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呈不知道自己看了手上的照片多久,他坐在書房的地板上,窗戶半開著,和煦的陽光鋪天蓋地地灑進來,照得窗台滾燙。已經接近盛夏了,外頭時不時地傳來幾聲聒噪的蟬鳴,倒襯得屋子裡越發安靜,隻有許呈的呼吸聲和隱約的啜泣聲響起。他的手指在照片上摩挲著。其實關於三年前發生在烏檀鎮的事情,他並沒有完全想起來,那七天裡他到底和方汝清發生了些什麼,他隻有一個模糊而隱約的印象。但他記得自己是怎麼賴上方汝清的,烏檀鎮突如其來的暴雪,客滿的酒店,還有雪災預警,讓他得以有理由窩在了方汝清訂下的房間裡,而等風雪消停了,他已經自覺與方汝清混熟,並且看穿了方汝清麵冷心熱,死皮賴臉地抱著被子不肯走,非說自己與被子培養起了感情。許呈想到這裡,還是忍不住勾了下嘴角,連自己也覺得自己當年實屬不要臉。可他三年前他隻有十六歲,比現在更為幼稚,青澀,蠻不講理,卻也比現在更為坦蕩直接,一朝動心,就敢於直麵自己的心意。關於那七天,他有許多事都朦朦朧朧,可他卻清晰地記起了自己與方汝清的第一個吻。發生在新年的冬夜裡。是他主動的。-2017年一月一日。許呈拉著方汝清的手,老老實實地被他牽著手走在人群裡。這是他和方汝清來烏檀鎮的第四天,盤旋在小鎮上的風雪終於停了,太陽也出來了。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聽酒店的人說鎮子中心的廣場上有新年活動,他就非把方汝清也拉出來。許呈好奇地擠在人群裡東張西望,拽了拽方汝清的手,說道,“看不出來,這個小鎮子平常沒什麼人氣,一到元旦怎麼這麼多人。”方汝清也感覺到這條街上人實在太多了,要不是許呈非要出來,他寧可冷冷清清地在酒店裡過完這個元旦。“你跟著點,彆走丟。”方汝清手上稍微一用力,就把許呈從人群裡拉出來,許呈沒站穩,撞到了方汝清懷裡。他長得矮,頭頂隻能堪堪到方汝清的肩膀,撞到方汝清懷裡也沒什麼分量,但方汝清還是下意識把他給抱住了。旁邊有個賣小吃的老太太,眼神不怎麼好,看許呈長得矮又穿了一件白色的毛絨外套,就以為這是個女孩子,還笑嗬嗬對方汝清說道,“小同學,要把女朋友抓緊點啊,不然走散了可就不好。”許呈聞言,幽幽地從方汝清懷裡探出一張白皙精巧的臉,因為天冷,他的鼻尖和臉頰都凍得粉紅。老太太一瞧,依舊以為這是個短發小姑娘,很讚歎地點了點頭,“你家這個小女娃挺好看的,更得看緊點了。”方汝清沒忍住,笑了半聲。許呈氣得簡直要靈魂出竅,但礙於對方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又不能發作,隻能憋屈地拉著方汝清快步往前走。一直走到老太太看不見他們了,許呈才開口抱怨道,“那老太太什麼眼神啊,我這麼英俊一個小夥子,她居然能看成女的!”方汝清沒說話,意有所指地看了下許呈踩在石階上才堪堪到自己下巴的身高。許呈一秒領悟到了方汝清的眼神,險些要炸毛。“好了,你不是鬨著要來看新年倒數嗎,馬上就十二點了。”方汝清按了下許呈的腦袋,拉著他在人群裡找了一個視野比較好的位置,還把剛剛買好的糖糕塞進了許呈手裡,“吃吧,彆一會兒又喊餓。”許呈拎著糖糕,倒是不記仇了,一邊往嘴裡塞著吃的一邊看著方汝清。他看方汝清是光明正大看的,看得太專注了,以至於方汝清都有點毛毛的,轉過頭問他,“你乾嘛一直盯著我。”許呈嘴裡含著糖糕,眼睛轉了轉,“沒什麼。”但是過了兩秒,他卻又去拉方汝清的袖子,低聲問道,“方汝清,你有沒有交過男朋友?”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廣場上本來熱鬨而聒噪的人群不知為什麼安靜了一秒,許呈的這句話頓時就在空氣裡格外清晰。方汝清愣了一下,心頭一動。他扭頭看許呈一眼,“你問這個乾什麼?”許呈卻不看他,隻是咬著嘴裡熱乎乎的糖糕,那糖糕太甜了,甜得他臉都皺起來。“你這麼一個高富帥,沒男朋友說不過去吧。”許呈嘀咕道。方汝清哼了一聲,“我前陣子才發現自己喜歡男的,馬上就跟家裡開始吵架了,你猜我有時間戀愛嗎?”許呈心裡不知為什麼有點高興。但是很快他又要追問,“那你怎麼發現自己喜歡男的啊?你是喜歡上誰了嗎?”他急著要問方汝清,但是人群這時候又喧鬨起來,他不得不踮著腳,離方汝清近一點,才能讓方汝清聽清自己說的話。可他一不小心靠得太近了,說話的熱氣噴在方汝清的耳朵上,在這個寒冷的冬夜裡凝結成一層薄薄的白霧。方汝清不自覺地攥緊了手,他側過頭看了許呈一眼,許呈還眨著眼在等他的答案,冬日的路燈下,許呈的眼睛太亮了,亮得他都有些後悔讓許呈住在自己房間裡。他甚至拿不準自己該不該回答許呈這個問題。片刻後,方汝清歎了口氣,說道,“沒有喜歡誰。看了一些心理上的書,又看了點成人的片子,就確認了。”他說的很坦蕩,說得也是實話。倒是許呈,聽見成人的片子幾個字,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後,倒是一路臉紅到耳朵根。許呈這下子老實了,沒再東問西問,安靜地吃方汝清給他買的糖糕。吃了兩口,終於想起來糖糕是方汝清買的,方汝清卻一口沒吃,他自己像個小老鼠一樣吃得歡。饒是厚臉皮如許呈,也有點不好意思了,他拿竹簽紮住一個糖糕,踮著腳,自然而然地送到了方汝清嘴邊,“喏,給你也吃一個。”方汝清垂著眼看著近在咫尺的糖糕。這不是什麼精美的小吃,不過是年糕炸過以後,滾上一圈白糖和芝麻,現在已經不像出鍋的時候那樣滾燙了,卻還冒著熱氣。方汝清的視線卻沒落在糖糕上,而在許呈快貼到他下巴的手上。這姿勢已經太親密了。許呈一個小直男可能什麼也意識不到,但方汝清卻很清楚,這不是什麼安全距離。“你快吃啊,糖都要滴下來了。”許呈還在催他。方汝清睫毛眨了下,低下頭,把那塊柔軟白嫩的糖糕咬進了嘴裡。是熱的,很軟,一咬下去,才發現裡麵有甜膩的餡兒。“太甜了。”方汝清麵無表情地評價道。“那,那我不給你吃了,我自己吃,”許呈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慌亂,訕訕地收回了手,眼睛也不看著方汝清了,他像是沒話找話一樣,“這新年倒數怎麼這麼慢啊,你說那個大鐘是不是有問題啊?”他這純屬汙蔑,若是那曆史悠久的大鐘聽見,怕是要自爆以表清白。“再等等吧,還有五分鐘了。”方汝清說道。-這接下來的五分鐘,他們誰都沒再說話。許呈默不作聲地把那一盒子糖糕都給吃完了,吃得連打嗝都是一股子甜膩的味道。他不敢回頭去看方汝清,因為他知道自己心裡有鬼。他剛剛喂方汝清那塊糖糕,這麼親密的動作,才不是什麼直男心中坦蕩蕩。他分明是對方汝清有意,卻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此輕易就對一個男生動了心。許呈攥著手上的盒子,用的力氣太大了,這盒子都變形了。他看著頭上的明月,看著樹梢上還沒有融化的積雪,想到方汝清就站在他身後,心裡亂得像幾股麻繩扭在一起。他最開始和方汝清住在一起,是真的心無雜念的,還當自己多了個不錯的朋友。但也許是方汝清太好了。也許是方汝清長得太讓他喜歡了。也許是因為……他前天和昨天都發了高燒,方汝清抱著他的時候太溫柔了,讓他輕易地就淪陷了。許呈忍不住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又想起來昨天自己賴在方汝清懷裡的時候了。他向來嬌氣得像個小祖宗,表麵上大大咧咧挺粗糙一男生,但是一旦生病,就又愛作妖又愛黏人,還特能哭。他前天夜裡無端發起燒來,燒得難受,方汝清喂了他吃藥也沒用。他就非要抱著方汝清,手腳並用地纏在人家身上,方汝清一開始還渾身僵硬,到後來卻妥協了,把他摟進了自己懷裡,笨拙地拍著他的背。許呈哭得把頭埋在方汝清脖子裡,嘴唇貼著方汝清溫熱的皮膚,難受的時候還要去咬他,方汝清卻一聲抱怨都沒有,隻有貼在他身上安撫他的手掌,寬厚而溫熱。-許呈越想,就越覺得臉上滾燙。其實他在家的時候也沒這麼能作。但他也許是真的是被家裡保護得太好了,平生第一次無依無靠地在外地,還生病了,身邊隻有一個剛認識幾天的方汝清,他就像雛鳥一樣,不舍得離開方汝清,生怕他一睜開眼,方汝清就走了,不要他了。好在方汝清沒真的不要他。許呈偷偷摸了把自己滾燙的臉,試圖降溫。可他連耳朵都是熱的。他還記得昨天躺在方汝清懷裡的時候,他聞到了方汝清身上清淡的紅茶味道,不太像一般的香水,也不濃,不顯山不露水,卻平靜而溫柔。許呈從來不喜歡什麼香水味道,可他卻覺得方汝清身上這股淡淡的味道很好聞。“倒數開始了。”在他身後的方汝清提醒他。許呈這才回過神來,看著大屏幕。倒數確實開始了,人群開始跟著喊十九八七六……倒數到三的時候,許呈轉過頭來,對著方汝清笑。夜色底下,他的眼睛裡像落了星子,讓方汝清情不自禁就也笑起來。倒數到二的時候,許呈微微踮起腳,想和方汝清說新年快樂。倒數到一的時候——廣場上的人群爆發出一聲歡呼,突然變得躁動起來,人潮變得更加擁擠。許呈踮著腳,被身後湧動的人潮一推,就撞進了方汝清懷裡。他的腳底下都有點懸空,好在方汝清已經有了經驗,手在他腰上一托,就讓他靠著自己站穩了。許呈這下子是真的和方汝清之間毫無間隙了,連身高的差距都因為方汝清托著他被彌補了。方汝清的臉和他近在咫尺。許呈像是魔怔了,愣愣地看著方汝清漆黑的眼睛。天上又飄起了碎雪,落在了他們的睫毛上,化成了水。許呈不知怎的,像是情不自禁,又像是蓄謀已久。他抬起頭,顫顫巍巍地,親了方汝清一下。像小貓兒撒嬌一樣的一個吻。隻是嘴唇輕輕地碰了一下。但方汝清還是嘗到了許呈嘴唇上的糖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