的孩子那樣,雙足習慣了在泥雪中行走,腦袋習慣了槍林彈雨的環境,整個人都習慣了士兵那種奉命惟謹的態度。我向您簡略敘述的這些情況,在她向我描繪時,真是一幅茫茫無際的黑暗圖景,伴隨著令人寒心的事實。夫婦間無謂的搏鬥,以及徒勞無益的嘗試。“總而言之,”她最後對我說,“必須在這裡待上幾個月,才能了解為改善葫蘆鐘堡莊園的經營,我耗費了多少心血!為讓他接受最符合他的利益的事情,我用了多少心計曲意逢迎!有時,我提議做的事情沒有立竿見影,他就發起孩子脾氣,鬨個沒完!事情成了,他又多麼高興,把功勞歸於自己!我絞儘腦汁幫他消磨時間,使他周圍的空氣充滿芳香,把他丟滿亂石的路鋪上沙子,栽上鮮花,而他卻總是抱怨,我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忍受啊!他給我的酬報,隻有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老調:‘生活太沉重了,我要被壓死了。’家裡來客人就好了,他既熱情,又禮貌,毛病全沒了。然而,對自己的親人為什麼不能這樣呢?我不明白一個有時確有騎士風度的男子,為什麼缺乏忠誠精神呢。他能偷偷地跨上馬,飛馳到巴黎,好給我買一件首飾,如上次為參加圖爾舞會,他就是這樣做的。他在家庭用度上非常慳吝,可是,如果我願意的話,他為我會不惜揮霍錢財。按說應當反過來:我什麼也不需要,而家庭開銷卻很大。也許是當初我渴望使他生活幸福,沒有考慮自己要做母親,才使他養成了拿我出氣的習慣。其實,我若是連哄帶騙,就能像擺布小孩子一樣擺布他,可是,我覺得這樣太卑劣,不屑於做。為了家庭利益,我必須像正義女神雕像那樣,既冷靜又嚴厲,然而我也是人,也有一顆充滿情感需要表達的心靈啊!”“您為什麼不利用這種影響去控製他,管束他呢?”我問道。“他那個人沉默起來,給他講幾個鐘頭的道理,他也死不開口,而一旦挑剔起來,淨說孩子話;如果隻關係到我一個人,他問不作聲也好,無理挑剔也罷,我根本就不予理睬。我不忍心去對付軟弱的人,也不忍心對付孩子,任憑他們打我也不會還手;也許我能以硬對硬,不過,我沒有能力對付我所可憐的人。如果一定要逼迫瑪德萊娜做什麼事才能救活她,那我寧可同她一起死掉。憐憫之情使我的神經鬆弛,使我的心腸變軟。因而,這十年劇烈的憂患把我拖垮了。我的情感屢遭打擊,現在常常不穩定,什麼也不能使它複生了;我賴以抵擋風暴的那種魄力,有時也缺乏了。對,有時候我被戰敗了。得不到休息和海水浴,神經恢複不了,我就要命歸黃泉。德·莫爾索先生非把我折磨死不可。我一死,他也活不成。”“您為什麼不離開葫蘆鐘堡,去休息幾個月呢?為什麼不領著孩子去海濱呢?”“一則,隻要我離開,德·莫爾索先生就會認為自己完了。雖然他不肯相信自己的狀況,但他心裡卻很明白。他身上體現出雙重性:男子漢和病人,兩者相抵晤,便做出許多乖謬荒唐的事情!二則,他擔心也是有道理的。我不在,這裡各方麵都會一團糟。在您的眼中,也許我隻是個家庭主婦,一心守護著自己的孩子,以防在他們頭上盤旋的大鳶的襲擊。這任務本來就夠繁重的,德·莫爾索先生也不讓人省心,總是問:‘夫人在哪兒呢?’這不算什麼。我既是雅克的教師,又是瑪德萊娜的保姆。這也不算什麼!我還是內務外事的總管家。在這裡經營土地是最傷腦筋的行業;您哪天了解了這一點,就會理解我這些話的含義。我們的現金收入很少,莊園的土地每年耕種一半,這種耕作方式就要求常年仔細管理。必須親自出售穀物、家畜和各種農產品。我們的佃戶就是我們的競爭者,他們在咖啡館裡同買主串通一氣,搶先賣出,然後壓低價錢。我們經營農業困難重重,我若是一一向您解釋,就會使您厭煩了。我看管得再緊,也防不住伯農用我們的肥料上地;我不能去察看在收獲分成的問題上,雇來收割的短工跟佃農有沒有勾結,也無法了解出售穀物的好時機。而且,德·莫爾索先生忘性大,您也見過我讓他管點事有多難,您再想想這些,就會明白我的擔子有多重,一刻也放不下來呀。我若是出門在外,家裡非破產不可。沒人聽他的,他吩咐的事情,大多前後矛盾;再說,他動不動就訓人,獨斷專行,誰也不喜歡他。他同所有性格軟弱的人一樣,容易聽信手下人的讒言,不能在他的伯戶之間製造和睦相處的氣氛。一旦我出門,哪個仆人在這裡也待不上一周。您明白了吧,我被拴在葫蘆鐘堡,就像這些鉛皮做的花束固定在我們的房頂上一樣。先生,我對您毫無保留;這地方無人了解葫蘆鐘堡的秘密,現在您卻知道了。望您對外隻講好聽你麵的話,這樣,我就會尊敬您,感激您。”她聲音柔和地補充說道,“以這種代價,您就可以隨時到葫蘆鐘堡來,可以在這裡找到知心朋友。”“可是,”我說,“我在這兒從未感到痛苦啊!隻有您……”“不,不!”她急忙接過話頭說,同時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聽天由命的女子的這種笑容,足以化開花崗岩石。“您聽了這種實情不要感到詫異,我指給您看的生活是它的本來麵目,並不是您在想像中所希望的那樣。我們大家各有長處和短處。假如我嫁給一個揮霍無度的人,他會把我的財產蕩儘。假如我嫁給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他很可能在情場上春風得意;也許我籠不住他,可能被他拋棄,我會因嫉妒而死去。我是好嫉妒的人啊!”她聲調激昂地說,猶如暴雨中的一聲驚雷。“而德·莫爾索先生呢,他全心全意地愛我,把全部感情奉獻給我,就像瑪德萊娜把她的餘香傾瀉在救世主的足下。請相信,愛情的生活,注定要排除在人間法則之外;鮮花總要凋謝,巨大歡樂的第二天必然失意,如果有第二天的話。真實的生活充滿了惶恐憂慮:生活的形象如同這棵蕁麻,它從平台腳下長出來,見不到陽光,枝莖依然是綠的。這裡和北方各地一樣,天堂裡的微笑少是少,但總歸有,足以償付所受的痛苦。總而言之,一心做母親的女子,她們的依戀之情,恐怕是出於犧牲精神,而不是由於追求歡樂吧?在這個家裡,我發現風暴要襲擊仆人或孩子,便引到自己身上來;我這樣做,就產生一種給我秘密力量的難以描述的感覺。前一天的忍耐,總是準備了次日的忍耐。不過,上帝並不是一點兒希望也沒有給我。如果說從前,孩子的身體叫我提心吊膽,那麼現在他們漸漸長大,也越來越健康了。不管怎麼說,我們的宅第變美了,開始時來運轉。經過我的努力,我丈夫不見得不會過上幸福的晚年吧?一個人手裡拿綠色棕櫚枝去見上帝,並把詛咒過生活而又得到慰藉的人帶給他,請相信,這個人②就已經化苦為甜了。我的痛苦若是能為全家造福,還能說是痛苦嗎?”詩雲:“瑪德萊娜的芳香,您流瀉在誰的足下。”見法國浪漫主義作家繆塞(1810—1857)的長詩《羅拉》。②指《新約·啟示錄》中記述的殉道者。“對,還是痛苦,”我答道,“不過,這種痛苦是必要的,就像我必須經曆痛苦,才可能品嘗在我們岩石中成熟的果實滋味一樣。也許現在我們要一起品嘗這果實,也許我們將讚美它的奇跡吧?還有那由它注滿心靈的感情激流、那使黃葉返青的汁液。於是,生活失去了壓力,它也不再屬於我們了。我的上帝啊!您沒有聽見我的聲音嗎?”我用宗教教育使我們熟悉的神秘主義的語言接著說:“您瞧,我們是沿著什麼路走向一起呀?在無邊的苦海上,是什麼吸力把我們引向甘泉?那甘泉在山腳下流淌,沙底粼粼,兩岸綠茵上鮮花盛開。我們不是像朝拜聖嬰的三王那樣,追蹤同一顆星嗎?現在我們來到育嬰堂,隻見一個聖嬰醒來;他將把箭射向光禿的樹冠,以他快活的鬨聲給人世帶來生機,用他無休止的歡樂給生活增添情趣,給黑夜以睡眠,給白晝以喜悅。是誰每年在我們之間係了新的結?我們的關係不是超過姊弟之情嗎?永遠也不要掙脫這天作之合。您聽說的痛苦,正是播種者大把撒下的種子,而且豐收在望,在燦爛的陽光照耀下,已經一片金黃。瞧呀!瞧呀!我們不是要一同前往,一株株地全部采擷嗎?我身上具有什麼力量,竟鬥膽對您講這番話呢?回答我吧,否則,我就不再過安德爾河。”典出《新約》中的說教寓言,見《馬可福音》第四章、《馬太福音》第十三章,《路加福音》第八章。“您隻差用愛倩這個詞了,”她厲聲打斷我,說道,“您所談論的感情,是我所沒有的,也根本不允許我有。您是孩子,我還可以原諒您,可是下不為例。要知道,先生,我心中激蕩著母愛!我愛德·莫爾索先生,既不是由於社會職責,也不是貪圖永世的福樂,而是因為一種不可抗拒的感情把他係在我的每根心弦上。難道我是被逼成婚的嗎?是我對不幸者的同情心決定了這樁婚姻。彌補時代所造成的苦難,安慰衝鋒陷陣而受傷歸來的人,這難道不是女人的本分嗎?怎麼對您講呢?我看到您為他解悶,私下裡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高興,這不是地地道道的母愛嗎?聽了我這肺腑之言,您還不明白嗎?我永遠要儘心儘職照看三個孩子,要讓滋潤的雨露灑在他們身上,用我的心靈照耀他們,而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邪念。不要讓一個母親的奶汁變酸吧!我可是個忠貞不渝的妻子,您再也不要這樣對我講話了。有言在先,這樣簡單的自衛您都不尊重,那就休想再登這個門。本來我相信純潔的友誼,相信自願的友愛,覺得總比強加的友愛更可靠。大謬不然!我原想找一位朋友,而不是審判官,這位朋友在致命的斥責聲使我失掉勇氣時能理解我,找一位我絲毫不用擔心的聖潔朋友。青年人高尚,誠實,勇於犧牲,不謀私利;老實說,看到您始終如一的態度,我以為這是天意,以為將有一顆惟獨屬於我的心靈,就像一名教士為大家所有一樣;這顆心靈,我在痛苦滿溢時可以向它傾訴,我在忍無可忍要窒息時可以向它呼喊。誠能如此,我這對兩個孩子極為珍貴的生命,就可能延至雅克成年之日。不過,這不是太自私了嗎?彼特拉克的洛爾還能夠重生嗎?我想錯了。上帝沒有這樣的旨意。我要像沒有朋友的士兵一樣死在崗位上。我的仔悔神師很嚴厲,而……我姨母又已去世!”彼特拉克(1304—1374),意大利文藝複興最早的人文主義作家,他的抒情詩集《歌集》,主要詠唱他對女友洛爾的愛情。兩顆大淚珠奪眶而出,在月光下晶瑩發亮,順著她兩腮流到下頦兒;我忙伸出手去,剛好接住,貪婪而虔誠地吞了下去。這種貪婪與虔誠是她這番話激發起來的,因為話中飽含十年暗中流淌的眼淚,傾注的感情,不懈的眷顧和日夜的擔心,這正是女性最崇高的獻身精神!她略微愕然地看著我。“這就是愛情第一次神聖的融合,”我對她說,“是的,我剛剛分擔了您的痛苦,同您的心靈結合起來,就像我們喝聖水時同基督結合一樣。愛,而沒有希望,也是一種幸福。啊!我飲這淚水感到十分快意,人間有哪個女子能使我產生同樣的快樂呢?我接受這項契約,它將在我身上化為痛苦。我毫無私念地為您獻身,成為您所期望的樣子。”她擺擺手,打斷我的話,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我同意這項契約,不過,您永遠也不能相逼,以圖推進聯結我們的關係。”“好,”我說道,“您許諾給我的越少,我占有的就應當越可靠。”“您一開始就心存疑慮。”她說著,臉上當即流露出懷疑憂傷的神情。“哪裡,我一開始就有純粹的快感。聽我說!我想要您一個不屬於任何人的小名,如同我們的感情不屬於任何人那樣。”“這要求就很高了,”她說,“其實,我並不像您認為的那樣嬌小。德·莫爾索先生叫我布朗什。世上隻有一個我最愛的人叫我亨利埃特,就是我那親愛的姨媽。以後您就叫我亨利埃特吧。”我拉起她的手親吻。她放心地把手給我;這種自信使女子高出我們百倍,使我們相形見細。她倚在磚砌護牆上,望著安德爾河。“朋友,您一下就跳到我們關係的終點,難道沒有錯嗎?”她說道,“人家坦率地敬上一杯,您一飲而儘。然而,真正的感情是不能分割的,要麼百分之百,要麼一分沒有。”她停了片刻,又說:“德·莫爾索先生最突出的一點,就是忠誠而自豪。您為了我,也許會竭力忘掉他的不遜之詞;若是他沒有意識到,明天我會啟發他的。近幾天您不要到葫蘆鐘堡來,他會更加敬重您。等到星期天,他一出教堂,就會主動朝您走去。我了解他,他會彌補自己的過錯。您把他看成是對自己言行負責的人,他就更加喜愛您。”“五天見不著您的麵,聽不到您的聲音!”“今後同我講話,絕不能再拿這種熾熱的口吻。”她說道。我們繞平台默默地走了兩圈。她以命令的口氣對我說:“時間晚了,就此分手吧。”這種口氣向我表明,她占有了我的心。我還要吻她的手,她猶豫了一下,把手伸給我,懇求地對我說:“隻有我把手遞給您的時候,您才能拉住;讓我自己決定,喪失了這點自由,那我就成了一件屬於您的物品,這樣不妥。”“彆了。”我對她說。她打開下麵的小門,我走了出去。她剛把門關上一點,又重新打開,伸出手來對我說:“其實,今天晚上您非常體貼人,減輕了我對整個未來的憂慮。給您,我的朋友,給您!”我接住她的手,吻了又吻,等我抬起頭來,隻見她眼裡噙著淚水。她又登上平台,隔著草場凝望了我一會兒。我踏上通往弗拉佩斯勒的路時,還望見她那灑著月華的白裙。再過一陣,她臥室的燈亮了。“我的亨利埃特啊!”我內心歎喟著,“最純潔的愛情屬於你,它永遠會照耀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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