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過的親兵退去,沒覺察到中軍大帳內的異狀。堵胤錫不開口,他們不會對湖廣總督何騰蛟無禮。“這就是你的忠貞營?”如果何騰蛟的眼神是有形之物,堵胤錫早已血肉模糊。“何大人,那是你的主意,不是我的”在這瞬間,堵胤錫原本有些佝僂的腰板突然挺直,他忍夠了。他已經說過,他是湖廣的巡撫,不是何騰蛟的家奴。何騰蛟似乎被嚇到,舔舔嘴唇,沒有再說話。但是有人不怕。才遭到羞辱的人很容易憤怒,而憤怒的人容易讓人衝昏頭腦。“請堵大人下令,抓捕柳隨風”章曠跳到堵胤錫麵前,臉部肌肉扭曲在一起,這是他第二次被江南的明軍俘虜。兩次都在自己能控製局麵的時候。堵胤錫不屑看他,微微搖頭。“你不怕總督大人治你的罪嗎?”“我與何總督之間,沒有你說話的地方”堵胤錫不至於對何騰蛟翻臉,但已經煩透了這個上蹦下跳的章曠。章曠的臉更紅了,退後一步,拱手向何騰蛟,“大人……“這裡是忠貞營”堵胤錫挺胸而立。李過和高一功雖然不肯聽他的命令東上嶽州府,但總會給他幾份情麵。在忠貞營對自己動手,除非何騰蛟愚蠢到一定程度。當然,他已經很愚蠢了“我會攻下荊州城”何騰蛟沒有聽章曠的意見,但他的聲音冷漠,眼神更冷漠。從此刻起,堵胤錫與他將是路人。湖廣總督的權威遭到蔑視,在他一直瞧不上眼的忠貞營中。何騰蛟抬步正準備出大帳,門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報”戰馬仰脖朝天嘶鳴,騎士一個騰躍如輕盈的燕子從馬背上落下。“報”騎士沒有留意到中軍外圍已經被湖廣督撫營控製,一溜小跑衝進來。兩個軍士上前攔住去路,凶狠的拉住斥候的胳膊,把他束縛在中軍大帳前百步之外。“有緊急軍情”斥候身材不高,力氣不大,一時掙脫不得,急的胡亂呼叫。何騰蛟掀開門簾走出來,正準備讓親兵放開斥候。中軍大營外傳來亂哄哄的腳步聲,李過、高一功等人率一百多忠貞營的將領衝進來。看來人氣勢洶洶,何騰蛟不由自主退後一步,心裡有些緊張。這些反賊想於什麼,難道敢對湖廣總督怎麼樣嗎?他才綁架了堵胤錫,心中有鬼,見那些人衝進來,才想起來自己這麼進入忠貞營,實在是太過冒險了。“你們想於什麼”他伸出右手食指,裝著膽子挺直脊梁吼了一聲。李過等人來勢凶猛,湖廣督撫營親兵見何騰蛟沒有指示,都呆在原地沒動,任由李過等人直衝向何騰蛟的眼前。“大人,大事不好”李過神情很凝重,沒聽清楚何騰蛟在說些什麼,拱手向跟在他身後出來的堵胤錫稟告:“清虜從嶽州突過來了”幸虧,他留了個心眼;幸虧,他讓李來亨留守在嶽州府邊境。人如果能從失敗中汲取教訓丨那麼他還算是個可教之才。“什麼?”何騰蛟和堵胤錫幾乎同時驚呼。“李來亨飛騎傳書,勒克德渾突破江南明軍在嶽州府的封鎖,前鋒騎兵已經進入荊州地界。”幾人都呆住了,何騰蛟最先反應過來,指天怒罵:“翟哲怎敢如此?”他總是能看見彆人的無恥,因為他一直就是這麼想的。江南的明軍讓開嶽州府的道路,難道不是想讓湖廣明軍與清虜在荊州鷸蚌相爭嗎?堵胤錫很快冷靜下來,問:“江南的明軍在嶽州府戰敗了嗎?“李過搖頭,“末將不知”何騰蛟扭頭朝堵胤錫下令:“請堵大人督忠貞營攔截清虜”眼前的形勢已經不容忠貞營再回避。清虜自己找上門來,何騰蛟回歸長沙的道路也被攔住。湖廣軍和忠貞營必須要同時應對清虜大軍。清兵不到四萬人,看這幾人的表現,好像來的是幾十萬大軍。湖廣軍不願阻擊清虜消耗實力,忠貞營昨日作出拒絕東上的決定,也出於同樣的原因。一個和尚挑水喝,倆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如果何騰蛟不率軍來到荊州,李過等人不會有今日這樣的情緒。賣力的活都是彆人於,好處都是自己的。何騰蛟打得小算盤讓忠貞營諸統領心寒。總有人要顧全大局,堵胤錫厚著臉皮拱手向眼前諸將;“李統領,高統領,清虜既然來了,還是請整頓兵馬迎敵吧”高一功斜眼看何騰蛟,說:“願與長沙軍共同抵禦敵”一個賊人也敢對自己這樣說話。“哼”何騰蛟怒哼一聲,拂袖邁步向外走去。章曠和督撫營士卒緊跟其後。片刻之後,忠貞營中響起急促的號角聲,各部兵馬集中後移動,讓開南麵和西麵的道路,給湖廣軍騰出紮營的地盤。生氣歸生氣,大敵當前,不能意氣用事。堵胤錫命信使跟在何騰蛟屁股後麵進入湖廣軍營,聯絡通報消息。湖廣大營緩緩挪動,與忠貞營分左右兩側在荊州城外立營。十幾萬大軍如天上的雲彩飄動,五色旗幟如碧綠沃野中的繁花。荊州守軍能看見到圍城兵馬的動向,猜到援軍來了,在城頭擂鼓助威。但是城外的兵勢旺盛,守軍不敢貿然出城。何騰蛟對堵胤錫極其不滿,但大敵當前,他不敢率軍胡亂行動。誰也不知道清虜會把誰當做目標。傍晚時分,天空中出現了些許陰雲。李過揪心李來亨還沒有退回來,站在高處遠眺,南邊的地平線上空空蕩蕩天色漸暗,明軍在外圍幾十裡地布滿斥候。視線中的山水漸漸模糊,李過返回營寨。李來亨今天清晨就與清虜的前鋒接戰了。到目前為止,斥候還沒傳來什麼不好的消息。荊州多水道和沃野,但河道不像江南水鄉有那麼多河流,適合騎兵作戰。嶽州和荊州邊境的官道側麵,數千騎兵環繞著一處營寨盤旋。清虜先鋒是蒙八旗騎兵,李來亨寧願咬牙堅守不那麼堅固的營寨,也不敢率部倉皇退兵。土牆是有粗木和石頭混合壘砌而成,高度隻到守軍的胸口。這些防禦措施是近一個月才修建,李來亨沒有民夫可調遣,麾下五千士卒又要操練,又要修築土牆,能建成現在這個樣子,已是很難得。蒙古騎兵矮牆外側奔走拋射。李來亨敞開胸口站在營寨高處查看戰場形勢,一柄雪亮的長刀插在身前的木樁上。在隨闖王一路逃竄中,他止一次與女真人交過手。說實話,他有些畏懼那些凶橫的女真人。精準的弓箭,厚實的鐵甲,豐富的戰場經驗,看上去無法抵擋。但今日這一仗,從巳時打到申時,明軍雖然傷亡慘重,他感覺清虜已經不如往日強悍。蒙古人不習慣像女真人那樣下馬步戰,在攻打營寨時,不那麼得心應手。忠貞營從西安一路逃至湖廣,重型盔甲早已在路上丟失了。他們現在很窮,窮到糧食都需要江南提供,當然無法再裝備足夠的盔甲,因此隻能用血肉之軀對抗蒙古人精準的弓箭。營寨大門入口處用粗木架起成片的巨大拒馬,忠貞營步卒手持木盾和短刃長槍在拒馬中阻擊對手。蒙古騎兵如冬日覓食的麻雀,時而聚集,時而散開,羽箭釘向不經意中露出破綻的明軍。蒙古人不願意花費巨大的代價破營,李來亨則在咬牙等候夜幕降臨。粗木上的羽箭像弓起後背的刺蝟。李來亨讓銃手躲在拒馬的縫隙中與清虜騎兵對射,那些粗木能成為他們的屏障。士卒無所畏懼,鮮血從拒馬的尖端滑落,在地麵上形成一灘灘的血漬。有人血,也有被馬血。為了阻擊突入拒馬陣的清兵,士卒們迎著淩厲的羽箭衝鋒,如撲向煙火的飛蛾。他很心痛,他很驕傲。他麾下義軍變成了的忠貞營,但沒有丟掉曾經勇氣。雖然看上去,那些衝鋒的將士更像是為大順的殉道者。闖王之後,在他們這些人的心裡,大順幾乎在**間垮掉。到現在他們還沒有找到主心骨,或許再也無法找到。“說闖王,道闖王,闖王來了不納糧……”他哼起曾經傳唱天下的民謠。投靠大明後,軍營中再也聽不到這樣的歌聲。“現實一點,忠貞營必須要找個足夠強大的靠山”李來亨從不相信湖廣的官吏,即使是堵胤錫也沒能給忠貞營帶來什麼東西。沒有錢糧,沒有鐵甲,也沒有好運。縱觀天下,還有誰比江南的大將軍翟哲更強大?從柳隨風身上,他能看見大將軍的胸襟與自信。誰會無償提供那麼多錢糧給一支不歸自己調遣的軍隊?“回到大營,我一定要說服父親”李來亨拔出插在樹樁上的長刀。又是一陣急促鐵蹄聲從身前穿過,飛落下的羽箭伴隨悶哼和狂叫。天就要黑了,營寨後麵的叢林連著另一條通往荊州的小路。他們在這裡打了半年的仗,對地形了如指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