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普通的單身公寓。淡色牆紙和原木地板,搭配造型簡單的家具,整體布局清新明朗。看上去就像一般單身女性的居所,沒有任何特彆之處。燈光下,她挽起了長發,身著居家便服,笑容溫婉柔和。根本不像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若非頸後患處持續酸痛,提醒著林東權前一天的遭遇,他很難將眼前的現實與可怕的回憶聯係起來。“請坐吧,”宋琳將人引至餐桌旁,轉身取出杯具,“茶還是咖啡?”林東權勉強回神道:“喝茶就行。”她笑了,表情自然而舒展:“陳茶的味道很糟糕,隻好委屈社長將就一點了。”宋琳轉過身去準備茶皿,顯然對餐桌旁的訪客全無顧忌。長發挽起後,露出了她那優美的頸項;櫥櫃上放著刀,插在卡槽裡,幾乎觸手可及——林東權緊捏著拳頭,勉強控製住一時衝動,沒有盲目地拔刀報仇。最初查找到杉並區的這間公寓時,他和特勤處的人都來看過。按照中介公司的介紹,“鈴木慶子”半年前剛剛簽下租約。從室內陳設上看,她前一晚都還在這裡過夜。入室檢查後,韓國人仔細清除了所有痕跡,並在公寓周圍布下崗哨,但求確認女人的行蹤和身份。然而,她從那天晚上起,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現在。據當天值班的特勤說,女人剛上樓便站定了,離開時連頭都沒有回。盯梢的探子跟著她走到樓下,很快便丟失了目標,根本無從補救。林東權作為行動負責人,狠狠地發了一通脾氣,責備下屬們不爭氣,連個女人都看不住。然而他昨晚也在審訊室吃了大虧,真心明白了什麼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除非宋琳願意,沒人能夠知道她真正的底細。虛假的姓名、偽造的證件、百變的造型,包括眼前這間公寓——與其說是供人居住,更不如說是個舞台,幫助她扮演“鈴木慶子”的角色。女人端著茶杯回到餐桌旁,明明滿臉笑容、態度親和,卻令林東權感覺不寒而栗。她一邊欠身坐下,一邊柔聲道:“我之前去公司找你,就是想像這樣坐下來聊聊。”“聊什麼?”林東權用反問掩飾自己的不安,“在總部還沒聊夠?”女人莞爾:“是不是把你弄疼了?”“還好。”“下手重了點,對不起。”她頓了頓,突然話鋒一轉,“民團決定去朝鮮的人選了嗎?”杯中茶葉翻騰,霧氣在燈光下氤氳,氣氛剛剛緩和便再次凝重。林東權抬眼看向她,沒有回答。宋玲慢慢靠坐到餐椅上:“你就是為了這件事才來找我的吧。”深吸一口氣,林東權選擇開門見山:“為什麼一定要啟用‘不歸橋’?”“我被通緝了。”“‘宋琳’隻是化名,你完全可以換個身份入境。”她撇撇嘴:“朝鮮也有自己的技術手段,我躲不過海關檢查。”“誰說的?”林東權坐直了身子,“再造指紋的手術很簡單。”掌心攤開,宋琳將手伸過桌麵,不發一言。林東權徹底愣住了:隻見那十指指腹上沒有一塊完整的皮膚,隻剩下層層疊疊的疤痕,根本看不出半點紋路。他猛然抬頭:“怎麼弄的?”“錫紙加熱之後燙上去,隻要破壞到真皮層,就再也長不出來了,很簡單。”宋琳收回手掌,“指紋是故意留給你的一條線索,朝鮮海關有彆的辦法確定我的身份。”林東權皺眉:“也就是說,即便你燙掉了自己指紋,依然有被抓住的可能。”“那是一個意識形態至上的國家,全社會、全天候地反間諜。”她聳聳肩,“在那裡,任何臨時偽裝都沒有作用。”儘管聽上去很無奈,女人的情緒卻很平靜,似乎根本不感到困擾。林東權追問:“那你準備怎麼辦?”“我說過,朝鮮是個意識形態至上的國家。”宋琳刻意停頓片刻,“隻有充分利用這一點,才能在那裡生存下去。”他用食指使勁推了推自己的額頭,顯然沒弄懂前提和結論之間的因果關係。女人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許憐憫,對韓國情報係統的工作方法提出質疑:“如果你們經常看《朝鮮勞動報》、登陸‘光明網’,就會理解勞動黨的邏輯與統治策略。”“獨&裁並不意味著愚蠢,民主也並非絕對正義。”宋琳繼續道,“越是集權政府,越需要榜樣。換諜對韓國來說可能是恥辱,在朝鮮卻一定會得到最大範圍的報道和關注。”那雙黢黑的眼瞳中閃現出光芒,顯得誌在必得:“我如果能在那個時候‘叛逃’,很可能會被視為英雄,得到朝鮮官方媒體的正麵報道。幾輪接見、宣傳活動結束,即便他們有心查我的底細,也得先想辦法繞過宣傳部門。”見林東權沒有答話,女人不厭其煩地解釋道:“在朝鮮的黨政軍係統內,宣傳口的權利僅次於組織部門。”深入敵對國家的危險行動,在她看來竟如此輕而易舉,這種信心十足的樣子著實令人羨慕。清清喉嚨,林東權將思緒勉強拉回來:“之後呢?要在朝鮮永遠待下去嗎?”“為什麼不可以?”女人挑眉反問。“你就不給自己留條退路?”宋琳看向他,眼神暗啞而曖昧:“這才是你來找我的真實目的,對嗎?”林東權愣住了。“隻身犯險、心有不安,你想問問我用什麼辦法保命——這樣即便被情報院拋棄,至少自己還有個指望。”儘管這確實也是他的動機,但被人直接當麵說出來,還是顯得太不堪了一些。林東權無法反駁結論,隻好抨擊她的假設前提:“大韓民國絕不會拋棄任何一位公民!”“宣傳口號就留著對684部隊*喊吧。”宋琳勾勾唇角,笑意卻沒有抵達眼底。長久的沉默開始蔓延,他頸後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昏暗燈光的照射下,眼前視線也有些暈眩模糊。在對方的心目中,自己或許就是不堪和懦弱的代名詞吧,林東權想。難怪那些軍方情報官會瞧不起文職人員,真正麵對鬥爭和博弈,他們原本就隻能束手就擒。他咬咬牙說:“……如果朝鮮不同意換諜,我必須靠自己出境。”誠實比狡辯更容易討人歡心。聽到林東權大方地承認動機,宋琳的表情也緩和起來:“特勤的第一要務是保證安全,你的想法很正常,我也並非是要否定誰。事實上,昨天早上在齊藤株式會社,我想說的其實也是這件事情。”聯想到之前的那出鬨劇,林東權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懷疑自己被撂倒其實是某種報複。宋琳並沒有介意這份尷尬,坦陳真實想法:“我更希望是和你、林總長私下交流,畢竟行動會涉及到朝核問題。”聽到最後四個字,男人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我曾經近距離接觸過六氟化鈾,身上有放射性殘留,所以肯定無法通過正常的海關安檢。”她輕描淡寫地說明原因,令聽者恍然大悟。“事實上,我先前被朝鮮政府通緝,這也是罪名之一。”宋琳的神情淡然,像是說著彆人的事情,“如今重新入境,若要確保人身安全,總得準備些他們想要的東西。”大概猜到對方的計劃,林東權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不可能,朝鮮已經進行了三次核試驗,隨時都有可能研製出真正的核武器……”“誰說要把那些東西給他們呢?”女人看向他,目光狡黠,“隻是為咱們的朝鮮之旅買份保險罷了,你不也是為這才來找我的嗎?”“我……”宋琳打斷他的辯駁:“原本我還得擔心林總長的態度,畢竟他要對情報院和國會負責——可既然確定出生入死的是你,當然可以自己拿主意——事先說明白,少了這顆‘定心丸’,沒人能夠保證我們在朝鮮的安全。”見對方沒說話,她冷哼道:“反正就算你不參加,我自己也會去想辦法。”咬牙思考了幾秒鐘,林東權終於憤而低吼:“核原料哪有那麼容易弄到手!?”宋琳再次笑了起來:“‘尖嘴鴨’號快來了吧?”英國的“尖嘴鴨”號武裝核材料運輸船,專門負責在世界各地運輸核原料和核廢料,每次入境日本,都會在齊藤株式會社購買相關保險。林東權雙手撐住餐桌,緩緩站起身來:“你到底有什麼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