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之二十九(1 / 1)

“提要:落在臉上的細絲。幼芽。反常的壓縮。”真奇怪,晴雨計的水銀柱在下降,可就是沒有風,一片平靜。高空已經刮起了風暴,隻不過我們還聽不到。烏雲在全速疾飛。烏雲暫時還很少,隻是一些邊緣呈鋸齒狀的零星碎片。這就好像高空裡有一座城市已經被摧毀,大牆和塔樓的殘垣斷壁正在飛落而下,眼看著它們在以駭人的速度逐漸增大——離地麵越來越近。不過,它們得需要幾天的時間才能穿過無垠的蒼穹,然後轟隆一聲墜落到我們地麵上。地麵上現在是一片平靜。空中飄著幾乎看不見的、叫人不知是何物的細絲。每年秋天它們都被人從長城外麵帶進來。它們在空中慢慢飄遊著,你會突然覺得有一種無形的異物掛在臉上,你想把它揮去,可是不行,揮不掉,你怎麼也擺脫不了。如果你走在綠色長城附近,你會感到這種細絲格外地多。今天早晨我就從那裡走過:I-330約我在古屋我們那個“套房”裡和她見麵。我走到了龐然大物似的古屋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細碎而匆忙的腳步聲和短促的呼吸聲。我回頭一看,是О-90在追趕我。她的體形渾圓得如此特彆,如此完美,如此富有彈性。手臂、乳房,我所熟悉的整個身體都變得滾圓,把統一服繃得很緊,眼看就要撐破薄薄的衣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我不由得想到,那邊綠色叢林裡,到了春天,幼芽也是這麼頑強地破土而出,為的是早日抽枝、吐葉,早日開花。她沉默了幾秒鐘,一對藍色的眼睛朝著我的臉放出炯炯的光芒:“全民一致節那天我看見您了。”“我也看見您了……”我立刻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她站在下麵狹窄的通道裡,身子緊貼在牆上,雙手護著腹部。我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統一服下麵圓鼓鼓的腹部。她顯然覺察到了,圓圓的臉蛋刷的一下紅了,現出了粉紅色的微笑。“我太幸福了,太幸福了……我感到很飽滿——您可知道:飽滿得都快要溢出來了。我走路時,周圍什麼聲音都聽不見,我總是聽著我自己身體裡的響動……”我沒有吭聲。我覺得臉上有個異物,它攪得我不安,可我又沒法擺脫它。突然她的眼睛一亮,變得更藍了,一把抓起我的手——我感覺到她的嘴唇貼到我的手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這是我迄今不曾體驗過的古代親昵方式,它使我感到很難為情,很不好受,以至於我急忙把手抽回來(大概動作也很粗魯)。“聽我說,您這不是瘋了嘛!與其說這是……您本來就……您高興什麼呢?您怎麼能夠忘記等待您的是什麼呢?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一個月以後,兩個月以後,反正總要……”她一下子泄了氣,身上的圓形線條全都扭曲變形了。我感到,由於憐憫的緣故,我心臟裡發生了一種很不舒服的,甚至是病態的壓縮(心臟無非就是一台完美的泵;壓縮法或擠壓法,即用泵汲取流體的方法,乃是一個技術上的謬誤;由此可見,一切“愛情”、“憐憫”以及凡是可能引發這種壓縮的其他情感,就其實質而言,都是十分荒謬、反常、病態的)。一片沉寂。我的左邊是長城模糊的綠色玻璃,前邊是高大的暗紅色古屋。這兩種顏色搭配在一起,使我產生了一個兩全的主意——一個我認為很出色的主意。“有啦!我知道該怎麼樣使您得救了。我將設法不讓您遭到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就去死的下場。您可以撫養這個孩子。您懂嗎,您將看著他在您親自照料下一天天長大,像果實一樣一天天成熟起來……”她渾身顫抖起來,緊緊地抓住我。“您一定還記得那個女人……就是很久以前在一次散步的時候見過的那個。她現在就在古屋這兒。我們去找她吧,我保證當下就把一切都安排妥當。”我已經在想象中看到,我和I-330帶著О-90走在地下長廊裡,這不我已經看見О-90來到了鮮花、芳草、綠葉當中。但就在這當口兒,О-90離開我向後退去,她那粉紅色的月牙形嘴唇顫抖著,兩隻尖角下垂著。“就是那個女人哪。”她說。“您是說……”我不知為什麼感到很窘迫,“對,就是那個女人。”“可您竟然想讓我去找她……讓我去求她……讓我……請您永遠不要再提這件事!”她彎著腰從我身邊迅速走開。後來好像又想起了什麼,轉過頭來喊道:“我就是死了,也沒關係!您不用管,反正您不是也無所謂嗎?”一片沉寂。塔樓和城牆的殘垣斷壁從高空向下墜落著,並以駭人的速度逐漸增大,不過它們還需要幾個小時,也許幾天的時間,才能穿過無垠的蒼穹。無形的細絲慢慢地飄遊著,落在臉上——怎麼也揮不去,怎麼也擺脫不了。我緩緩地向古屋走去。心臟在經受著荒謬的、痛苦的壓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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