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尼看完明軍的軍勢更擔心了。他不懷疑翟哲讓他看的是最有戰意的部眾。但他沒見到傳言中那支最可怕的軍隊,以及無數的鐵炮和大車。他來時途經通州兵營,阿巴泰舉行軍議時,他曾有幸旁聽,無論是穆濟倫等滿將還是李成棟的漢人武將,都失去了與明軍決戰的勇氣。盔甲明亮的騎兵簇擁身披錦繡錦衣的使團向北行走,一路無人說話。未時已過,太陽掛在西邊的半空,無風,運河中的靜悄悄的見不到一點波瀾。那水很渾濁,這幾日裡麵的死屍增多了,隱隱有臭味散播出來。過了香河,這裡距離清兵大營隻有四十裡路,車風看見不遠處有執弓戒備的蒙古斥候。索尼看出身邊的這位總兵是蒙古人,他很意外蒙古人也能在明軍中升到這麼高軍職,繼而想到翟哲曾經在土默特的經曆,猜到了車風的來曆。快要分彆時,他套近乎的說:“車總兵,俄木布汗在盛京呢!”“嗯!”車風不滿的哼了一聲:“我是漢人!”他很討厭彆人把他當做蒙古人,因為長相,他永遠也無法擺脫彆人把他當做蒙古人。索尼見車風不高興,後麵的話就沒接下去。“我將送使者到這裡了!”車風勒住馬指著前方,“再往前,說不定要見血光了!”他的粗魯和無禮,讓人無法不把他當做蠻夷之徒。索尼拱手:“多謝總兵相送!”明軍騎兵與使團隊伍就此分開。清虜的斥候騎兵接上索尼,沿著運河一路往北。明軍輕騎如疾風驟雨般回到中軍時,車風見到一副快沸騰了景象。沒有了歌聲,剛才還一片聳立的帳篷像是被人踩癟了的氣球,一個個正在消失。兵士正在列陣,騾馬拉扯的炮車圍成了一個大圈,府兵們正在往炮車上裝填鐵球好火藥箱。“這是要出擊嗎?夜襲嗎?”車風抬頭看看天,好像準備的有些早。一個身披鏈子甲的傳令兵手舉三角令旗疾馳而來:“車總兵聽令,命你無需回中軍複命,點本部兵馬立刻拔營,在李誌安部右側三裡行進。斥候出營,一刻一報清虜兵馬動向!”“遵命!”車風調轉馬頭:“真是要出擊啊!”明軍把帳篷和糧草輜重丟給了落在最後的府兵,傾巢出動,向通州方向而去。翟哲與逢勤同行。親兵衛騎兵都擦亮了戚刀,每個人背了三杆自發鳥銃。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明軍點燃火把。從遙遠的地方看,密集的行軍隊列中的光亮就像天空中閃亮的銀河。一團炙熱的火在行進,閻應元與元啟洲是突擊的雙牛角,逢勤部緊隨其後。李來亨、李誌安和孫之敬部落在後麵。翟哲與逢勤催馬並行,月色清涼,他抬頭看天空:“今晚的月亮還真是亮呢!”空中的月亮像是被人蹭掉了一塊,再差一點就是圓滿。“報!”斥候往中軍狂奔,手中的火把在空中劃了一道亮線,“清虜輕騎在前路截擊,用羽箭騷擾我部先鋒!”逢勤沉穩下令:“命元啟洲和閻應元加速行進,擊潰攔截,過香河十五裡休整!”斥候離去沒有多久,前方十幾裡外傳來銃聲和喊殺聲。逢勤偏頭看翟哲,鎮定自若道:“沒有鐵炮,我大明兵士也能與清虜一爭高下。”翟哲知道,元啟洲部是軍中最有進取心的部眾,是天然的前鋒人選。閻應元治軍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無論是守是攻,越是處於險境,越能發揮出戰鬥力。前來騷擾的清虜騎兵沒有讓明軍止步,大軍行進的速度竟然有所加快。暗夜中,明軍的鳥銃每響一次,就帶出一道亮光。這種昏暗的光線,五步之內看不清人臉,隻有那一閃閃的亮光,像是有無數螢火蟲在低空飛行。“這是火器的時代啊!”元啟洲在親兵耳朵簇擁下突擊,從他還是盧象升的監軍使起,就一直喜歡在某個時刻衝到最前線,讓手中的刀飲血。半個時辰後,黑暗中的清虜輕騎退卻了,嘈雜的銃聲停了下來。直到醜時,明軍過香河十五裡休整,再沒有清虜的兵馬出現。夏秋之交的露水很重,兵士們忙著給裝滿火藥的箱子上蓋上牛皮。翟哲、逢勤和方進鮑廣等人圍成一圈咬乾餅子。逢勤喝了一口清水,把嘴裡餅渣帶入肚子,說:“天亮後,清兵一定在對麵的平原等著我們!”翟哲沒有出聲,鮑廣好奇的問:“為何?”“恐懼!恐懼的人不敢在黑夜裡戰鬥,那會讓他們更加恐懼!”翟哲笑著說;“與你做對手果然是種折磨。”大軍休整了一個時辰,再次開拔。月色消失了,啟明星嵌在在東邊的天空。戰馬低頭與步卒以同樣的速度前進,它們在積蓄力量。啟明星漸漸模糊,軍陣中的士卒滅掉了火把,天地間隻剩下了齊刷刷的腳步聲。突然。前方傳來細微的轟鳴,大地在顫抖,運河中的水泛起魚鱗波。斥候們狂奔,零星的火把飛舞,“韃子來了!”“韃子的騎兵來了!”通州之後就是京城,阿巴泰無路可退。平原的一排黑影,像是絕了堤的洪水鋪麵而來。元啟洲狂嘯:“列陣,列陣!”帶著軲轆的拒馬陣才推到陣前,女真人的鐵蹄已經停在百步之外內。密集的羽箭借著稀疏光線射翻推拒馬陣的士卒。間隙中騎兵不減速衝上前來,直到拒馬陣前下馬,他們伸手握住拒馬陣的青銅杆,企圖把這些討厭的長槍掀翻。“開銃!開銃!”鉛子穿過拒馬陣的空隙,渾身是窟窿女真人拚最後的力氣推翻拒馬陣。“殺啊!”騎兵從倉促樹立的拒馬陣的空隙中衝進來。元啟洲大喊:“銃兵退後!”無需他呼喊,這都在日常訓練中操練過數百次的戰法。五列的鳥銃兵在拒馬陣被破開的瞬間掉頭返回軍陣,在撲上來的騎兵彎刀夠著他們後腦勺的瞬間,消失後列密集的長槍方陣中。女真人下馬,雙手執刀殺向擁擠的快喘不過氣來的明軍長槍兵方陣。心中患得患失的人,無法下定拚死一搏的決心,阿巴泰打仗比多爾袞有勇氣。他沒有與逢勤交過手,雖然聽諸將說明軍炮火恐怖,到底沒有親眼見過明軍炮火。所以他昨夜聽說明軍向通州進軍後,安排了這場以逸待勞的黎明之戰。最凶猛的白甲兵打前陣,重甲兵丟掉戰馬,往擁擠的明軍隊列中衝刺。不是他們勇敢,而是靠明軍越近,他們才會更安全,使藏身後列的明軍銃尋不到排槍射擊的機會。他們與明軍打了幾百次仗,就是傻子也想出了辦法。五百步外,博洛催馬高呼:“衝刺,衝刺,不要回頭!”騎兵的突襲起到了極好的效果,那便要像吸血的水蛭一樣,死死纏住住明軍。通過這幾天的交鋒,他發現閻應元部戰陣守備嚴密,所以把強攻的方向選為元啟洲軍,希望能一舉擊潰明軍一部,再借機與明軍主力在通州決戰。眼前前軍長槍方陣被衝的七零八落,元啟洲大怒,催馬率中軍上前,喝叫:“銃兵散開自由射擊,第二列方陣豎槍。”明軍的甲士撲向戰場,長槍歪歪斜斜的指向天空,威脅著敢於靠近的騎兵。“堵住!”元啟洲拍打著馬屁股,絕不能讓清虜的騎兵破陣衝起來,否則他這一萬人將變成鐵蹄下的爬蟲。扁平的隊列逐漸轉換成細長形,兩軍的甲士纏鬥在一起。羽箭和鳥銃在戰場中穿梭,戰線變得犬牙交錯。清虜的弓箭手射速更快,但明軍的鳥銃手對清虜甲士的傷害更大。騎兵在外圍飛馬盤旋,地麵上灑滿了鐵蒺藜,隻要那成片的長槍林還沒倒下,他們便隻能在縫隙中衝刺,涓涓細流彙集不成奔騰洪水。戰車被推上前來,但炮手看著前方交纏在一起的戰線束手無策。“怕什麼,不用火炮,老子也能擊敗你們!”元啟洲催馬上前,他終於忍不住舉起長長的戚刀。十幾裡的平原上,兩隊先鋒同時遇襲,原本扁平的陣型在戰鬥中逐漸加厚,他們像兩隻牛角逐漸向外頂,露出中間的額頭。這額頭不是致命的弱點,而是偽裝的犀牛角。看上去亂成一團麻的炮陣很快整理出頭緒,銃兵和甲士護送直射炮不急不緩的前行,拋射炮向兩隻牛角的後陣前行。晨霧中的斥候吹響了牛角號,然後沒命的往回跑,跳入片刻之前看好的泥坑中。“嗚嗚嗚!”隨後,悶雷聲徹底震醒了黎明,鐵球與地麵平行飛出去,在前方的清虜騎兵還沒看清楚明軍的鐵炮之前。“嗚嗚嗚!”斥候躲在泥坑裡繼續吹號角,直到完全被炮聲掩蓋。剛剛他看見了一裡路外衝刺來的清兵。天再亮一些,他就不用以身試險了,但現在,他必須要舍棄性命。拋射炮落在兩軍撕咬的陣地後三百步外,也有些控製不好的鐵球落在正好墜落在戰場上。即使明軍被砸死,那也是不可避免。太陽驅散了晨霧,戰場完全顯露出來。戰場之神在咆哮中前行,炮車的軲轆下碾壓著屍體。它們前進的速度很慢,但它們無可抵擋。穆濟倫問:“還要讓騎兵衝刺嗎?”阿巴泰的臉色蒼白。“當漢人可以在野戰中與八旗甲士匹敵,我們還有什麼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