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中元日,地官降下,定人間善惡,這也是一個了斷舊日命案恰到好處的日子。石慧就選擇了在這一日,送時家兄弟上路。這世上沒有人應該決定什麼人該死,可是自己卻可以。惡人該死是因為他們殺了不該殺的人,人命本該用人命來填。時正峰、時正衝殺過很多人,人在江湖本就是刀頭舔血,可是他們卻也不曾想過有一天會為了一個隨手滅口不會武功的舉子填命。事實上,石慧也並不是因為他們殺了羅新正的緣故,畢竟殺人的隻有一個。正論起來,石慧更偏向於是這嶺南雙惡的罪孽已經到頭了,他們所殺的無辜之人又何止一個羅新正。世上的惡人除之不儘,可是能少一個兩個總是一件好事。不過石慧沒想到時家兄弟竟然還會有人來收屍,來的是他們的大哥時正冬,如今是滄州“鐵血大牢”的將軍之一時震東。當年兩個弟弟弑師戮親之後,本要將這個大哥一並除去,時震東便改名換姓入了朝廷為官。與時大惡和時小惡不同,這位時將軍是個清正之人。他的身上有著濃重的血煞之氣,曾經經曆過戰場的石慧一眼便知道此人身上的煞氣是在戰場上拚殺出來的。同樣是殺人,不同的目的不同原因,總會造就人不同的氣質。三兄弟同父同母,同師父,卻養出了截然不同的兒子,倒也是稀奇。時家父母乃是阻止兒子走上邪路被兒子所殺,想來和這位時將軍一般是個正派的,卻不知原本的嶺南三俠,為何最後兩個小的卻成了嶺南雙惡。可見世間的境遇真的很難說,石慧有時候也會想她的孩子們是否能夠堅持住自己的本心,一如她離開之時。做一時的好人容易,做一輩子的好人卻太難,世間最難之事莫過於初心不改。時震東到的時候,他們還在墓前祭拜。烈日當頭,時震東卻穿了一聲黑色的常服。他走到墓前,取了三支香,跪下鄭重地上了一注清香,方走到石慧麵前長揖道:“顧穀主!”石慧還禮:“時將軍客氣了,您的來意我已經知曉,將軍請自便!”“時某在此謝過!”時震東鄭重稽首,這才令人為兩個弟弟收斂屍身。時震東的臉上雖然沒有什麼表情,可是石慧卻看到了他的悲傷。哪怕那兩人惡事做儘,弑師戮親,畢竟是一起長大,也曾感情深厚的親兄弟,又恨亦有情。這世上能夠傷人至深的從來不是敵人,而是來自身邊人的背叛。石慧有時候也很想知道這世上怎麼有人能夠如此肆無忌憚去傷害至親之人。可是她終究不是那些人,隻怕活的太久也無法明白這種傷害至親後,還能自在逍遙的心路曆程。“其實時將軍曾經有過機會大義滅親的。”豔無憂忽然道,“可惜心太軟,若非當年他的部將趕到,他差點被嶺南雙惡所殺。”“因為他是個好人!”石慧道。好人總是會心軟幾分,你不在其中自可指責他婦人之仁。然大義滅親四字雖然大義凜然,又有人能夠做到呢?若是誰都能夠做到,包龍圖大義滅親的戲文也無法唱了幾百年了。“做好人就是這般吃虧嗎?”石慧不由笑道:“所謂虧不虧都在人心罷了,做壞人也不是誰都能做的,比如說做了壞事你要是會有愧疚之心,那就不是一個合格的壞人。要是這樣還是吃點小虧,做個好人吧!”豔無憂:……“待香灰滅了,就把小朝帶回來。”石慧忘了一眼跪在墳前的兒子道。想象總是美好的,不過相較於一個噩夢,石慧寧願顧惜朝心中存著一個父親的美夢。他心中有個被神化的父親,未必是一件壞事,男孩子都需要一個自己崇拜的男性榜樣。石慧沒有騎馬也沒有帶上馬車,隨從,隻獨自緩行。沿著溪流一路向氤氳穀的方向而行。天上的烈日不遺餘力地散發著它的熱量,路邊的小草都有些病懨懨,隻是那河岸兩邊的白色小野花卻開得頗為茂盛,星星點點,宛如夜晚的星辰。這個季節若非在水邊,便是風都帶著熱浪。石慧沿河而行,偶爾一縷微風吹過,還帶著一絲涼意。待走到了一處樹蔭下,乾脆走到下麵洗了洗。石慧一麵洗手,望著水下遊動的小魚小蝦,臉上不由帶出了幾分笑意,隨著遊動的魚蝦,她的目光卻落在了河心的黑影。這條河應該算是溪流才是,不過兩丈寬,因是夏季,大半河床都露了出來。河水深的位置也不過過膝,間隔間又有幾處小譚。如今那丈餘寬,不過膝蓋深的河流中卻飄浮著一從黑色的頭發,那是人的頭發。石慧涉入水中,就見一具屍體擱淺在其中。將那屍體撈上岸,卻是個不過雙十年華的女子,雙手綁在身後,竟然是被人丟入河裡活活淹死的。這條溪流是從一條大河分出來的支流,再往上走三四裡便是源頭的大河。沒有人會將人丟進一條小溪,怕是被丟進大河,卻飄到了支流擱淺在這裡。屍體已經泡的發脹,不過考慮到氣溫,大約是昨日下午被殺,從腫脹變形發白的臉皮依稀可以看出她生前姣好的容顏。石慧略檢查了一下,死者應該不會武功,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手上有厚繭,定然是常年乾活的,便肯定這個女孩子身前隻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女。可是什麼人會如此殘忍對待一個花樣年華的少女呢?石慧在附近尋了一個村子,買了村中老人預留的壽材,將那女屍收殮了,遣人去衙門報案,便回了氤氳穀。不妨傍晚,盛崖餘卻到了氤氳穀,原來諸葛先生將這個案子交給了盛崖餘。盛崖餘已經十四歲了,頂多在等一兩年就會獨自走江湖辦案。能夠勞動神侯弟子辦得案子,都不會是普通的案子,故而神侯也會讓盛崖餘幫著處理一些開封府的普通命案,積累經驗。畢竟相較於帶藝投師的鐵手和追命,盛崖餘一點江湖經驗都沒有。這陣子開封府的案子不少,人手不足,開封府就乾脆將這個案子交給了盛崖餘獨立承辦。如今的開封府府尹與六扇門都屬於諸葛先生一派,對於神侯府的弟子有一種迷之信任。想當初鐵手十六歲已經是地方名捕,入神侯府後辦得案子更是沒有一件普通。故而盛崖餘雖然才十四歲,六扇門對他倒是極為相信。盛崖餘來氤氳穀自是詢問石慧這個第一個發現屍體的人。石慧與盛崖餘說了一些屍體上的線索,又將顧惜朝丟給了他。說讓顧惜朝給他幫忙,實際上自時家雙惡的事情過後,小孩兒對那素未蒙麵的父親不知如何生出許多孺慕之情,傷春悲秋起來。往日嫌棄他吵鬨,可到底自己的兒子自己疼,乾脆將他趕出去給盛崖餘跑腿,免得空的在哪裡無病呻吟。再怎麼說他親爹都死了十幾年了,又沒見過。美化的親爹再好,也沒道理過了十幾年,連大仇都報了,反而傷懷起來。莫看這兩個孩子一個十四、一個十三,效率倒是極高,不過兩日功夫已經查到了女屍的身份,是上遊一個村子的姑娘,名翠兒。翠兒雖然生在農家,卻極是貌美,是方圓十裡出名的美人兒,加之勤快能乾。才過了豆蔻之年,媒人就幾乎踏平了門檻。隻這姑娘家中僅有一父和兩個幼弟,為了操持家務照顧兩個弟子,便沒有早早嫁人,如今已經十七了。雖說如今流行早婚,可是鄉下漢子娶妻不易,翠兒的品貌自是不愁嫁的。然而就在前幾日,翠兒姑娘卻出了事。翠兒去地裡乾活,卻被人發現衣衫淩亂的倒在了山腳林間,竟是被人糟蹋了。這事不過一日就傳遍了左右村子,也傳到了族老耳中。如今的時代,宗族力量強大,翠兒這個村子亦是如此,整個村子都是同姓之人。據說族中還出過幾個大官,其中官位最高的官至四品。便是如今族裡也有兩個舉人、秀才,算得上耕讀之家。有那宗族,便是族中無一人識字都好,翠兒許就是被遠嫁了。溫飽不濟的百姓可不管什麼貞潔不貞潔。偏偏翠兒隻是普通農女,卻生在了一個自詡讀書人的宗族。於是,這個可憐的姑娘就被族老以失了貞潔給宗族蒙羞的緣由除以私刑了。知曉真相,石慧也不由有些唏噓,程朱理學、封建禮教吃人莫過於此。唯有人才能夠做出這麼殘忍的事情,沒有人去追查傷害翠兒的凶手,卻迫不及待的處置受害者,想要將這件事永遠埋葬。千百年來,時代進步,文明在進步,可是有些人心卻始終沒有變過。“如今朝廷對地方宗族的私刑根本沒有什麼辦法,大約那些族老也不會為了翠兒姑娘抵命了。”豔無憂歎了一聲道。“惜朝呢?”“大師兄還與盛公子一起繼續追查,盛公子懷疑翠兒姑娘那件事不是個案,凶手可能是江湖人。”豔無憂解釋道,“師父,要不要我繼續跟著保護?”“不過一個采花賊,崖餘和惜朝能夠應付,我這裡有件事要你去辦。”石慧低聲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