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之三十六(1 / 1)

“提要:空白頁。基督教的上帝。關於我的母親。”說來很奇怪,我的頭腦就像是一頁空著的白紙。我是怎麼走到那兒的,怎麼等候在那兒的(我知道我曾經等候),統統記不得了——就連一個聲音、一張麵孔、一個手勢都記不得了。仿佛我與外界的導線全部切斷了。直到我已經站在他的麵前,才如夢方醒。我連眼睛都不敢抬,隻看見他放在膝蓋上的兩隻鑄鐵般的巨手。這兩隻手沉甸甸地壓在他自己身上,把膝蓋都壓彎了。他慢慢地活動著手指。那張臉藏在雲霧繚繞的高處,仿佛就因為他的聲音是從這麼高的地方傳到我耳邊的,聽起來才不像雷鳴,才不震耳欲聾,反倒更像一個普通人的聲音。“這麼說,您也在其中?您這位‘一體號’建造師竟然也在其中嗎?您本該成為最偉大的征服者。您的名字本該為大一統國曆史開創新的光輝篇章……您也參與其中了?”血一下子湧上我的腦袋,湧上我的臉頰,又是一頁空白,隻聽見太陽穴突突地跳,頭頂上傳來粗重的說話聲,但一個字也聽不清楚。直到他把話說完,我才清醒過來。我看見他的一隻手像有千斤之重似的動了一下——慢慢地移動了一下,一根手指指著我。“怎麼?您怎麼不說話?我說得對,還是不對?我是劊子手嗎?”“說得對。”我順從地回答。接下去我聽清楚了他的每句話。“那為什麼不說呢?您以為我害怕這個詞嗎?您從來就沒有試過剝去它的外殼,看看它的內容是什麼嗎?現在我來剝開它給您看。請您回憶一下那藍色的山岡,那十字架,那人群。一些人在山上,他們渾身濺滿鮮血,把一個人釘在十字架上,另一些人在山下,他們淚流滿麵地在觀看。您不認為上麵那些人扮演的角色最艱巨、最重要嗎?試想,如果沒有他們,這一幕壯烈的悲劇演得成嗎?愚昧的人群發出噓聲向他們喝倒彩,然而悲劇的作者——上帝本應該為此更加慷慨地犒賞他們。這位大慈大悲的基督教上帝自己把抗命不從的人送進地獄之火,把他們慢慢地燒死。難道他就不是劊子手嗎?難道基督徒用篝火燒死的人,比被燒死的基督徒要少嗎?儘管這樣,您要明白,儘管這樣,這位上帝多少個世紀曾一直被譽為仁慈的上帝。荒謬?不,正相反,這是一份用鮮血書寫的專利證書,它證明人具有不可移易的理智。早在人還處於野蠻狀態、全身覆蓋著毛發的時代他就認識到,對人類的真愛、代數學意義上的愛,就在於殘酷——殘酷正是真愛的必然標誌。正像火的必然標誌是它能夠燒灼。您能給我指出一種不灼熱的火嗎?來,論證一下,辯論辯論嘛!”我怎麼能跟他辯論呢?我無法辯論,因為這些見解(在以前)也曾經是我的想法,隻不過我從前沒能給它們穿上一套如此漂亮的鐵甲罷了。我保持著沉默……“如果沉默意味著您同意我的看法,那麼就讓我們像兩個成年人那樣,在孩子們都去睡覺的時候,不遮不掩地談一談。我問一個問題:人們從小就祈禱、夢想、渴盼什麼呢?就是希望有人能夠確定不移地告訴他們什麼是幸福,再用鎖鏈把他們和這個幸福拴在一起。我們現在做的不正是這件事嗎?自古以來人們就夢想天堂……您回憶一下:進了天堂就再也沒有欲望,沒有憐憫,沒有愛。天堂裡那些天使、上帝的奴仆……他們都是幸福的,他們都摘除了幻想(惟其如此他們才幸福)。我們已經追上了這個幻想,我們就這樣把它抓住了(他的手攥成拳頭,如果他的手裡是一塊石頭,那石頭會濺出汁來),隻差把獵物開膛破肚取出內臟,再剁成小塊,就可以分而食之了——就在這個時候,您——您……”鑄鐵般粗重的說話聲突然中斷了。我全身通紅,就像大錘下麵鐵砧上的一塊鐵錠。大錘默默無聲地懸在半空,讓你等著——這種滋味更……更可怕……突然:“您多大年齡?”“三十二歲。”“整整高出了一倍——您的天真程度相當於十六歲!我問您,難道您真的一次也沒有想過,他們——我們還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我確信我們可以從您這兒了解到——他們之所以需要您,隻因為您是‘一體號’的建造師,隻想通過您……”“彆說啦!彆說啦……”我喊道。這就像你用手擋住自己的身體,對著飛來的子彈喊叫。你雖然還聽得見自己那句可笑的“彆說啦”,可是子彈已經把你射穿,你已經疼得在地上抽搐了。對,對,我是“一體號”的建造師……對,對……我眼前一下子浮現出Ю那張氣急敗壞、鼓動著磚紅色腮幫的臉——就在她們兩人一起來到我房間的那個早晨……我記得很清楚:我哈哈大笑,並且抬起了眼睛。我麵前坐著一個禿頂的人——一個有著蘇格拉底式禿頂的人,禿頂上滲出細細的汗珠。一切就這麼簡單。一切就這麼偉大而又平庸,簡單得令人捧腹。我笑得喘不過氣來,笑聲一股一股地冒出來。我用手掌堵住了嘴,急急忙忙跑了出去。台階、風、燈光和人臉——看上去像一塊塊濕淋淋的、跳動著的碎片。我一邊跑,一邊在想:“不行!得見她一麵!一定再見她一麵!”這下麵又是一頁空白。我隻記得一雙雙腳。沒有人,隻有腳:數百雙腳,步子亂糟糟的腳,不知從上邊什麼地方落在路麵上,仿佛滂沱大雨從天而降。還記得,有人在快活地、調皮地唱著歌,有人在喊著:“喂!喂!到我們這邊兒來!”——大概是在喊我。隨後我來到了空蕩蕩的廣場,這兒的風力大得仿佛豎立著一堵密密實實的牆。廣場中央兀立著一個灰暗的、沉重的、令人畏懼的龐然大物——那是造福主的機器。看見這台機器,我腦海裡就像突如其來的回聲似的映現出這樣一幕情景:雪白耀眼的枕頭,枕頭上向後仰著的腦袋,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兩排尖利的、甜蜜的牙齒……不知怎麼的,這一切竟然都和那台機器荒謬可怕地聯係在一起。其九-九-藏-書-網實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但我還是不願意正視它,不願意把它說出來。我不願意,不提也罷。我閉上了眼睛,坐在台階上——台階通向高處的機器。天大概下著雨——我的臉濕淋淋的。聽得見遠處什麼地方隱隱約約地傳來陣陣喊聲。但是沒有人,沒有一個人聽見我在呼喊:救救我,讓我擺脫這一切,救救我吧!我要是像古代人那樣有個母親該多好。一個屬於我自己的母親——真真正正的母親。讓我在她的眼裡不再是“一體號”的建造師,不是號民Д-503,不是大一統國的一個分子,而隻是普通的、人身上的一塊骨肉——母親的親骨肉,被蹂躪、被壓垮、被拋棄的一塊骨肉……無論是我把彆人釘上十字架,還是彆人把我釘上十字架,我都無所謂(也許兩者都一樣),我隻求讓她聽見彆人誰也聽不見的聲音,讓她那張乾癟的、布滿皺紋的、衰老的嘴唇能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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