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事六(1 / 1)

提要:意外事件。該死的“明白”。24小時。我再次重申:我認為毫不隱諱地創作,是我的義務。所以,我不得不在此遺憾地指出:我們的生活,連定型化、固定化都還沒完成——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離開理想境界還有一定距離。理想境界——就是不發生任何意外(這是很明白的),但是在我們生活裡……瞧,真讓人無可奈何,今天我在《國家報》上竟讀到一則消息說,兩天後將在“立方體”廣場舉行審判大典。一定是哪個號碼又破壞了偉大的國家機器的運行,又發生了沒有預見到的、沒有預先計算出來的意外事件。除了上麵所說的意外事件,我也出了點意外。雖說事情發生在個人時間內,也就是說發生在專門為意外而安排的時間內,但是還是……16點左右(準確些說,是16點差10分),當時我在家裡。突然電話鈴響了:“您是Д-503嗎?”是個女人的聲音。“是的。”“藏書網您有空嗎?”“有空。”“我是 I-330。我現在馬上飛去找您一起去參觀古宅。您同意嗎?”I-330……這個 I總使我惱火,我討厭她,幾乎有點怕她。但正因為如此,我就對她說,我同意去。五分鐘以後,我們已經坐在飛船上了。五月湛藍的天空就像彩釉陶瓷一般。明亮輕盈的太陽坐在它自己的金燦燦的飛船裡,跟在我們後麵,嗡嗡響著,不超過我們,也不落下。但在我們前方,飄浮著白翳似的雲朵,胖乎乎的模樣怪可笑,倒像古代丘比特的臉頰。這朵雲也令人不安。飛船前艙艙蓋已經推起,風吹得嘴唇發乾,你不由得老想去舔它,還不斷地想到嘴唇。現在,已經可以看見大牆外遠遠的一塊塊模糊的綠地。接著,不由自主地感到心裡微微發緊。我們在降落,往下,再往下,仿佛正從陡峭的山坡上往下滑落……現在我們已經到了古宅門前。這是一幢奇特的、沒有窗戶的破朽舊屋。整幢房子都蓋在一個玻璃罩子裡,如果不這樣它肯定早就坍塌了。玻璃門旁有個老太太,她滿臉皺紋,嘴巴四周更是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大褶小褶,嘴唇已經癟了進去。嘴好像已被皺紋封死,簡直設法相信她會張口說話。可是她還真說起話來了。“怎麼啦,親愛的,你們想來看看我的房子?”她的皺紋都放出了光芒(這裡的意思大致是,她的皺紋都是放射狀形態的,所以讓人覺得皺紋“放出了光芒”)。“是的,老奶奶,又想來看看呢。” I對她說。皺紋又輝亮起來:“多好的太陽!你又怎麼啦?嗨,真淘氣!嗨,真淘氣!我可知道,我明白!得了,你們自己去吧,我還是在這兒曬曬太陽舒服些……”嗯……看來我這位女伴常來這裡。我總覺得心裡想擺脫什麼東西,可是又甩不掉,有什麼東西在礙事——大概還是那塊浮在藍色彩釉天幕上的白雲,總在眼前縈繞不去吧。當我們從寬闊的、幽暗的樓梯上樓時, I說道:“我愛她——這位老奶奶。”“愛她什麼?”“我也不知道。可能……愛她的嘴巴。可能沒有什麼道理,愛她就是了。”我聳了聳肩。她還在往下說,帶著些微的笑意——也可能根本沒笑:“我覺得這是很不對的,很明白,不應該‘為愛而愛’,而應該‘為某理由而愛’。一切自然本性都應該……”“很明白……”我正想往下說,可是我馬上發現自己說了“明白”這兩個字。我偷覷了 I一眼:不知她聽見沒有?她眼睛朝下望著,眼瞼像窗簾似的放了下來。我腦子裡浮現出夜晚的情景:22點左右,當你走在大街上,你可以看見,在燈火通明的玻璃方格之中有一些是放下窗簾的黑方格——在窗簾後麵……那麼在她的眼瞼後麵是什麼呢?為什麼今天她要打電話來?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我吱啞推開了一扇沉甸甸的不透明的門,我們走進了一個昏暗的、亂糟糟的住處(這是古人所謂的“套間住房”)。裡麵有一台以前曾見過的最奇形怪狀的“皇室的”樂器,還有雜亂的、毫無秩序、瘋狂的色彩和線條——就像那次我聽到的音樂一樣。上麵是白色的平麵,四周是深藍的牆壁,擺著五顏六色書皮的古舊書籍——有紅的、綠的、橙黃的;還有黃銅枝形燭台、銅佛像;家具的線條歪歪扭扭像發羊角風似的,沒有一條線條能列入方程式。這種混亂情景我簡直難以忍受。但是我的女伴看來身體素質比我強許多。“這是我最喜愛的套間……”突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麼,露出一個蜇人的微笑和一口潔白鋒利的牙齒,“應該說,這個套間是這些套間中最荒誕不經的。”“也許說它是‘王國’更確切,而不是什麼‘套間’,”我更正她說,“是無數個微型的永遠充滿戰亂的、殘忍的王國,就像……”“嗯,很明白……”顯然她說得很嚴肅。我們穿過一間房間,這裡放著幾張兒童小床(在那個時代,孩子也歸私人所有)。前麵,又是一個個房間、亮晶晶的鏡子、陰沉沉的櫃子、花裡胡哨得叫人受不了的沙發、碩大的“壁爐”,還有一張紅木大床。在這裡,我們的現代透明的永久性優質玻璃,隻被用來做不起眼的、易碎的方窗玻璃。“真難以想象,在這裡人們竟‘為愛而愛’,他們愛得發狂,為愛情而受折磨……(她眼睛上的窗簾又垂下了)。人類精力如此消耗實在太不明智。我說得對嗎?”她好像在替我說話,說的都是我的想法。但在她的微笑中總流露出一個刺激人的 X。她眼瞼後麵總好像有些什麼,可是我又弄不明白。這使我快按捺不住了。我真想和她爭論一番,大聲向她嚷嚷(真要這樣),但是我不能不同意,不可能不同意啊。我們在鏡子前停了下來。這時候,我看到的隻是她的兩隻眼睛。我腦子裡閃過—個念頭,我想:其實人的構造也和這些荒唐的“套間住房”一樣,夠怪的,人的頭部是不透明的,隻開著兩扇小小的窗戶——眼睛……她仿佛猜到了我的想法,朝我轉過臉來。“瞧吧,這是我的眼睛。怎麼樣呢?”(這些話她當然沒有說出來)。我眼前是兩扇黑幽幽的窗戶,裡麵是完全陌生的另一種生活。我隻看到有火光,是那裡一個“壁爐”的熊熊爐火,還有人影在晃動,好像是……這當然很自然,我看見的是自已的影子。但是我覺得不自然,也不像我(顯然,周圍的環境使我感到壓抑)。我明顯地感到恐懼,好像被人逮住了,並關進了奇怪的籠子裡。我仿佛被古代生活狂野的旋風卷進了旋渦。“怎麼樣,” I說,“請您到隔壁房間去呆一會兒?”她的聲音是從黑幽幽眼睛後麵,生著壁爐的那兒傳出來的。我走進另一間房間,坐下。牆架上有一個古代詩人的頭像(好像是普希金),不勻稱的臉上長著個翹鼻頭。他直勾勾地看著我,似笑非笑。我乾嗎坐在這兒,老老實實看著他半笑不笑的模樣?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要到這裡來?怎麼竟落到如此荒唐的地步?這個刺激我、使我反感的女人,這場莫名其妙的把戲……她那間屋裡櫃子門砰地響了一聲,隱約聽到絲質衣服悉悉簌簌的響聲,我真想跑到她那裡去到底要去乾什麼,我記不太清了,大概是想狠狠地罵她一頓,可是我總算忍住了沒去。她倒已經從屋裡出來了。身上穿著一件古色古香的明黃色短裙,頭戴一頂寬邊黑色呢帽,腳上穿著黑色長統襪。裙子是薄綢料的,所以我看得很清楚,襪子很長,過膝頭一大截。她裸露著頸胸,還有那道在……之間的乳溝……“顯然,您是想彆出心裁,但是難道您……”I打斷了我的話:“很清楚,彆出心裁就是與眾不同。因此,彆出公裁就意味著打破平衡……古代人愚蠢地稱之為‘甘居平庸’的,對我們來說就是‘履行義務’。因為……”“說的是,說得對!正是這祥,”我忍不住了“您何必……”她走到翹鼻子詩人雕像前,又垂下眼瞼,遮住了眼睛那兩扇窗戶裡麵的野性的火光。她又開口說話了。這次她態度很嚴肅(也許想讓我變得平靜些),講得簡直頭頭是道:“過去的人怎麼竟能容忍這樣的詩人!您不覺得奇怪嗎?他們不僅容忍他們,還佩服得五體投地。真是奴才思想!我說得對嗎?”“很明白……我的意思是說……(這討厭極了的‘明白’!)”“嗯,我懂。可是,實際上他們是比皇帝更為強有力的主宰。可是為什麼那些皇帝不把他們關起來,消滅掉?在我們國家……”“是啊,在我們國家……”我還沒說幾個宇,她突然哈哈大笑——我隻是看見她在笑:那是一條激越高昂、像鞭子般柔韌的笑的曲線。我記得,當時我渾身發顫。我想揪住它——但我日記不清了……反正我需要乾點什麼。這時,我下意識地打開自己金黃色的號碼牌,看了看表:17點差10分。“您不覺得已經該走了嗎?”我儘可能彬彬有禮地說。“如果我想請您和我一起留在這兒呢?”“您聽我說,您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嗎?10分鐘以後,我必須到講演廳去……”“……所有號碼都有義務修讀藝術和科學必修基礎課程……”I說出了我要說的話。然後她拉起窗簾——抬起眼。黑幽幽的眼睛裡麵壁爐仍火光熊熊。“在衛生局有個醫生,他登記了我。如果我去求他,他會給您開病假條,證明您有病。怎麼樣?”我懂了。現在我才明白,她這套把戲的目的何在!“原來是這樣!告訴您,我作為一個誠實的號碼,老實說,應該立刻去護衛局並且……”“如果不老實說呢?”又是一個蜇人的微笑,“我非常想知道,您去護衛局還是不去?”“您不走?”我伸手捏住門把;它是銅的,我的聲音聽起來也像是銅的。“稍等一會兒……可以嗎?”她走到電話機旁。叫了一個號碼。當時我太激動,竟沒記住這個號碼。她大聲說:“我在古宅等您。對,是的,就我一個人……”我擰動了冷冰冰的銅把:“您允許我用飛船嗎?”“哦,那當然!請吧……”門口,老太太坐在太陽光下打瞌睡,就像一株植物。她那密不透風被皺紋封死的嘴又張開了,我又不禁暗暗稱奇。她說:“您的那位,怎麼,她一個人留下了?”“一個人。”老太太的嘴又合上了。她搖了搖腦袋。看來,連她那已經開始衰退的腦子都明白,這女人乾的事是荒唐的,危險的。正17點,我已經在聽課了。這時不知怎麼,我突然意識到,剛才我對老太婆說了謊: I現在不是一個人在那兒。我並非有意,但卻騙了老太太。大概正是這件事使我難受得都沒法集中精力聽課。是啊,她不是一個人在那兒——問題就在這兒。21點半以後,我有一小時自由支配時間。今天就可以去護衛局報案。但經曆了這麼件荒唐事之後,我覺得十分疲倦。再說,隻要兩晝夜之內去報案都是合法的。明天去也不遲,還有整整24小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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