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千村萬寨處處龍門 千岩萬壑層層成田(1 / 1)

唐朝公務員 水葉子 4940 字 2個月前

北國饒樂還是一片天寒地凍的景象,都城長安卻已春意萌發,一連小半個月晴天大日頭的好天氣下來,起於渭水之上的春風已漸去料峭的寒意而顯出融融的和煦。吹麵不寒楊柳風,地確是的,不說灞水橋邊的楊柳已是新綠初綻,城中滿街的老槐上更已長出了半截手指長短的嫩葉。風吹槐花滿店香,胡姬壓酒勸客嘗。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見到這樣的美景了吧!建造於長安城龍首原上的宮城南苑內,株株垂柳應和春風的吹拂舞動著婉媚的柳枝在水麵上點起一暈暈細密的漣漪,柳枝下的太液池水波微興,放眼望去恰似一湖流動的碧玉,眼前如斯美景,再趕上這天朗氣清的好天氣,委實是一個遊覽禁苑的絕佳日子。內單絲羅盤龍常服,外麵鬆閒披著一領火狐皮大氅的天子李旦此時便正在太液池邊的小徑上悠遊漫步,他的手中握著一卷善本《爾雅》,身後跟著五六個年紀最大也不超過十歲的孩童。一路走來邊賞春景邊聽著孫兒們玩鬨嬉戲,李旦鬱悶煩躁了多日的心情終於漸漸的發散開來。要是依著本心,李旦真想把朝堂裡每隔十天才有一日的旬假就此一股腦放下去,放他十天半月,甚至是就此永遠的放下去,也免得明天一早又要上朝麵對永無休止的辯說與論爭。一想到明天的早朝,李旦的腦仁就開始條件反射般的隱隱發脹,這些日子他都有些羨慕那些朝臣了,至少,他們還能找借口請假,自己卻是不管心裡有多不願意也隻能挺著,熬著。煩惱就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旦搖搖頭後依然無法將這突然而起的煩惱心思甩開,索性就停住步子抬手向前邊不遠的亭閣指了指。隨行的太監宮女們頓時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灑掃、安置書幾、捧爐焚香再到擺放文房四寶及酒食,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輕盈無聲卻又高效快捷。李旦決意不肯讓明天煩人的早朝擾了今天難得的好心情,進入亭中在書幾前坐下抬眼看看遠處的水光柳色,再瞅瞅亭外假山竹林間玩鬨的不亦樂乎的孫兒們後,就帶著一縷輕鬆愜意的歎息翻開了手中把玩已久的《爾雅》。對於酷愛書法及文字訓詁之學的李旦來說,類似《爾雅》這般的音韻訓詁學著作可比一摞摞永無止儘的奏章有意思得太多,這裡麵每一個詞語的釋詁都能讓他不自覺的沉進全部的心思,並在這一過程中體會到無法言說的樂趣,而不是像那些奏章帶給他的永遠都是疲累厭倦,永無休止、越來越難以忍受的厭倦。左手輕輕的翻動著書頁,右手援筆引墨寫下自己感興趣的古詞及釋義,三四頁之後再回過頭來考察一番剛剛寫下的內容,並從書法的角度就個彆文字的結構用筆細心揣摩體味一番,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樂趣讓李旦深深迷醉其中,剛剛因想及明天早朝而起的煩躁也在這一過程中自然而然的煙消雲散。李旦正自意興盎然的沉迷其中時,一聲清脆的童音將他的注意力從《爾雅》上吸引開去。放下書卷揉了揉了手腕,李旦這才注意到亭閣下麵那幾個特意叫進的孫兒不知什麼時候已停止了在假山竹林間的喧鬨,此時正學著他的樣子擺弄著太監們為今天禁苑之遊準備下的書冊。這童音便是其中一個孫兒搖頭晃腦讀書時發出的。再一細聽,這個小家夥兒正在讀著的是《蘭亭集序》:永和九年,歲在葵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遊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這篇王羲之的絕美名作以清澈的童聲讀出後實是彆有一番風味,李旦聽了幾句後竟聽了進去,這小家夥見祖父注目,一時得意之下索性舍了書卷硬生生的背將起來,邊背邊還儘力將小小的胸脯挺的高高的,不消說這該是他最近學會的功課,現在抓著機會拿到皇爺爺麵前賣弄來了。李旦被他這副小模樣惹的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與此同時,心裡也油然生出些遺憾來。要說吟詩會文、賞玩書法這樣的樂事終究還是要三五個達者湊在一起時才更有興味。要說今天的天氣恰是《蘭亭集序》中所說的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眼前雖無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但太液池邊的風景亦足以遊目騁懷,極視聽之娛,若是在這樣的天氣與風景中召幾個興致相投的臣子來一番辯說《爾雅》、品評詩酒的文人雅集,該是怎樣不讓於蘭亭集會的快意呀!可惜這個具有誘惑力的想法也僅僅隻能是想想而已,若要找人把酒共評《爾雅》的話,李旦順理成章想到的第一個人物就是孔珪,身為當世大儒、孔聖血裔,孔珪對於位列十三經的《爾雅》頗多心得,這樣的聚會若是不讓他參加實在沒什麼意思,但真要讓他來的話……那還叫文人雅集嗎?李旦無奈地搖了搖頭,朝堂上的政爭早就厭煩無比,他可不想再在太液池畔來這麼一出,這簡直就是糟蹋眼前的好天氣和絕美風光。世事還真就這麼邪性,你越是想什麼怕什麼它偏就來什麼,正在李旦為無法實現的文人雅集遺憾不已的時候,有太監上來報說禮部侍郎孔珪正於承天門外請見。李旦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揮袍袖,“不見。”似乎是不甘於自己難得的好心情被就此破壞,李旦話一說完就迫不及待的重新投入了身前的書卷。他這舉動怎麼看都像是在逃避。但有些人實在是沒法逃避的,當李旦因眼神疲累抬起頭時,首先看到的就是貼身太監那張滿是愁難之色的臉。“什麼事?”這聲音既厭煩又無奈。太監小心翼翼的湊上來,“自打大家剛才駁了請見之後,孔侍郎就跪在承天門前,這都有好一會兒了,他前幾年遭流放作踐過身子骨,年紀也過了甲子,承天門又連著各部寺監立衙的皇城,人多眼雜的萬一有個什麼不好處,不管是朝廷還是大家臉上都需不好看了。”“他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般賣力為他說話?”這太監自然矢口否認,給出的理由還挺有說服力:就算我想收,孔珪這號的也不能給!“讓他進來。”李旦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伸手一掃,書幾上的文房四寶頓時劈裡啪啦摔了一地,“這般逼朕,渾是在長安呆膩了,朕這次再不容你。”今天這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終究還是要被毀了!眼見李旦發怒,那太監一言不發的趕緊退出了亭子,甚至為避過隨後極有可能的遷怒,他連小太監都沒使喚而是親自到承天門接人以避風頭,走在路上他一邊在心底抱怨孔珪這老不死的太不識趣,邊還琢磨著該怎麼把剛才之事傳給高力士,也好在太子殿下麵前表表功勞。要不是有太子的關照在裡邊,就孔珪這樣又臭又硬從沒有半點孝敬的老貨不給他落井下石都算他燒高香了,還能替他說話?當孔珪到達太液池邊的亭閣時,亭中已經收拾停當,默默而坐的李旦緊緊繃著滿是寒肅的臉。唱禮參拜,李旦沒開口叫免,孔珪也就做的一絲不苟。“旬假之日還這麼攆著見朕到底有什麼事,說。”看著跪在地上的孔珪華發半生,老態儘顯的模樣,優柔而又重情的李旦憤怒之餘又頗為不忍,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有叫起,任孔珪繼續跪著回話道:“臣此來是促請陛下儘快發兵饒樂,臣曾居於龍門數年,深知契丹實非良善,先皇後朝便曾反叛入侵我河北道引得生靈塗炭,此番若使其再得了繞樂,為禍之深則我朝東北自此將永無寧日矣!”一聽到這個,李旦心中不知淤積了多久的煩悶與不耐煩都一起發作起來,自打那日急腳將饒樂四部請求內附並請發兵驅逐契丹的文書送到之後,朝堂裡的興奮勁兒還沒熱乎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開始了無窮無儘的爭吵。既然有了堂皇正大的理由,朝廷出兵自無異議,說到統兵人選時朝堂上也是不約而同的言說現任幽州大都督張守義年老不堪此任,但在提及新的統軍人選時,剛剛還和諧無比的局麵就頓時瓦解冰消,各為其主的臣子們輪番上陣推出自己人選的同時不惜使出一切手段駁斥對方的人選。這一個人選可是關係到十二萬精銳邊軍的控製權,份量之重讓近兩年在曆次朝爭中多有退讓的東宮一係也退無可退,雙方陣營中的文臣武將你方唱罷我登場,爭的麵紅耳赤不可開交,最終使這天的朝會不得不以羽林副使與兵部侍郎當殿大打出手,李旦盛怒之下拂袖而去收場。饒是這天的朝會後以“君前失儀”的罪名將羽林副使及那兵部侍郎各杖了三十,也沒能阻止第二天朝會中愈演愈烈的爭吵,從孔珪回京後就很少上殿的鎮國太平公主親身上陣與太子李隆基來了一場精彩紛呈的姑侄對辯。這是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的第一次正麵爭鋒,同時也標誌著李旦在二人間實行了兩年的調和策略正式失敗。至此,以前隻是在竊竊私語中的姑侄之爭徹底公開化了。若是換了本朝太宗,甚至是前朝煬帝在位,這樣的爭吵也就算不得什麼,任你們吵的再厲害我自選一個聖心默定的人就是,人選一定爭端也就自然停住了。無奈當今天子李旦卻是個天生的優柔遲疑性子,最缺的就是這份乾綱獨斷的魄力。他本就遊移拿不定主意,再一經這樣的爭吵就沒個準主意了。由此這本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就被拖了下來,這一拖不僅把遠在饒樂的唐成拖的七傷八癆,就連李旦也被每天無時無刻不在耳邊縈繞的進言與爭吵給折騰的想到朝會就油然而生厭畏之心。但越是如此,李旦也就愈發的拿不定主意。見到這般情勢,朝臣中頗有些兩邊不靠的臣子在暗室裡嘀咕:難怪當初鎮國公主在與太子聯手發動廢韋後的宮變前都不約而同的瞞著當今,直到大局底定之後才告以實情,就按當今這性子要是真提前告訴了他的話,前次的宮變十成十彆想成功。“又是這說膩了的老話。”李旦煩躁的擺擺手,“朕隻問你,統兵人選給誰?”“臣意還是由張守義統軍,軍情如火,長安又距饒樂數千裡之遙,便是即刻就定人選,待其趕赴幽州再整軍前往饒樂就需花費多少時候?隻此一點,便再無一人比張守義更為合宜。且其坐鎮幽州多年,可謂知己知彼,至於說其年老無力統軍……”孔珪言說至此,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後硬邦邦道:“不過是東宮與鎮國公主府以私心而害國事的說辭。”……就在孔珪於承天門前跪請陛見時,長安城正南的麟德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雨般的馬蹄聲。城樓上因著融融春日的天氣而有些懶散不振的羽林當值軍士先是隨意看了一眼,待其看清楚前方來騎額頭上係著的紅條帶之後頓時雙眼暴睜,一路向下邊的城門急跑而去。麟德門城門洞中被分隔成四條的過道很快被清空了一條,與此同時,另一個本是在城門口當值的軍士則翻身上了備馬跑上朱雀大街。這軍士手持銅鐸邊策馬奔馳邊搖個不停,紛紛攘攘的路人聞聲後麵露驚奇神色的同時也忙不迭地向朱雀大街兩邊讓去,尤其是帶著孩子的更是著緊。就此,城門外額纏紅帶的急騎沒有片刻耽擱的直衝過城門洞,迅即不減半點馬速的沿著已被清出的道路向皇城朱雀門飛奔而去。“羽書,真的是羽書!難倒邊關上又起了大仗?”朱雀大街兩邊的路人對此議論紛紛的時候,那些帶著孩子的父母則神色凝重的向一臉好奇的孩子再三交代,若是今後再遇到剛才這樣的事情就要立即避讓,萬不可擋了路中間的道兒,否則被那頭纏紅條帶的漢子撞死可是白撞的。羽書一路通行無阻的送達到兵部尚書手中,這位堂官拆開數重蠟封的羽書看完後便即刻向政事堂跑去,隨即便又與當值相公韋安達一起直奔宮城。二人身後,本是冷清的皇城內難得的在旬假日裡熱鬨起來,各部寺監值守的中小官吏們串來串去的湊到了一起,相互打問議論不斷的都是這羽書裡究竟寫了啥消息竟至於讓當值相公都有些顧不上宰相風儀了。遇著重大消息時,當值宰輔有直接進宮麵聖之權,是以承天門上也沒有像孔珪那樣的耽擱。一路長驅直入,堪堪就在孔珪說出鎮國公主府與東宮以私心害國事的話時,兩人也來到了亭下。饒是今天當值的韋安達相公素以敢諫而為人稱道,現下無意中聽到孔珪這話也不免心中一跳,一句話把這兩位都給掃進去,且話還說的這麼重,滿朝堂裡怕也就隻有眼前這位才做得出了。韋安達與孔珪雖然算不上親近,但對其人還是頗有好感的,此時見李旦臉色不對眼瞅著就要發作孔珪,當即手捧羽書邁前一步朗聲道:“恭賀陛下平定饒樂,拓邊千裡,建我大唐數十年未有之武功。”韋安達突如其來的一句讓亭中兩人俱是一愣,靜默了一會兒後,李旦才一臉疑惑的轉身過來道:“韋卿家說什麼,饒樂平定了?”“正是。”韋安達一臉喜色的走進亭中將手中包含著五個部分的羽書遞了過去,“陛下請看,這兩份是幽州大都督張守義及饒樂都督府司馬唐成分彆具名的報捷文書,這兩份是饒樂四部族長請來長安朝拜並請朝廷繼續留任唐成於饒樂任職的奏章,至於這最後一份則是唐成請調回京的奏章。幾下裡對照已可確定饒樂平定之事當無訛誤。”李旦接過後將其它三份奏章直接放到了一邊,撿著張守義和唐成具名的報捷文書看了起來。兩份文書看完,臉色上明顯是如釋重負的李旦看了看仍在地上跪著的孔珪,“起來吧。”這句說完,他向韋安達兩人擺了擺手,輕鬆的語調歎息聲道:“看這兩人的報捷文書上俱言此次饒樂解圍中幽州邊軍竟無一傷亡,對此,韋卿以為如何?”“此事當也不假。”韋安達笑了笑,“臣是因將五份文書都看過之後才敢有此言,其實在此次驅逐契丹平定饒樂之戰中,幽州邊軍根本不曾與敵接戰,既無接戰又何來傷亡。”“不戰而屈人之兵。”說話的是亭子中唯一沒看過那兩份報捷文書的孔珪,“契丹人凶悍,豈肯不戰而退?”“不是不戰,隻是與契丹作戰的是饒樂奚人罷了。”說到這個,韋安達一臉的唏噓感歎,“孔大人有所不知,早在契丹人南下之前,任官饒樂都督府司馬的唐成便已生凜惕之心,曾呈文鴻臚寺及河北道觀察衙門請為禁斷新羅對鬆漠的軍器與鐵器貿易,釜底抽薪於前。此後俟契丹重軍南侵之後,其複又扭結圖多、平措、多莫三部結盟抗敵,其間亦曾分兵一萬接應回俙索部殘軍,遂成就了四部聯合以抗契丹之勢。”儘管孔珪早已知道唐成雖然年輕卻實為乾才,但他對唐成才華的認識更多還是停留在內政的層麵,韋安達這番話聽的他震動不已,若非說話的人是實不可能妄言的本朝相公,他十有八九是不敢相信的,“竟有此事?仆也曾居於龍門數年,對饒樂奚人的性子也知道些,他們素來對唐人抱有提防之心,如今怎肯從唐成之言?”“此事這五份文書中均無說明,仆亦不知。”韋安達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唐成本事大得很哪!侍郎大人可知這四部聯軍推出的主帥是誰?不錯,就是唐成,亦是他領著饒樂四部殘破之軍力抗契丹人十八日強攻而軍陣不破,終使國朝不傷一人不費一箭而儘得饒樂千裡草原,經此一役,至少可保我朝東北邊境十年安危無虞。”言說至此,韋安達站起身來向李旦恭敬一禮後肅容道:“臣來此之前曾檢點過吏部備檔,始知當日升調唐成出任饒樂司馬乃是出自陛下聖裁,正是陛下慧眼識珠於前,方才有唐成戮力效命建我大唐數十年未有之殊功於後,當此捷報到日,臣請為陛下賀!”孔珪對韋安達這種趁熱打鐵拍馬屁之舉很是不以為然,不過隨著韋安達同來,至今一句話也沒插上嘴的兵部尚書卻是不肯放過這麼好的湊趣兒機會,見狀忙也站起身來跟著行禮稱賀道:“唐成乃是陛下去歲禦極大寶後的第一科進士,這等出身正是不折不扣的天子門生,陛下先是神目如炬將其拔擢於江湖草澤之中,進而慧眼如珠調任饒樂司馬終成今日之功。臣來時路上亦曾細思此事,唐成雖有文武之才,但縱觀史籍,有才而白首蹉跎者可謂史不絕書,是以唐成能有今日之功,陛下識才用才之明實是居功至偉。有如此明君在朝,我大唐極盛當指日可待,臣請為陛下賀,為大唐賀,為天下賀!”一直到兵部尚書這話快要說完的時候,李旦才隱隱約約想起唐成調任饒樂司馬的始末,不過這時節他自然不會將此事內幕挑破,是以也就麵帶淺笑的受了這兩記馬屁,此前因孔珪而壞掉的心情也自然而然的好了起來。可惜他這好心情沒能保持多久,隨後說及戰事的後續,亦即唐成與張守義的賞功安排時,李旦複又頭大如鬥起來,張守義在報捷文書中已明確流露出請調回京之意,似他這般老臣又是剛立過功勳,朝廷斷無拒絕的道理。但一旦他調任回京,那接任者……除此之外,李旦也是在剛剛的高興過後才猛然醒悟過來,這個被他“慧眼如珠”調到饒樂任上的唐成其實是三兒子李隆基的心腹,據說他這個“無缺”的字都是由三子幫著取下的。這個唐成不聲不響的在饒樂立下國朝數十年未有之大功,東宮必定是要使儘全身力氣為其請功的,不準說不過去,準吧,妹妹太平公主那裡隻怕又要不停的囉嗦聒噪了……這些都是事啊,而且隻要一天還在皇帝位上像這樣的煩心事兒就會源源不斷,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安安靜靜讀《爾雅》的機會,更彆說像王右軍那樣組織文人雅集詩酒風流的生活了。李旦生來簡淡,本就是沒有什麼野心雄心對權力亦不留戀的性子,經過這兩年的皇帝生涯,尤其是近一段時間不停歇的朝爭之後,他更是對現在的生活厭倦厭煩到了極點。所以就連韋安達帶來的這個拓邊千裡的好消息也沒能讓他興奮多久,反倒是臣子們在議論此事的後續時,他的心裡卻在想著王羲之無拘無束灑脫快意的人生。思緒就此延伸,李旦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王羲之“坦腹東床”的逸事,亦想及其數度拒絕東晉朝廷征召之事,若非其堅拒了吏部郎這一顯官的征召,日日案牘勞形之下,何嘗能有蘭亭雅集的快意?一念至此,那個在李旦深心中實已醞釀發酵已久的想法如靈光乍現般突然冒了出來:王右軍做得,朕為何就做不得?既然眼下一切的煩惱根源都在皇位上,那朕便將之舍了,循著高祖的舊例做一個儘享尊榮卻無需勞心視事的太上皇又如何?讓出皇權這對彆人來說固然是不可想象,但對於性格如此並且已經有過兩次出讓皇位經驗的李旦來說卻是輕鬆的多了。這個念頭一開,頓時就如黃河潰堤般一發不可收拾,幾乎是在瞬時之間李旦就已看到了這一決定將帶來的無窮無儘的好處,他的尊榮將不會減少半點,但眼前所有的一切煩惱都將隨風而去……恰在此時,亭閣下不遠處亂翻書的幾個小皇孫中不知誰翻到了《詩經》,隨後便撿著自己學過的篇目讀了起來,微醺的春風將稚嫩的童子誦經聲輕輕送至: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李旦本自紛擾的思緒隨著這誦詩聲平靜下來,“是啊,式微,式微!胡不歸?”心底喃喃將這句詩複誦了一遍後,徹底拿定了主意的李旦站起身來,此刻他的臉上浮現出掙脫樊籠後發自內心的快意。正自議論著的韋安達三人見狀忙也跟著起身,不解地看著李旦。“三位卿家且先退下,朕……要前往太廟告祭先祖。”“臣等疏忽了,如此大捷確需告廟。”對於韋安達等人的誤解,李旦淡淡一笑卻未解釋,拾級下了亭閣後親手攜了方才誦詩的小皇孫逸步而去。這一刻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李旦眼中太液池的水光柳色實是清麗絕美到了極致…………“什麼,饒樂平定了?”東宮北書房中,從微微氣喘的高力士嘴裡聽到這樣的消息後,本自雍容而坐的李隆基驚問道,“張守義?”“這卻要給殿下賀喜了,張守義雖然出了兵,但幽州軍跟契丹人一仗都沒打,按魚承慶傳來的話兒,此次立下大功的正是殿下心腹唐無缺。”笑著向李隆基拱手為賀後,高力士便將魚承慶經由小太監傳來的消息一字不漏說了個清楚。魚承慶乃是父皇身邊最得信任的貼身太監,這消息既然是從他那兒來的,真實性就無需懷疑,放下這一層擔心之後,隨著高力士的陳說,李隆基越聽心中越是激蕩,待高力士說完後他竟是不克自製的再難安坐。高力士照舊是報完信就走,李隆基將其送走轉身回來後負手繞室快速的踱步起來。“這個張守義終究還是買了自己的麵子。”想到唐成時,此時心情激蕩的李隆基除了“好個唐成”之外一時竟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引奚人內附,拓邊千裡,將大唐邊防由長城一舉前移至落雁川,更為朝廷確保了穩定的戰馬來源……此事的意義與好處實不勝贅言,這可是國朝數十年未有之大功啊,當自己還在為他的安危但有時,他竟然立下了如此奪目的功勳!因此事而起的短暫興奮過後,李隆基迅即想到了此事的後續,唐成立下這般潑天也似的大功之後必將帶動東宮一係的聲勢大漲,更大的好處是有了這樣的大功打底,即便太平再想從中刁難,也擋不住唐成回京的步伐了。想到唐成即將還京,李隆基興奮之餘莫名的又增添了許多安心,天授唐成予自己,這是天意!有這樣的臣子在身邊輔助,太平又有何懼?君臣際會,不僅要了結了太平,更將在未來打造出一個不下於曾祖貞觀的大唐極盛之世……想到這美好的前景,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的李隆基一時竟是癡了……良久,李隆基漸漸平複了心情後召進心腹下人好一番吩咐。待下人領命而去,他的臉上顯出一片笑容。就是要將此次捷報的內容以及這國朝數十年未有之大功宣揚出去,宣揚的越開越好,等整個長安市井中都開始熱議盛讚唐成時,無論在其回京還是授官上太平都很難再大肆反對了。此後不久,來自饒樂的羽書捷報就成了長安城中上至皇城下至青樓酒肆中最熱門的話題,沙場、異族、奇功、進士出身、俊逸風流、文武全才等等等等,有這些要素在,不管是熱血的男人還是多情的女子總能從其中找到自己熱衷的話題,一時之間,唐成之名就隨著饒樂一起被口口傳誦,最終流出長安轟傳天下…………近兩月之後,當長安已進入花紅柳綠的仲春時節時,饒樂草原上也終於迎來了萌萌新綠。此時滿臉歡笑的唐成就趴伏在野草地上做出一個馬的形狀,而他背上馱著的正是寶貝女兒貓蛋兒。剛剛一歲多的貓蛋兒還坐不穩,等她爬好後,唐成嘴裡“駕”的一聲後,便手腳齊動的向前爬去,邊爬口中還不停的學著馬兒的嘶鳴之聲,輕輕的顛簸裡,爬在他背上的貓蛋兒不斷發出脆甜脆甜銀鈴般的清澈笑聲,小家夥一邊笑一邊劃動著胖嘟嘟的小手極力的試圖掙脫母親扶著她身子的手。李英紈無奈的看著眼前這父女倆,手中邊仔細的扶著女兒,邊還不時探頭起來向四下裡張望一番,生怕這樣的場景被什麼生人給看見了。不過無奈是無奈,但李英紈眉眼間的幸福歡喜卻是想藏都藏不住的。還好今天是唐成臨時起意要帶著女兒到人少些的草原深處看看,隨行的護衛也被他趕去打獵準備什麼“野炊”了,這周遭一眼望去除了天際盤旋的那隻飛鷹之外連一個活物都沒有。“行了,夫君你也起來吧。”在笑瘋了的貓蛋兒背心處輕輕拍了一會兒,李英紈開口道:“還好今個兒爹娘沒跟著一起來,要不可就了不得了。”唐成爬了一陣兒後也有些累了,遂就依言站了起來,也不顧身上沾著的草汁草屑,伸手便將貓蛋兒從李英紈懷裡接了過來,口中笑著道:“英紈你還真說對了,我今個兒到這兒來就是為躲著爹娘的,什麼親孫不親子?這老皇曆的育兒經實在是沒道理得很,見著自家女兒都不能親熱個儘興,我這當爹的還有什麼意思?”聽著唐成抱怨的話,李英紈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自打戰事平定之後他們也就從懷戎城中到了饒樂草原。這下子可好,唐成對這個數月不見的女兒一抱進懷裡就稀罕的再不肯撒手,不僅晚上如此,就連大白天他也同樣是抱著女兒在皮帳裡見人說公務,如此以來,公公那裡可就看不過眼了,於是這父子之間就爆發了一場針對貓蛋兒的爭奪戰。但公公畢竟是長輩,這事情上又有婆婆支持著,所以夫君每每就在爭奪戰中落敗,以至於不得不想出眼下這樣的招數來。想到這些,李英紈會心一笑的同時也想起了婆婆最近跟他提點了好幾次的話題,夫君這麼饞孩子,好歹得加把勁兒多生幾個才成啊。是啊,多生幾個,到那個時候一堆丫頭小子圍在自己與夫君麵前爹呀娘呀的叫著,該是多快活的事情,正當李英紈憧憬著羞人的幸福時,前方遠處出現了數騎人馬。不等這幾騎人馬走近,遠遠的就聽到張相文“大哥大哥”的叫聲隨風傳來,這叫聲也化解了唐成剛起的一點擔心。張相文、鄭淩意、嗯,另外一騎上的竟然是早就被張守義以“不遵軍令”之名解了兵權拘管在幽州大都督府的賈子興。等他們到了近前,唐成向馬上英姿颯爽的鄭淩意一笑之後先走到了賈子興麵前,“老哥出來了,可喜可賀呀!”被解職後又關了一個多月,賈子興明顯的瘦了一圈兒,不過他現在的精氣神兒卻委實不錯,偏腿從馬上下來後哈哈笑道:“托陛下洪福,張守義雖然惱我率先出兵搶了他賣好的心思,終究還是沒要我的腦袋,不過他也不好生想想,我天成軍正是距離饒樂最近的,他既已決定發兵卻又為何故意不征調我部!還不是知道我跟老弟關係走的近,不願讓我搶了他的風頭。哼,以前幽州軍將都說張督氣量大,經過這事才知道竟全是假的。”“他要向我賣什麼好?那都是衝著東宮去的。”聞言,旁邊站著的張相文嘻嘻一笑,湊上來道:“大哥你這說的都是老皇曆了,就在半月之前,太上皇已禪位當今,昔日的東宮太子如今可已是我大唐的國君了。”這消息來得太大也太突然,讓唐成聽的有些發愣,“真的?”“自然是真的。”張相文的臉都快要笑爛了,“若不是吏部兵部聯合行文到幽州大都督府要調賈都尉入京敘職另有重用,張守義豈會如此輕易就將賈老哥給放出來?就是大哥你在這饒樂也已呆不得了,調你回京陛見的公文已經送達皮帳,咱們這就回去吧。”當賈子興與張相文分兩個方向去尋那些打獵的護衛們時,馬車旁邊一時就隻剩了唐成夫妻及小貓蛋兒四人。鄭淩意也沒避諱李英紈的走到唐成身邊輕輕的倚在了夫君的肩上,帶著深深的遺憾輕聲耳語道:“這就要走了嘛,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可真舍不得龍門,舍不得那些成田哪!”左手挽住鄭淩意纖細的腰肢後伸出右手將李英紈並貓蛋兒也一並攬了過來,唐成懷中摟著妻女放眼遠眺,任目光順著一望無際的青青草原直達天地儘頭,“你既然舍不得龍門,舍不得成田,那待為夫到了長安後,便使這天下千村萬寨處處龍門,千岩萬壑層層成田如何?”《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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