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之二十三(1 / 1)

“提要:花朵。晶體的溶解。隻要。”聽說,有百年才開一次的花。為什麼就沒有千年、萬年開一次的花呢?我們之所以至今還不知道,也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千年一次”今天才到來的緣故。我欣喜若狂地跑到樓下值班員那裡。隻見四周圍千年的蓓蕾悄然無聲地迅速綻開,競相開放的是:扶手椅,套鞋,金色號牌,電燈泡,睫毛長長的黑眼睛,樓梯雕花玻璃立柱,失落在樓梯上的頭巾,值班員的小桌,Ю俯在小桌上的那張長滿花斑、呈現柔和棕紅色的臉頰。一切都是異樣的、新奇的、多情的、粉紅的、滋潤的。Ю接過我手中的粉紅色票券,從她頭頂上看過去,玻璃牆外邊,一輪明月掛在無形的樹枝上——那月亮是淡藍色的,還散發出清香。我興衝衝地指點著說:“月亮,您明白嗎?”Ю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票券上的號碼,而我又看到她那個熟悉的、迷人的、堅守貞潔的動作:展平兩膝之間的裙褶。“親愛的,您看上去不正常,是一種病態,因為不正常和患病是一碼事。您在糟踏您自己。這話誰也不會對您說,誰也不會的。”這個“誰”當然就是票券上的號碼I-330。美麗動人的Ю!您當然是對的。我喪失了理智,我被病魔纏身,我的病叫作“心靈”,我是一個細菌。然而,開花就不是一種疾病嗎?蓓蕾綻開時就不疼嗎?您是否認為精子是一種最可怕的細菌呢?我在樓上自己的房間裡。I-330坐在寬大的扶手椅裡。我坐在地板上,兩隻手抱住她的雙腿,頭抵在她的膝蓋上,我們兩人都默默不語。鴉雀無聲,聽得見脈搏在跳動……我仿佛變成了結晶體,在她——I-330的身上漸漸融化著。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那些從空間上限製我的、似經打磨而成的棱角,正在一點一點地融化——我正在一點——點地消失,在她的膝間,在她的身上融化。我變得越來越小,而與此同時卻又逐漸增寬,增大,越來越遼闊無際。因為她不是她,而是宇宙。在一秒鐘的時間裡,我和我床邊這把充滿歡樂的扶手椅——藏書網我們結成了一個整體。古屋門前那個掛著甜美微笑的老太太,綠色長城外麵的莽莽密林,像老太太打著瞌睡似的、黑得銀白的瓦礫,那扇遠在天邊剛剛砰的一聲關上的門——這些依然留存在我心裡,依然與我同在,它們在聽著我的脈搏,在和我一起度過這美好的時光……我荒唐可笑地、顛三倒四地、囉裡囉唆地說了一大堆,試圖對她說明我是個晶體,因此我心裡裝著一扇門,因此我感到扶手椅是幸福的。可是讓人聽起來如墮五裡霧中,我隻好把話打住,羞愧難當:就憑我——竟然如此……“可愛的I-330,原諒我吧!我真不明白,我怎麼儘說蠢話……”“你憑什麼認為愚蠢就不好呢?如果我們對待人類的愚蠢,也像對待智慧那樣,千百年如一日地去精心培養教育它,也許早就把它培養成某種難能可貴的品質了呢。”“是的……”(我覺得她的話是對的——她的話現在怎能不對呢?)“正是為了你的愚蠢——為了昨天你在散步時的所作所為,我才更愛你,愛得更深了。”“可是你為什麼要折磨我,為什麼一直不來,為什麼一直送來票券,為什麼要逼著我……”“也許是我要考驗考驗你吧。也許是我要弄清楚,你是否會去做我想要做的一切——你是否完全屬於我。”“是的,我完全屬於你。”她雙手捧起我的臉——我的全身,把我的頭抬高,說:“那麼您所說的‘每一個正直號民的義務’又怎麼解釋呢?啊?”她露出一口甜甜的、尖尖的、白白的牙齒——她在笑。坐在寬大的扶手椅裡的她,真像一隻蜜蜂——她身上既有刺,又有蜜。是啊,義務……我在心裡默默地翻看著最近寫的幾篇筆記。的確,沒有一處提到我其實有義務如何如何……我沉默不語,隻是忘情地笑著(看上去一定很蠢)。我看著她的瞳孔,看了這個又看那個,每個瞳孔裡都看到了我自己:隻有一毫米大的小不點兒的我,關在這兩個小不點兒的溫馨牢房裡。接著又是——兩隻蜜蜂——嘴唇,花開時甜蜜的疼痛……我們號民每人心裡都裝著一個無形的節拍器,發出輕微的滴答聲。因此我們無需看表就知道時間,誤差不超過五分鐘。可是這時候我心裡的節拍器停了,我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驚慌之中從枕頭下麵抓起裝有鐘表的號牌……感謝造福主,還有二十分鐘!但是,這些短得可笑的分分秒秒,跑得像禿尾巴兔子那麼快,而我還有那麼多的話要對她說。我把我的一切都講給她聽:О-90的信,我使她懷上孩子的那個可怕的夜晚。不知為什麼還談了我童年時代的事:數學老師劈裡啪啦,——1,還有我第一次參加全民一致節的情形——那天我哭得很傷心,因為在這樣的日子裡,我卻在統一服上發現了一塊墨水漬。I-330抬起了頭,用胳膊肘撐著坐在那裡。她嘴角下方兩道長而深的紋路和兩道吊起的黑眉毛,恰好組成一個X。“也許到了那一天……”她欲言又止,眉毛的顏色更濃重了。她拉起我的手,用力捏了一下說:“告訴我,你不會忘記我吧,你會永遠記住我吧?”“你為什麼問起這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I,我親愛的?”I-330沒有回答,她的目光已經繞開了我,越過了我,注視著遠方。我突然聽見風仿佛在用巨大的翅膀拍打著玻璃(當然風是一直在刮著的,隻是我這會兒才聽見),不知為什麼我想起了綠色長城上空那些叫得刺耳的飛鳥。I-330甩了甩頭,好像在抖落什麼。她再一次與我全身接觸片刻,就像飛車在著陸前彈跳著瞬間觸到地麵一樣。“好啦,把我的長筒襪遞給我!快!”長筒襪就扔在我的桌子上,就在打開的193頁手稿上。我在慌亂中把手稿碰落到地上,散得七零八落,怎麼也無法按順序把它理好。最糟糕的是,即使理好了,也不會真的條理分明了——那些溝溝坎坎、坑坑窪窪,那些未知數依然會留下來。“這樣我受不了,”我說,“就說現在吧,你在這兒,就在我的身旁,可是總覺得好像是在古代那種不透明的牆外,我隔著牆聽得見窸窣聲、說話聲,但聽不清說的是什麼,不知道牆外邊是什麼。這樣我受不了。你說話總是吞吞吐吐。你從來沒告訴過我,那次在古屋時我去的是什麼地方,那些地下長廊是什麼,那個醫生又是怎麼回事。也許這一切都是子虛烏有?”I-330把雙手搭在我的肩上,慢慢地,深深地進入我的眼睛裡。“你想知道這一切嗎?”“是的,我想知道。我應當知道。”“你敢跟我去任何地方,並且跟到底嗎?無論我帶你去哪兒,你都不怕嗎?”“是的,去任何地方我都不怕!”“很好。我答應你,等節日一過,隻要……哦,對了,我總是忘記問你,你們的‘一體號’怎麼樣,快了吧?”“不,你把話說完,‘隻要’什麼?你又來了不是?‘隻要’什麼呀?”她走到了門口才說:“你自己會看到的……”隻剩下我一個人。她隻留下一股淡淡的氣味,那氣味很像長城外邊一種甜甜的、乾乾的黃色花粉,還有就是深印在我腦海裡的那些鉤形的問號。它們很像古人用來釣魚的魚鉤(見於史前博物館)。……為什麼她突然問起“一體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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