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三十七(1 / 1)

提要:鞭毛蟲。世界末日。她的房間。早晨在食堂裡,我左邊的人滿臉驚恐地悄悄對我說:“您吃呀!他們看著您哪!”我使勁擠出一個微笑,覺得臉皮裂開了一道口子,微笑使這裂口的兩端愈撕愈寬,我覺得愈來愈疼……後來,我剛叉起一塊食物,手裡的叉子突然一顫,當地敲著了盤子。一下子桌子、牆壁、杯盤空氣都震顫了,發出了錚錚的響聲。外麵,響起了一聲震天巨響,就像騰起了沉重的圓形聲柱。它越過我們頭頂,越過房屋,傳向遠處,逐漸變弱,最後終於像水麵上擴散開去的微波,消失了。霎時間,我眼前的一張張臉都沒了血色,變得蒼白,那些正起勁咀嚼的嘴,像出了故障似的停住了,叉子都凝固在半空中。以後,全都亂了套,脫離了永恒不變的軌道。所有的人都從座位上跳了起來(連國歌也沒唱完),也顧不上節拍,馬馬虎虎還沒嚼滿數,連吞帶咽地吃了下去。他們相互抓住對方問道:“怎麼?出什麼事了?怎麼了?”這台偉大的機器,曾幾何時是那麼嚴謹有序,現在亂紛紛地一塊塊地散架了。他們朝樓下跑去,奔向電梯。樓梯上、梯級上都是它們雜遝的腳步聲和匆促的片語隻言,就像九*九*藏*書*網被風刮起的信紙的碎片……附近所有房子裡的人都湧了出來。再過一分鐘這條大街就會像顯微鏡下的一滴水;封閉在玻璃般透明的滴液裡的鞭毛蟲,正在那裡慌張地東西左右,上上下下地亂竄、亂奔。“嗬嗬,”有個人揚揚自得地說了一聲。我看見他的後腦勺和朝上指著的一根手指。我清楚記得他那根黃中透點粉紅的手指,還有指甲蓋下端一個白色的半圓形,就像從地平線上剛爬上來的半個月亮。這手指就像個指南針,幾百雙眼睛,循著手指的方向,朝天空望去。天空中,烏雲好像在逃避無形的偵緝隊的追捕。它們逃竄著,互相擠壓著,你追我趕朝前飛奔。護衛局深色的、掛著黑色探視鏡的飛船在空中巡察,烏雲在四周點綴著它們,再遠處,在西邊,有一群……很像……開始時,誰也看不清那些是什麼,甚至連我(我很幸運,要比彆人看得清楚些)也不明白。那好像是一大群黑色的飛船,飛得很高幾乎使人難以置信,成了一個個難以覺察的飛動的小黑點。它們愈來愈近。天空響起嘶啞的、嗷嗷的啼鳴。最後,在我們頭上出現了飛鳥。天空布滿黑色的、尖聲鳴叫著往下降落的三角形;強大的氣浪把它們攆下地麵,它們落在圓屋頂上、房頂上,停棲在木杆和陽台上。“嗬嗬,”那揚揚自得的腦袋轉過臉來。這時我發現他就是那個緊蹙額頭的家夥。但如今對他來說這隻是一個稱呼,他仿佛整個人都從永遠緊蹙的額頭下爬了出來,他眼角、嘴角像一束頭發絲似仍放射出條條光芒——他喜眉笑眼地說:“您知道嗎,”他在風的呼嘯聲中,在飛鳥的鼓翼和聒噪聲中,對我大聲喊道,“您知道嗎,大牆,大牆炸坍了!您明白這意思嗎?”在離街很遠的那邊,有幾個人影閃了過去,他們伸著腦袋,急匆匆往屋裡跑去。馬路中央有一大群手術過了的人,匆促但又緩慢地(他們已變得沉重)向西走去。那個嘴角和眼角紮著一束束頭發絲光束的人……我拽住他的手,問道:“請問她在哪兒,I在哪兒?在大牆那邊嗎?還是……我—定要找她,您聽明白了嗎?馬上告訴我,我不能……”“在這兒,”他陶醉似的快活地叫道,露出滿口結實的黃板牙……“她在這兒,在城裡,她在行動。噢……我們也在行動!”我們——是誰?我——是誰?他身邊大約有五十來個和他一樣的人,都是從陰沉的蹙緊的眉頭下爬出來的,嗓門很大,快快活活,一口堅固的好牙齒。他們張大了嘴迎著狂風,手裡揮舞著電繩索(他們從哪裡弄到的?),電繩索的外觀也顯得慈眉善目毫不嚇人。他們也往西走去,跟在手術過的人的後麵,但走的是48號街,走另一條道,平行著走……我腳步踉蹌,常常絆在拉得緊緊的風的繩索上。我朝她跑去。去乾什麼?我不知道。我磕磕絆絆地跑著,一條條街都空無一人,這裡對我是陌生的,野蠻的,鳥兒歡天喜地地鳴叫不停,世界一片混亂。透過屋牆玻璃,我吃驚地看到在幾個房間裡,女號碼和男號碼恬不知恥地在做愛,甚至連窗簾也不放下,也沒有任何票子,就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是她住的樓。大門茫然地敞開著。在下麵,檢票桌那兒沒有人。電梯停在升降井的半中央。我氣喘籲籲地沿著沒有儘頭的樓梯往上跑。走廊。我飛快地一間間房門看過去,門上的號碼就像輪子裡的輻條,320,326,330,I-330,到了!透過玻璃門望進去,隻見屋裡東西散亂著,什麼都皺皺巴巴,亂七八糟。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大概匆忙中被碰翻了。它四腳朝天翻倒在地上,就像一頭斷了氣的畜生。床,莫名其妙地斜著移開了屋牆。在地板上,踩臟了的粉紅色小票子灑了一地。我彎腰拾起一張,一張,又一張。每張上都是Д-503,所有的票子上都是我,這上麵有我融化了的、熾熱的感情。這是留下來的唯一的……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不能讓它們就這麼灑落在地上任人踐踏。我又撿拾起一把,放在桌上,小心地把一張張捋平,我看了一眼……我笑了起來。你們也許知道吧,笑可以有各種不同的顏色。以前我不懂這道理,現在我明白了。笑不過是你內心爆炸的回聲:它可能是紅色、藍色、金黃色的節日焰火,也可能是人體血肉的飛濺……有幾張票子上,我瞥見了一個我完全不熟悉的號碼。我沒記住數字,隻記住了字母,是Ф。我把桌上的票子都擼到地上,用腳踩著它們——也踩著我自己……我就出來了……我在走廊對麵的窗台上坐著,還等待著什麼。我木然坐了很久。左邊響起了腳步聲。過來一個老頭兒,臉上的皺紋就像紮了窟窿、漏了氣的氣球;紮破的孔眼裡還滲出透明的水滴,慢慢往下流淌。我慢慢似乎感覺到這是眼淚。當老人已經走遠了,我才想起來要問他,我招呼他說:“喂,請問您,請問您認不認識號碼 I-330?……”老人回過頭來,傷心絕望地甩了一下手,一瘸一拐地走遠傍晚,我回到了自己屋裡。西邊灰藍色的天空每秒鐘都緊張地在抽搐、發顫。從那兒傳來沉悶的轟響聲。屋頂上布滿了焦炭似的黑鳥。我倒床睡去。噩夢立刻像野獸似的向我壓來,憋得我難以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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