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並不知道,此次市賽連宮中的李隆基都被驚動了,便是知道,也沒有誰會奇怪。宮中的李三郎出了名的愛風流好熱鬨,這些年朝廷的財政越發緊張,除了邊關上的戰事不斷外,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這位三郎天子好熱鬨而帶起的奢侈之風。隨著東市戲台搭好,眾人發覺,西市又沒有搭戲台,難道說西市的戲台,也可以移動?王元寶顧不得西市這邊,現在最重要的是把自己這邊最好的東西展示出來,扳回一城。東市先是銅鑼聲響,然後一隊隊樂人魚貫而上,也不知他們是何時來到的。見著各色伎人出場,原本聚在西市邊的遊人,這下又轉向,紛紛湧向東市。但雖然橫街有五十米寬,可中間一個大戲台,周圍再湧來成千上萬的觀眾,頓時被擠得水泄不通。蟲娘牽著葉暢,也擠了過去,雖然沒有多帶隨從,可是有善直這惡僧在,他們倒還是擠到了一處不錯的位置。絲竹之聲漸起,四周稍靜,隻見一隊歌伎上去,且歌且舞,因為隔得稍遠,葉暢聽不太清楚唱的是什麼,隻覺得聲音柔軟悠揚,當真好聽。一隊歌伎唱完,行禮而下,緊接著又是一隊歌伎,走馬燈般輪換過來,不知不覺中,便已經是五六隊歌伎唱罷了。大唐的音樂與舞蹈,葉暢實在不大能欣賞,因此也就是看個熱鬨。倒是蟲娘,看得津津有味,隻是嘴裡還硬著:“也就這樣,宮裡梨園裡,彆說阿蠻了,就是小霍、細釵,也勝過她們”“你這話說得我心中有些惴惴啊,要宮中的梨園弟子才能勝過她們。”“十一郎,西市這邊你也出了主意是不是?”“出是出了……咦”葉暢正待說時,便見著東市這邊突然稍靜,一少女婀娜而上,這少女長得甚是秀美,正是那日在西市琉璃鋪裡遇見摔壞了琉璃盤的那女郎。“十一郎認得她?”那邊蟲娘多敏銳的性子,頓時發覺不對,噘著嘴問道。“在西市見過一麵,卻不曾想亦是歌伎。”葉暢答道。“記得倒是清楚。”小姑娘酸氣衝天的話語,葉暢不以為意,本來麼,這小姑娘就如他家小妹一般,葉暢隻是憐惜她長在宮卻卻無人關愛。更何況,她年紀還這麼小,過了上個新年,她才算是十歲,葉暢也沒有往細裡去想。“也不是記得清楚,當日撞了一下,害得她摔了一個價值數十貫的琉璃盤。”葉暢隨口解釋道。“你少不得憐香惜玉,替她將錢付了,對也不對?”蟲娘可比響兒在這方麵聰明,響兒是盲目地相信葉暢,蟲娘卻是一猜就猜中了後麵發生的事情:“哈,哈,當真是好心腸”然後葉暢就覺得腳尖一痛,卻是蟲娘在他腳上狠狠踩了一腳,而且一臉氣鼓鼓模樣。葉暢這時才覺得不對:“你也休鬨,休鬨……”“哼,她叫什麼名字,你打聽過沒?”“哪顧得那麼多,偶遇的閒人罷了,更何況……”葉暢正要解釋,突然發覺周圍喧嘩聲陡然降低。然後,長安城熾熱的風中,傳來了那走上戲台的女子的聲音。“某姓李,小字亞仙,世居平康裡,今日得王學士諱維新詩三曲,願獻技於諸君之前。”她聲音清脆,嗓子甜美,又帶著一股英氣,讓人不覺一振,仿佛這樣的酷暑之中傳來的一股涼意。“好了,現在你知道她的名字了。”蟲娘見葉暢發愣,有些氣鼓鼓地道。“隻是覺得這個名字有些熟。”葉暢心中琢磨了幾回,“李亞仙”這個名字確實似乎聽過,但是一時間,他又想不起來。盛唐之時留名於後世的奇女子多了,這位,大約也是其中之一吧。李亞仙唱的是王維的新曲,都是眾人未曾聽聞過的,三曲唱罷,周圍儘是喝采之聲,在喝采聲裡,一個鼓掌的聲音帶頭響起,然後越來越多的人鼓起掌來,表示對這個李亞仙讚賞。“啊喲,你又踩我做甚?”正在鼓掌的葉暢又呼了聲痛,瞪著蟲娘道。“你第一個給她鼓掌啊,若不是你,彆人都不會鼓掌。”蟲娘用白眼翻他:“你究竟是幫哪一邊的?葉暢也拿這個性格古怪的小女郎有些無奈:“我是幫西市這一邊的,但是,東市這李亞仙曲子唱得也著實好,故此我鼓掌。”“自古以來,首鼠兩端者絕無好下場。”蟲娘哼了一聲:“你休想腳踩兩隻船。”這話中似乎彆有意思啊?葉暢沒有反應過來,蟲娘便拉著他走:“我看厭了,西市這邊的戲台,總也該搭好了吧?”西市的戲台,仍然是一片空空,但是遠方又傳來了車輪之聲。車轔轔,馬蕭蕭。王元寶一直在關注著西市,見又是這一套,他冷笑了聲。上回彩樓上,移動的彩樓確實起到了引人矚目的作用,但同樣的伎倆用兩次,以為還能有用?果然,雖然這邊諸人中不少分神去看西市,但大多數人還是圍著戲台,看李亞仙之後會是什麼人上台“沒有多少人跟來啊?”蟲娘穿過朝天街回到西市這邊,望了望身後,發覺絕大多數人還是留在了東市那邊,她眨著眼睛,有些困惑地道:“十一郎,這是為何?”“東市那邊早就放出風聲,說是平康坊的諸位名伶都在他們這邊,這等情形之下,西市那邊拿不出什麼象樣的伶人來。”葉暢道:“方才東市上場的,還隻是一些無名之輩,便已經得了滿堂彩,大夥都是來看熱鬨的,都想看東市接下來還有什麼。”“那看來這一局,西市果然要輸了。”“卻也未必。”葉暢再次否認。旁邊的和尚聽得頭昏腦漲,覺得葉暢說話遮遮掩掩,當真不痛快。不過他剛想插嘴,便張大了嘴巴,看著那邊過來的彩車愣住了。這彩車自然是沒有戲台大,但也不小,足夠伶人在上頭表演了。彩車上有遮幕,在遮幕之上,則飄著一個個彩綢紮成的孔明燈這孔明燈被絲線係在彩車之上,隨著彩車的移動在空中搖擺,僅此一項,就吸足了眼球。原本呆在東市戲台前不過來的人群,頓時嘩啦一聲,分流了部分過來。王縉皺眉,王元寶也皺眉,但他二人倒還能保持鎮定。“王翁,人散去一些,該如何是好?”他們沉得住氣,卻有人沉不住氣,上來向王元寶請示道。王元寶一擺手:“無妨,這第二項比的是才藝,終究還是得伶人歌伎唱主角,彆的花樣,能逞一時,卻不可能長久。”王縉也點了點頭,有他兄長的三首新曲,西市想要勝,除非能把李太白拉過來。隻不過最近李太白被皇帝拉著,怕是脫不開身來參與這等熱鬨。他也向充作戲台的西市彩車看去,隔著有些遠,看得不是十分直切,但隱約看得到,彩車之上站著的,似乎是一個胡姬。“胡姬?”王縉心中一動,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平康坊的伶人歌伎雖然被王元寶說動,但散布在西市和其餘坊市中的胡人,卻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但是大唐長安城中,各色胡人有不下十萬,其中大多善音樂舞蹈,特彆是從西域過來的諸歸化胡人,許多世代便以歌舞為業。若是把這些胡姬、胡人當中的僥僥者選來,倒是一個主意。就算不能和平康坊中諸伎相較,卻也能彆開生麵。這必定又是葉暢的詭計,揚長避短避實就虛王縉第一個念頭便是此,他心中有些憤怒,這個葉十一,當真是陰魂不散不過隻是善舞卻是沒有用的,長安城,乃是詩之都樂之都,沒有出色的詩曲,隻靠著幾個胡兒胡姬旋作舞,終究還是要輸想到這裡,王縉心中微微有些暢快,看了王元寶一眼,王元寶與他一般的念頭,兩人點了點頭。“去瞧瞧,看看西市有什麼力挽狂瀾的招數。”王縉道。若是能在西市那邊看到葉暢,再對他冷嘲熱諷幾句就更好了但王縉知道,自己就是見著了葉暢,隻怕也不敢冷嘲熱諷。到西市這邊過來,看到的就不隻是一輛花車,而是接二連三,一共是六輛花車。每輛花車都不算太大,一個人在上麵旋舞都顯得有些擠,比起東市方搭起的大戲台,那是要差得遠了花車之上,以各種鮮花、彩緞相飾,而花車之頂,則都掛著巨大的孔明燈。這些孔明燈,原本是葉暢模仿另一世中的汽球而製,隻不過現在在其中點著的是蠟燭。蠟燭熄滅之後,它便會緩緩落下,到時再換新燭點燃,等它重新升空就是。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防火。除了這些裝飾,最吸引人注意的,就是每車之上,都是一位年方二八左右的胡姬少女。這些胡姬少女或羞怯或大方,或活潑或內斂,或妖媚或親和,氣質各不相同。但一個個明眸如珠肌膚勝雪,帶著異域風情,都是難得的美女。她們的衣裳,亦非尋常的大唐樣式,而是夾雜著西域風格,華美豔麗,將人襯托得氣質更顯。六輛花車列成兩行,停於西市彩樓之下。此時為那孔明燈吸引,已經有許多遊人轉到了西市這邊來,看到這些豔美的胡姬,來的人就更多了。畢竟,長安城中胡姬雖多,可象這六位一般水準的,也不多見。然後就得聽一聲樂響,緊接著,絲竹聲起,六彩車中一輛上,那個看似多情婉轉的胡姬少女引吭而歌,唱的卻是一曲老曲。“有錢須教飲,無錢可彆沽。來時常道貰,慚愧酒家胡……”恰恰趕過來的王縉,聽得這一曲,頓時停住腳步,笑道:“不過如此。”王元寶跟著他,他乃是卑賤之人出身,是不大懂詩的,因此訝然道:“此詩不好?”“倒不是不好,老調重彈。”王縉懶得多解釋,隻說了四字。這詩乃是初唐時王績所製,離今已是百年,王縉用老調重彈來評之,既點明此詩來曆淵源,也顯露出他的不屑。第一個胡姬唱罷行禮,但樂聲卻未終,而是忽然一變,然後第二輛花車之上,那胡姬英氣逼人,竟然拔劍而起,邊舞邊唱:“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儘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這曲一唱,不待王縉解說,那邊王元寶就扼腕道:“某聽過,某聽過,李太白之句也”這正是李太白的一曲《少年行》,王縉哼了一聲,李白此詩雖好,不過他兄長王維亦有一曲《少年行》,瀟灑或稍遜,但慷慨激昂卻又勝出一籌。連著兩曲,所唱者都是胡姬,而且由胡姬唱胡姬,自有一股異域風情。王縉此時隱約猜出西市這邊的準備,他心中琢磨著,唱胡姬的詩句雖多,可能拿得今日來唱的,卻未必多。第二位胡姬唱罷,依舊是施禮,然後再端坐入車上花叢之中,樂聲卻依然未絕,而是一變,緊接著,第三車上的胡姬又唱了起來。“妍豔照江頭,春風好客留。當壚知妾慣,送酒為郎羞。香度傳蕉扇,妝成上竹樓。數錢憐皓腕,非是不能愁……”那胡姬繡眉輕顰,眼波橫溢,竟是一副盈盈欲泣模樣,當真是將相思之情,寫於眉宇之間,唱於歌喉之內。若說前二曲,比起東市尚有不如,到得這一曲,便已經與東市諸伶人歌伎不相上下了。樂聲依舊未停再變,第四位胡姬又開口唱了:“為底胡姬酒,長來白鼻。摘蓮拋水上,郎意在浮花這一曲又是婉囀動人,其意其境,讓人不禁感歎。那胡姬又含情帶意,眼波流轉處,便有那無賴子忍不住大叫:“郎意在胡姬才是,郎意在胡姬才是”這聲音中,那胡姬大方地行禮,然後亦是退入花車上的鮮花叢中。緊接著,第五位胡姬又開口唱了起來:“何處可為彆,長安青綺門。胡姬招素手,延客醉金樽。臨當上馬時,我獨與君言。風吹蘭芳折,日沒雀鳥喧。舉手指飛鴻,此情難具論。同歸無早晚,穎水有清源。”又是一妙曲,又是一胡姬王縉聽得眉眼直跳,那邊王元寶咳了聲,他雖不懂詩曲,卻也略知好壞,至少這連接唱的三曲,並不比方才東市王維之曲差“這……這三首可也是老調重彈,亦或為李太白之作?”他顫聲問道。王縉無法回答,隻能冷聲道:“且聽第六首……某就不信,還有第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