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馬血毛氈之一(1 / 1)

唐騎 阿菩 2644 字 2個月前

燈下穀。楊易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在戰場上他勇猛無前,然而說到沉著卻是遠遠不如郭洛。和龍驤營分手之後回來,郭師道便安排鷹揚營去休息,但楊易哪會休息得了?心裡滿是擔心,隻是想著:“邁哥怎麼樣了,阿洛他們怎麼樣了,龍驤營怎麼樣了,燈上城那一點人馬,抵擋得住麼?”確切來說。燈上城雖然易守難攻,卻還算不上第一流的天險,而塞坎的凶惡,楊易是見識過兩次了,第一次他去俱蘭城時,暗中窺見塞坎的部隊經過,以楊易這樣愛冒險的人竟然也不敢貿然去襲擾那支嚴整的部隊,第二次則是和龍驤營一起去誘敵,楊易自忖,如果當時塞坎是追著鷹揚營,自己是否能逃脫都沒有十足把握呢。慕容春華幾次來找他,見到如此,一開始不好說什麼。後來忍不住冷笑說:“怪不得人家都說,楊家子畢竟不如郭家子。”楊易一怔,問:“你說什麼?”慕容春華道:“我說。大夥兒背後都道,楊家子輕浮、暴躁,遠不如郭家子沉著冷靜,雖然屢建奇功,但那也不過是為將的素質,說到為帥的素質,相較之下那是高下判若天淵了。”楊易和郭洛雖是青梅發小的好友,但同時也是自幼就彼此競爭的對手,沉著、聽話的孩子總是比頑皮、不聽話的孩子更得大人們的喜歡,所以老一輩對郭洛的評價從來都比楊易高些,楊易打光****時就不服氣了,這時被慕容春華當麵道出,怒道:“你說什麼!”慕容春華道:“若換了阿洛在此,他定不會似你這般焦躁不安。燈上城篝火夜夜不熄,我們不斷有探子回來稟報,可見龍驤、振武還是安全的,塞坎既然圍住了燈上城卻攻之不克,可見已經落入了我們算計之中,既然如此,我們又何必作無謂的擔心呢?”他雖然是楊易的副手,卻比楊易大了幾歲,在私交上如同楊易的兄長。楊易也不是傻子,就知道自己的這個副將是在用激將法勸誡自己,怒氣一斂,輕歎了一口氣說:“我也不是不知道,隻是隻是我性子如此,就是知道無用,卻也忍不住著急。”慕容春華道:“個性固然無法全移,但這養氣的功夫,卻還是可以學的。你看張特使,說句心裡話,他才到心碎葉城時,說武藝,武藝不行,說經驗,經驗不夠,幾次臨戰,我偷著觀看,見他不止是毛手毛腳,而且目光閃爍、手腳發抖——分明是怕得厲害,當時我們幾個明麵上雖然敬他是欽差,可是背地裡卻都笑話他是個文人,上不的戰場、見不得廝殺,平居時又不大正經,好作輕薄調戲之語,偶爾立了點功勞,又洋洋得意地驕傲了起來,甚是淺薄可笑。但是現在如何?這幾個月下來,他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地,他的武藝雖然還不是第一流的,卻已敢上陣廝殺,人也沉著了,膽色也練出來了,平居不正經,他卻能將這種不正經變成士卒親近他的氣質,就是那驕傲,也變成了狂傲,臨陣之時總是用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說一些讓人難以置信的狂言妄語,然而大家聽著卻又忍不住有熱血***的感覺“——甚至就是我,也常想跟著他拚命乃是一件很爽的事情!”這”很爽的事情“,卻分明是張邁的用語了,這幾個月來,張邁的言行舉止甚至思維模式已經深深影響到了唐軍將帥士卒。“由此可見,天性或者難以改變,卻可以通過鍛煉,使之朝好的方向發展,既然張特使可以,你為什麼不行?這幾個月和張特使交往,我可真是受益良多,受益的不止是想事情的方法,還有就是他那種不斷進步的能力。”楊易也聽得有些呆了,遙想張邁這幾個月來的變化,確實如慕容春華所說。忽然之間對燈上城那邊有了信心,“因為邁哥在那裡啊!”其實他和小石頭一樣,都已經有了對張邁的盲目信任,隻是這種盲目程度輕重有所不同罷了。“不過,”楊易說“我該怎麼鍛煉呢?”“你的優點和缺點,剛才我已經說了,你的好處是勇猛剛烈,壞處則是輕躁易暴!所以鍛煉的方法,就是要將長處繼續加強,同時補上短處。”慕容春華道:“而現在,就是你磨練自己心性的好機會——不要去想燈上城的勝負了,那是張特使的事情,既然我們相信他就無須窮擔心。讓自己沉靜下來!要知道,一旦張特使是在用韌勁要將塞坎拖疲,而接下來就要由我們對回紇作出雷霆一擊了,那時候你就要成為其中最鋒利的刀!”楊易點了點頭,調解著心中的蠢蠢不安,慕容春華見他臉色漸和,眸子漸定,心中一喜,道:“來,我們下一盤棋!”燈上城。從第二天開始的戰鬥,簡直就是在考驗士兵們對乾渴的忍耐。這一天,每人隻分到了一盞清水,再吃乾糧的時候一起咽下,所有人都將盛水的器皿舔了個乾,為了不渴的太快,大多數人儘量不說話,敵人不來攻擊的時候也儘量不動,又躲到陰影中免得因為炎熱流汗而消耗掉身體裡的水分,而尿——如果有的話也儘量憋著,也有憋不住的,就用皮袋把尿裝起來。第一天還沒人喝尿,但以後就不知道了。這哪裡還是在打仗,分明就是在比活受罪的本事嘛。然而沙漠裡打仗就是如此,最關鍵的素質不是爆發力,而是忍耐力!大家拚的,不是誰更強,而是到最後誰更加的“不弱”。常常是:兩個人中誰在最後還保有拿起刀來的力氣,那他就贏了!因為敵人可能已經連逃走的力氣都一舉沒有!誰更堅韌,誰更能忍,忍到敵人受不了,忍到敵人沒力氣,那時候就是收獲戰果的時候了,而那戰果,就是敵人的首級!龍驤營大部分人都是拍貧苦出身,在沒有遇到張邁之前,他們平常過的日子也比現在好不了多少,所以很多人都還忍得下去。再見特使張邁、副校尉郭洛也和自己一樣,大家就都沒什麼怨言了。畢竟這隻是戰時權宜,隻要挨過了這幾天,就好了。而且有小道消息傳出來,說張特使能夠搞到濕沙。又有人發現,已經有十幾個民壯被派遣到那個涸湖低地去了,出發的時候每個人都拿著鏟子。他們是要去挖濕沙麼?士兵中消息靈通的人,就曾聽說當年安六一輩曾在涸湖低地挖井而挖不出水的事情。不過據張邁估測,雖然井水挖不出來,但在乾沙的底層,應該還會有濕沙。有濕沙,就能從裡頭吮吸出水分來!那樣唐軍就還有希望。“真的有濕沙麼?”“當然有,當然有!”小石頭指手畫腳:“張特使說了的!他口裡的說出來的話,掉到地上就是金子!”但唐軍上下,像小石頭那樣無限盲信張邁的人,其實不是大部分,大多數人對張邁的信任還是有條件的,心裡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他們中有許多人其實也有在沙漠生活的經驗,摸摸腳下的乾沙子,這一刻,他們考慮的竟然不是回紇有多強,而是心想:“這樣的地方,真能挖出水來?”地底有沒有濕沙,儘管丁寒山才是這方麵的專家,他們在張邁眼睛裡看到了淡定、從容和自信!這讓所有人都看到了希望!“怎麼樣?看見張特使了嗎?”“看見了。”“他怎麼樣?”“剛才回紇退下去後,我就瞧見他正在悠哉悠哉地散步呢,龍麵具擋著,看不見臉,但那眼神,卻是滿不在乎。”“啊,這麼看來,他一定是胸有成竹了。濕沙多半是有的了。”“嗯,一定有的!”在乾渴中鼓起勇氣來,以最大的求生欲活下去,這是與天鬥,與地鬥!相對而言,與回紇人的拚命反而變得沒那麼難受了。胡虜再強,能搶得過乾渴的折磨麼?能強得過天地麼?“衝啊——”這天又一隊回紇有力沒氣地衝了上來。那聲“衝啊”也底氣不足。劉黑虎舔舔嘴唇上的裂縫,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你乾什麼?”慕容暘在旁邊問。“我忽然想到一個解渴的辦法了。”“啊!”就像當兵三年忽然見到一個豐乳**的女青年,又像餓死鬼在地獄邊緣聞到米香,旁邊所有人都馬上被這句話引了過來,個個豎起了耳朵。劉黑虎磨著他那嘴唇遮不住牙齒,說:“你們不行的。”“什麼不行!”田浩邱子騫等紛紛叫道:“除了女人不能一起上之外,有肉一起吃,有水一起喝,這才叫兄弟啊!怎麼不行。”連張邁也忍不住蹭了過去問:“黑虎。你有什麼解渴的辦法?”劉黑虎磨著牙齒,笑著說:“等回紇人衝近啊,大家也彆用刀槍,就衝過去將他們抱住,扳歪脖子,跟著”“怎麼樣?”“跟著用牙齒咬下去,哇——”劉黑虎仿佛想到了那些紅色液體噴出來的場景:“哈哈,不就解渴了嗎?”郭洛聽得目瞪口呆,這才知道他說的是喝敵人的血!正想乾笑一聲說:“黑虎也會說笑話了。”然而有幾個將兵卻已在那裡點了點頭說:“嗯,主意不錯,注意不錯。”小石頭更是一本正經地問:“邁哥,人血好喝嗎?怎麼喝?”這天回紇士兵匍匐著逼近的時候,發現那些唐軍將士有許多眼睛****裸的,“他們盯著我們的脖子乾什麼?卻又不拿弓箭。”那眼神,就像豹子看到了獵人,又像一群餓鬼看見了美食,有些人甚至還在舔嘴唇!這種可怕的眼神讓所有的逼近的回紇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有一個回紇人一時不察,聳了聳身子時,在那電光火石間,忽然一條繩索拋了過來,竟然套住了一個回紇人,是小石頭的套馬索!“小心!”回紇人趕緊拿著盾牌後撤了幾步,卻見小石頭似一個餓虎擒羊的姿勢,將那回紇俘虜按在垣牆上,掰歪他的脖子,問劉黑虎:“黑虎大哥,咬哪裡啊?這裡?這裡?這裡?”那個被捉住的回紇人見他一邊說,一邊按著自己脖子的各處尋找大動脈,忽然明白過來,哇哇大叫:“彆!彆!彆吃我!求你,彆吃我!”一股汙臭冒出,竟然嚇得屎尿齊流!小石頭怒道:“你乾什麼,臟死了!都沒胃口了!”一腳把他踹了下去,那回紇人跌了個半死,卻還沒死,手腳齊用,滾下山去。垣牆內唐軍將士齊聲叫道,卻也沒人發箭射死他。那回紇人逃回本隊,將遭遇一說,所有聽到的人無不毛骨悚然。“這些唐寇,他們竟然吃人!”“怪不得呢,我說之前那些屍體都哪裡去了。”“你說什麼?屍體?難道是”沒人敢再說下去了。但一想起山上唐寇“吃人”的場景。各個毛孔泄了冷氣,晚上再望燈上城,直覺上麵鬼氣森森,仿佛裡麵駐紮的不是一群將士,而是一群魔鬼!“小心啊小心啊,千萬彆被抓去,那群唐寇吃人的!”“我要是被抓住,寧可自殺!”“彆自殺,自殺了他們吃屍體呢!死在上麵,屍體被吃了,說不定靈魂也進不了天堂,而是也跟著被他們吃進肚子裡去了。”“什麼!真神啊,那我們還有什麼活路啊。”漫長的三天過去了,這種漫長是山上山下雙方共同的感覺,這三天裡,回紇人的進攻總是斷斷續續,沒精打采似地。小石頭那次套住了那個回紇士兵,發現他的嘴唇也是發白的——就像嘴唇上抹了一層鹽巴,這也是乾渴的表現。“對方也缺水!”事後小石頭興奮地來跟張邁說。這個消息傳開之後,唐軍之中響起了幾聲歡呼!雖然已方缺水,但如果對方也缺水。那彼此就是對等的啦,雙方拚的將是毅力和決心!可是,唐軍的這種興奮沒能持續多久。到了第四天下午,山下忽然爆發出了歡快的呼聲!有回紇人高舉水袋,沿著騎兵隊伍炫耀,甚至將水當頭淋下,所有回紇人望見都歡快地叫嚷著!大叫:“水,水!呼呼,呼呼!”他們在山下儘情地歡飲,仿佛喝的不是水,而是來自天國的美酒佳釀!燈上城的將士望見,個個都看得喉結上下挪動,有的則吐著舌頭,若不是有長官看著,有些人幾乎就要衝下去搶水喝了!“濕沙,濕沙什麼時候才能挖出來啊!”有些將士心裡開始抱怨了,不過被組織上的威嚴壓著,不敢嘟囔出來,但張邁仍然看出了一點端倪。“太做作了!”郭洛哼了一聲,旁邊唐仁孝馬上就明白過來:就算回紇人從恒羅斯河取回了足夠的飲水,由於這裡離恒羅斯河太遠,一次取來的飲水也不可能支撐得太久,所以他們本不應該如此浪費才對。但現在回紇人卻在飽飲清水,甚至有人用水淋頭!敵對雙方的士氣也存在此消彼長的關係,塞坎故意在山下浪費水,除了提升自己軍隊的士氣之外,也是在打擊唐軍。“這都是在作秀!”張邁也很快就看穿了對方。“這個帶看,不愧是一員宿將!這幾天他一直沒有發動真正的強攻,是因為明白回紇軍的士氣被我們打掉了,就算發動強攻成功的機會也不大。”郭洛說,“到士氣重振的時候,就將是他發動真正攻擊的時候了!”“嗯,是明天,對麼?”張邁說。郭洛點了點頭。“哼!”張邁道:“那咱們也該準備準備了。”郭洛道:“是否開始殺駱駝了?”張邁點了點頭。日落了,篝火再次點起,這火光不止是為了照亮燈上城,讓敵人沒有抹黑進攻的罅隙,同時也是張邁在通知埋伏在遠處的唐軍眼線,通過他們告知燈下穀:我們還安全,我們還抵抗得住。這一夜,張邁著急了所有將士,說?:“今天大家也看見了,回紇人應該是從恒羅斯河那邊,取回了水。如今,山下的回紇士兵已是士氣大振!”他的聲音很沉,卻並不顯出有半點的慌張與恐懼,有的,隻是臨危迎上、直麵強敵的決心!“所以明天,對方一定會發起強攻,且可能是比上次更猛烈的強攻!”眾將士心中不由得一沉,很快的——“但是!大夥兒害怕嗎?”張邁的音調忽然太高了!“不怕!大石頭、小石頭、馬小春等紛紛叫道!”“對,不怕,我們不怕!”張邁放聲大笑:“他們要來,就讓他們來吧!這個燈上城的上空,盤繞著我們戰友的英靈!這個燈上城的泥土,也將成為埋葬這些胡虜的墳墓,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回紇血!來吧,來吧,讓他們來吧!來得越多越好,來得越猛越好!”小石頭等個個聽的熱血***,張邁拍了拍手,便有人送上碗盞來。同時有人捧了大大小小的皮帶。“水?”七百將士的眼睛都亮了!但是從皮帶裡倒出來的卻不是水,而是一種腥膻的紅色液體——血!每人分到一碗血後,跟著才又分到一碗色澤看起來有些奇怪的水。“今晚我與大夥兒一起,儘飲此杯,明日回紇人若是真敢來,就叫他們有去無回!”張邁說著將一碗血一飲而儘!跟著以水相送。“乾!”數百人一起高叫:“乾!”馬血並非解渴之佳物,鮮血下肚,小石頭隻覺得血脈***,恨不得回紇人現在就來!“睡覺吧!養好精神,明日奮戰!我要叫回紇人永遠記住這麵垣牆,因為這裡將是他們的鬼門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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