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之四(1 / 1)

“提要:野蠻人與晴雨計。癲癇。假如。”迄今為止,我對生活中的事都看得很清楚(我偏愛“清楚”一詞,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可是今天的事……我倒看不懂了。首先,正像她所說的那樣,我果真收到了去112號大課室的通知,雖然概率隻不過是:(1500是大課室總數,10000000是號民總數)。其次……不過還是按順序談為好。大課室。這是一座巨大的半球形玻璃建築物,被陽光照射得通體明亮。一圈圈的座位上,隻見剃得精光明亮的圓球似的腦袋,個個顯得氣宇非凡。我心神不定地向四周圍掃了一眼。我想我當時是在尋找:О-90那張可愛的粉紅色彎月形嘴巴會不會出現在統一服的藍色海洋中。這不那邊不知是誰的一副異常潔白而鋒利的牙齒,很像是……不,不是。О-90今晚21點來會我,我希望在這裡見到她,這完全是情理之中的事。鈴聲響了。我們起立,唱《大一統國國歌》。隨後,錄音講師(可能是一種智能機器。——譯者注)出現在台上,它那金色的擴音器和機智風趣的語言大放光彩。“尊敬的號民們!不久之前,考古學家們發掘出一本20世紀的書。擅長諷刺的作者在書裡談到野蠻人和晴雨計。一個野蠻人發現,每當晴雨計水銀柱停在‘雨’字上,天上果然下雨。這個野蠻人正盼望下雨,他就挖一些水銀出來,使得水銀柱恰好達到‘雨’的水平。(屏幕顯示,那個插戴羽毛的野蠻人正在摳水銀。場內哄笑。)你們在笑,但是,你們不覺得那個時代的歐洲人更加可笑嗎?歐洲人和那個野蠻人一樣,也在盼‘雨’,盼的是大寫的雨,代數學上的雨。但是他們麵對晴雨計,卻顯出一副可憐相。野蠻人最起碼比他多一些勇氣、毅力和邏輯性(儘管是野蠻的邏輯),因為他弄清楚了一個道理:結果和原因之間存在著聯係。他挖掉一些水銀,從而在一條偉大的道路上邁出了第一步,而這條道路通向……”這時(我重申:我在如實地記錄,毫無隱瞞)——就在這時我有一會兒工夫仿佛具有了防水性能,對於擴音器傾瀉出來的充滿活力的水流,我竟然涓滴不入。我突然覺得自己到這裡來是多此一舉(為什麼“多此一舉”,既然給了通知單,怎麼可以不來呢?);我覺得這一切都是空談,言之無物。我好不容易才開動我的注意力,這時錄音講師已經轉入正題,開始講我們的音樂及其數學構成(數學為因,音樂為果),介紹不久前才發明出來的音樂機。“……隻需搖動這個手柄,你們中間的任何人都能在一個小時之內生產出三部奏鳴曲,而你們的祖先做這件事可得花大氣力了。他們隻有折騰到‘激情’(一種尚不知曉的癲癇)大發作的地步,才能創作。下麵給大家展示一個說明他們音樂創作情況頗為好笑的實例,請聽20世紀斯克裡亞賓(斯克裡亞賓(1871——1915),俄國作曲家和鋼琴家。——譯者注)的音樂。這隻黑色木箱(台上幕布拉開,那裡放著他們的一件古老樂器),他們把它叫作‘皇族木箱’或者‘王室木箱’(這裡指大鋼琴(又稱三角鋼琴)。俄語中“大鋼琴”一詞含有“王族”或“王室”之意。本書主人公不知其為何物,望文生義,稱之為“王室木箱”。——譯者注),這也足以說明他們的整個音樂該是多麼……”下麵的話我又記不起來了,很可能是因為……也罷,我就直說了吧:原來是她——I-330走到“皇族木箱”跟前。大概是她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台上,使我大吃一驚。她穿著一種怪裡怪氣的古代服裝。黑色的衣裙緊裹著身體,袒露的雙肩和胸部被映襯得格外白皙。還有……之間的那道暖烘烘的陰影,隨著呼吸起伏顫動,再加上滿口雪白耀眼的牙齒,幾乎放射出凶險的光芒……她朝台下微微一笑,讓人感覺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然後她坐下來開始演奏。野性,肉麻,光怪陸離,如同他們的整個生活一樣,沒有一絲一毫理性的機械美。我周圍的人做得對,他們都在大笑。隻有少數人……可是為什麼我也在其中?我?對,癲癇——精神病——疼痛……舒緩而甜美的疼痛——蜂蜇,但願蜇得再深些,再痛些。這時有一個太陽緩緩升起。不是我們的太陽,不是那個藍晶晶的、將光線均勻地射進玻璃牆磚的太陽,不是的。這是一個野性的、飛馳的、炙熱的太陽——它讓你急欲脫掉身上的一切,把這一切撕成碎片。坐在我一旁的那一位,朝左麵瞥了我一眼,發出一聲嘻嘻的冷笑。不知怎麼的,我清清楚楚地記住了這個情景:隻見他的嘴唇上冒出一顆微型的唾液泡,隨即破裂。這個小泡泡使我頓時清醒。於是我又是原先的我了。此時我和所有在座者一樣,聽到的隻是一片急促而嘈雜的琴弦聲。我笑了,心情變得輕鬆自如。這位有才華的錄音講師把野蠻時代描述得繪聲繪色——如此而已。後來我聽了我們的當代音樂(作為對比,結尾時演示了我們的當代音樂),那才是一種享受呢!那時合時分的無窮的行列發出的水晶般清晰的半音音階,以及那泰勒(泰勒(Brook Taylor,1685——1731),英國數學家,創立了泰勒公式。——譯者注)和麥克勞林(麥克勞林( Ma,1698——1746),蘇格蘭數學家,著有數學分析、曲線理論等方麵的著作。——譯者注)公式的整合和弦,那畢達哥拉斯短褲(這是對畢達哥拉斯創立的勾股定理的謔稱。——譯者注)、厚重的二次方全音轉調,那衰竭震顫運動的憂鬱旋律,那隨著由許多個休止組成的夫琅和費譜線(即太陽和恒星光譜中的吸收譜線。德國物理學家夫琅和費(J.Fraunhofer,1787——1826)於1814年對這種譜線做了詳細描述,因而它被命名為“夫琅和費譜線”。——譯者注)而變換著的明快節拍——行星的光譜……氣勢多麼磅礴!章法多麼嚴謹!而古代人的音樂隨心所欲,毫無規則,無非是一些野性的狂想,這種音樂多麼渺小可憐……我們大家和往常一樣,四個人一列,排著整齊的隊列從大課室寬大的門裡走了出來。一個熟悉的、雙折彎的身影從我身邊閃過。我畢恭畢敬地對他行了個禮。再過一個小時,可愛的О-90就該到了。我感到激動,那是一種愉快而有益的激動。回到家裡,我趕快跑進管理處,把自己的一張粉紅色票券交給值班員,領到一張準許拉幔簾的證明。在我們國家,隻在性生活日這一天號民才享有這種權利。我們的房子是透明的,牆壁仿佛是用發光的空氣編織而成的,大家都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總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們彼此之間沒有什麼可以隱瞞的。況且這樣可以減輕護衛們艱苦而崇高的勞動,否則不知會鬨出什麼事情來呢。古代人的住房很奇怪,而且不透明,或許正是這種住房造成了他們可憐的籠中鳥心理。“我的(sic(拉丁語,意即“原文如此”,這裡表明主人公對他引用的這句成語中“我的”一詞不以為然,因為在大一統國人眼裡,沒有什麼東西是屬於個人的。——譯者注)!)房子就是我的城堡”——這種話他們也真想得出來!21點我拉下幔簾,就在這當口兒,О-90有些氣喘籲籲地走了進來。她把粉紅色的小嘴湊過來,並且遞過來一張粉紅色的小票。我撕掉了票據,卻擺脫不掉她粉紅色的嘴巴,直到最後一刻——22點15分。然後我給她看了我的“筆記”,並和她談了平方美、立方美、直線美,我覺得談得很好。她一直在聽著,臉上泛起迷人的粉紅色,突然她的藍眼睛裡湧出淚珠,一顆,兩顆,三顆,正滴在打開著的那頁(第7頁)稿紙上。字跡被洇得模糊了。咳,隻好重抄一遍了。“親愛的Д,隻要您,隻要……”“隻要”什麼?“隻要”什麼嘛?又是老生常談:生孩子。不過也許是一個新的話題——是有關……有關那個女人的話題?雖說這件事好像……不,這未免太荒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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