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十八(1 / 1)

提要:邏輯的迷宮。傷口和膏藥。從此洗手不乾。昨天我一躺下,立刻就沉入了夢的海底,就像一艘超載的船翻船沉底了。四周是沉寂的漫無邊際的綠色海水。我慢慢從水底浮了上來。浮到水中央,睜開眼一看:這裡是我的房間!還正是湖綠色的凝然不動的早晨。在玻璃鏡櫃門上映著太陽的一塊光斑,直照我的眼睛,使我無法準確地按守時戒律表規定的時間睡足時間。要能把櫃門拉開就好了。可是我整個人好像被網在蜘蛛網裡,無法動彈,起不來,連眼睛上也蒙上了蛛網。最後我總算起來了,把櫃門拉開——突然,在鏡子櫃門後麵冒出個全身粉紅的 I,正在拽下身上的衣裙。我已經對什麼都見怪不驚,哪怕最神乎其神的事。我記得當時毫不吃驚,什麼也沒問,趕忙就進了櫃子,砰地把背後的門關上。我氣喘籲籲、用手胡亂摸著,急不可耐地和 I聯成一體了。現在我還清楚記得,當時透過黑暗中的那道門縫,我看見有一道耀眼的陽光,它像閃電白光道似的,一曲一折地映在地板上、櫃壁上,再往上去——這道凶光閃閃的光刃落在了 I向後仰著的裸露的脖子上……我感到毛骨悚然,忍不住大喊了一聲——我又睜開了眼睛。我的房間。還是湖綠色的凝然不動的早晨。櫃門上映著一塊太陽的光斑。我正躺在床上。是個夢。可是我的心還咚咚直跳,它在顫栗,在振蕩,我的手指尖和膝蓋微微作疼。事情肯定發生過。而我現在卻弄不清,什麼是夢,什麼是現實。在毫無疑問的、習以為常的和三維空間的一切事物中,都冒出了無理數,原來的光滑的平麵卻變得毛糙了,凹凸不平……離響鈴還很早。我躺在床上思考,腦子裡開始了非常奇特的邏輯推理。曲線和物體在平麵世界都有相應的方程式和公式。我們卻不知道無理數公式和我的√ˉ-1相應的是什麼物體。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但可怕的是,這些無形的物體是存在的,它們的存在是回避不了的。因為在數學裡就像顯示在屏幕上似的,我們看到了它們奇怪的、帶鉤刺的身影——無理數公式。數學和死亡不會有錯。如果在我們的世界,平麵世界,看不到這些物體,它們在非平麵空間,必然存在著一個完整的巨大的世界……我沒等起床鈴響,就急急忙忙下了床,在屋裡急促地來回踱步。迄今為至,我的數學在我脫軌的生活中,是我唯一堅實可靠的安全島,但是現在它離開了河床,浮動起來,在水裡打起旋來。這不可恩議的“靈魂”究竟是什麼?難道也像我的製服、我的靴子(它們都在玻璃鏡櫃裡放著)那樣實在嗎?如果靴子不是病,為什麼“靈魂”是病呢?我思索著,不知怎樣才能從這荒唐的邏輯迷宮裡走出來。這是一座神奧莫測的、可怕的密林,就像綠色大牆那邊的奇怪的、不可理解的,沒有語言而能說話的生靈一樣。我仿佛感到,透過厚厚的玻璃,我可以看到一個無限大、同時又無限小的√ˉ-1。這裡有個像蠍子般的東西,裡麵躲著一根隨時讓你感覺到的帶負號的尖刺……也許它不是彆的,正好是我的“靈魂”。它也像古代人神話中的蠍子那樣心甘情願地拚出自己的性命去蜇自己……鈴響了。白天到了。上述的一切並沒有死亡,也沒有消失,隻是披蓋上了白天的日光,就像我們所看到的東西一樣,到了夜裡它們並沒有死亡,隻是罩上了夜的黑色。我腦袋裡繚繞著輕霧。透過霧氣,我看見一條條長玻璃桌,和一個個不聲不響的圓腦袋,正慢慢地有節奏地在咀嚼。遠處,一個節拍機穿過雲霧傳來滴答聲。在這熟悉的、親切的音樂伴奏下,我和大家一起機械地數數——50下。50是咀嚼一塊食物的規定次數。然後,我機械地有節拍地邁步下樓,和大家一樣在登記離場人數的本子裡在自己的名字上做個記號。可是我總感到自己並沒有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隻是獨自一人;一堵隔音的軟牆擋住了我,這裡麵是我的世界……問題是,如果這個世界隻屬於我一個人,那又何必要在這部記事裡費筆墨呢?何必在這兒寫那些荒唐的“夢”、櫃子和沒有儘頭的長廊呢?我很遺憾,沒有寫頌揚大一統王國的詩韻嚴謹的數學長詩,卻寫了一部幻想驚險。啊,但願它真的隻是一部,而不是我現在的生活,那充滿 X、√ˉ-1和墮落的真實生活。不過,也許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不相識的讀者們,很顯然,你們和我們相比,不過是兒童罷了(因為我們是大一統王國哺育長大的人,當然我們已達到了人類所能達到的最高水平)。因為你們是兒童,隻有這樣,你們才可能乖乖地吞下這丸精巧地包裹著驚險厚厚糖衣的苦藥……傍晚。不知你們是否也曾有過如下的體驗?當飛船在藍空盤旋上升,當開著的舷窗裡呼嘯的狂風撲麵而來時,你們會感到大地消失了,你們也忘記了它,因為它就像土星、木星和金星一樣,離開你們無比遙遠。我現在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狂風向我劈頭蓋臉襲來,我忘記了大地,忘記了可愛的粉紅的О。但是大地還是存在著,或遲或早我總要在大地上著落。我隻是閉眼不看登記著О- 90的那張性生活表罷了……今天晚上遙遠的大地向我提醒了它的存在。遵照醫囑(我真心誠意,確實真心誠意地希望恢複健康),我在那直線形的空寂的玻璃大街上散步了整整兩小時,而此時大家都按守時戒律表坐在玻璃房裡,隻有我一個人……從實質上講,這是反常現象。試想這是一幅什麼樣的圖景啊!一根孤零零的手指(從一隻手的整體上割下的)在玻璃人行道上彎曲著身子,連蹦帶跳地跑著。這根手指——就是我。最奇怪,最反常的是,這根手指完全不想和其他手指一起呆在手上。它願意就這樣孤身獨處,或者……是啊,我已不必隱瞞,或者和那個她呆在一起,通過她的肩膀,通過緊緊相握的手指……把自己整個身心融進她的身心裡。我回到家時太陽已經下山了。晚霞玫瑰色的餘暉映在房屋四壁的玻璃上,映在電塔的金色尖頂上和迎麵而來的號碼們的聲音和笑臉上。真奇怪:即將燃儘的陽光,和早晨初升的陽光的角度完全一樣,而其他一切卻迥然不同,連玫瑰色的霞光也各具異彩:晚霞寧靜而略帶苦澀,而早霞——又將是響亮和悅耳的。樓下前廳裡,檢查員Ю從一堆映著玫瑰色霞光的信件裡,抽出一封信遞給了我。我再次說明一下,這是一位很值得人們尊敬的婦女,找確信,她對我懷有著最美好的感情。可是,每當我看見那掛在臉頰上的魚鰓,不知為什麼我就感彆不愉快。Ю伸出骨節嶙峋的手把信遞給我,這時她歎了口氣。但是這聲歎息,僅微微拂動了一下隔在我和這世界之間的帷幔,因為當時我整個身心都集中在這封索索發顫的信上了——我確信這信是 I的。這時Ю又發出一聲歎息,聲音有兩道加重線,太明顯了,我不得不把目光從信封上移開。在魚鰓和羞澀低垂的眼瞼之間,露出一個溫情脈脈的、像膏藥般使人目眩的微笑。然後她說:“您真可憐,真可憐啊,’歎一聲歎息,是有三道加重線的歎息,接著她朝信微微地點了點頭(信的內容她當然知道——這是她的義務)。“不,其實我……您為什麼這麼說呢?”“不不,親愛的,因為我比您自己更了解您。我早就開始觀察您了。我覺得,您生活中需要一個能和您手挽手一起走的人,需要一個對生活已有過多年研究的人……”我覺得全身都貼滿了她的微笑。這是治療創傷的膏藥,而這些創傷會來自我手上這封顫抖著的信。最後,她透過羞答答的眼瞼,悄聲地說道:“我再想一想,親愛的,我再想一想。您可以放心:如果我有足夠勇氣的話——不不,首先我還是應該再想一想……”偉大的大恩主啊!難道我命中注定……難道她想對我說……我眼睛發花了,眼前好像有成千上百根心弦曲線,信在手裡顫得要跳起來。我走到牆旁亮處。陽光漸漸暗淡了,在我身上、地板上、我的手上和信上灑下愈來愈濃重的傷感的絳紅色的霞光。信封拆開了。趕緊先看誰寫的——我的心被紮了一刀:不是I,不是她,是О。在信頁右下方還有一個化開來的墨水漬,這裡滴了一滴墨水——這又是一道傷。我最討厭墨水漬,不論是墨水漬或彆的什麼,我都受不了。我知道,要是在以前,這個墨漬頂多使我感到不高興,讓人心煩而已。可是現在這灰不溜秋的墨水漬卻像塊烏雲,而且愈來愈沉重,愈來愈烏黑,這是為什麼?也許又是“靈魂”在作祟?信:您知道……也許,您不知道(我現在信也沒法好好地寫——這些我都顧不得了)。現在您知道,沒有您我一天也活不下去,我不再有晨光,不再有春天,因為 R對我來說隻是……當然,這對您是無所謂的,儘管如此,我對他是很感激的。這些日子如果沒有他,我一個人真不知怎麼辦……這些日日夜夜多麼漫長,它們仿佛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我的房間好像不是四方形的了,它成了圓形的——沒有儘頭,我走了一個圓圈又一個圓圈,都是一個樣,連一扇門都沒有。我不能沒有您,因為我愛您。我知道,我明白,現在世界上除了那個女人,您誰也不需要。您知道,正因為我愛您,我就應該……還需要再過兩三天,我就可以把破碎的我彌合起來,能多少恢複得像過去的О-90。然後我會自己提出申請,撤銷對您的登記。這樣對您會好些。您會覺得很好。以後我不再來了。請原諒。不再來。這樣當然再好不過,她做得對。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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