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致走進令人駭然心驚的地下宮殿般密室,牆壁上每隔數十步便有燈盞燃著粗如兒臂的巨燭,將空無一人寂靜無聲的甬道映照得燈火輝煌。燭火火苗沒有一絲晃動,一路走來嗅不到一絲半點黴腐氣息,由此可見整個密室必定布設有極儘精巧的通風係統。早在二十年前,無論大夏國力還是秦氏的財力,斷然不可與現在同日而語。皇帝與秦公兩個老家夥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瞞天過海不惜耗費巨資修築了這樣的隱秘工程,卻極有可能終其一生都難以用上。楊致對當年的朝野局勢不甚了然,若是秦公為防皇帝翻臉而建尚且情有可原,皇帝當時是怎麼想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到底該說他是一位深謀遠慮的帝王?還是一個患有狂想症的瘋子?楊致不禁生出似曾相識的感慨:不管身處的是什麼世界,其實都是設計者為自己設計的。毛爺爺曾說過:要從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楊致還談不上把皇帝當做敵人,可也從來沒把他看成什麼善男信女。忠於皇帝的首要前提,是絕對忠於自己的核心利益。隻要不偏離這個基調,一切都好說。至於新晉翁婿關係,皇帝說是就是,他說不是就不是,打甚鳥緊?心潮起伏間,已不知不覺直走到甬道的岔路口。從一處角落中幽靈般的閃出一位須發皆白的老仆,恭謹的道:“小人奉命在此恭迎飛虎侯。委屈侯爺跟在小人身後五步之內,切不可離遠走錯了。”此等密室,必有製敵機關。楊致無意藉此考究智慧習練身手。很配合的依言而行,隻用心留意引路老仆前行的路線。以及步伐長短與所踏方位。又七拐八繞走了四百步左右,老仆在一扇門前停住。輕輕叩了叩門。厚重的鐵門應聲咿呀而開,與楊致預想的一樣,前來開門的赫然是久違了劉二。劉二目光中滿是熱切,竭力按捺住心頭的激動,閃身讓到門外,躬身長揖道:“侯爺,小人奉旨在外警戒,您請進。”“辛苦了。”楊致用力在他肩頭拍了拍,昂然入內。鐵門隨後嘎然關閉。數座燈台上的巨燭將房內照得亮如白晝,一進門就踩上了價值不菲的栗色波斯羊絨地毯,床榻書案桌椅俱全,陳設十分古樸精雅。此時正值寒風凜冽的節氣,屋內卻是溫暖如春,儘管鐵門緊閉四牆無窗,但絲毫沒有沉悶窒息的感覺。書案前的軟榻上,背對著楊致半躺著一個熟悉的胖大健碩的身影,把玩著一個晶瑩圓潤的青玉酒盅。悠然問道:“是朕的夏人楊致來了麼?”“皇上好自在啊!”皇帝是作威作福慣了也好,有意裝逼也罷,此刻再無第三人在場,楊致也懶得為滿足皇帝的虛榮心而行什麼勞什子君臣參拜大禮。信步踱至房中圓幾前安然落座。徑自取了一個青玉酒盅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習慣性的泛起了一臉慵懶笑意:“君為釣者,人為魚鱉。微臣與皇上一彆數月。不知皇上龍體還康健否?”皇帝凜然回頭,用鷹隼般的銳利目光凝視楊致片刻。見他自斟自飲了一盅之後,又旁若無人的滿上了第二盅。臉上的慵懶笑意絲毫不減。緩緩展顏笑道:“倘若心中無餌,又何懼釣者之鉤?你很好,朕對你的表現十分滿意。”“皇上謬讚,微臣不勝惶恐。佛門禪宗偈語有雲: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皇上若下回還有垂釣的興致,最好命諸位皇子與滿朝文武先參悟一番佛門禪機才好。微臣亦是心懷有欲的凡俗之人,隻不過瞎蒙誤撞,趕巧認清了香餌雖美,卻萬難入腹,因而不敢造次罷了。”皇帝豈會聽不出楊致話中的嘲諷之意?起身歎道:“你這廝話雖刺耳,倒也說得實在。不是朕自誇,也隻有朕這樣的皇帝,才容得下你這樣的臣子。朕知道你心中多少有些火氣,朕不怪你。朕此番設局斷非成心,隻是因勢而為。朕班師路經廬州時確感不適,但仍能強自支撐。是那逆子的百般殷勤引起了朕的警覺,這才決意將計就計。在出廬州折往中州途中的那幾日,朕果然到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境地!依你的頭腦心機,必定不難想到其中的險惡。”“要在這紛爭亂世做一個強國有為之君,絕非易事。楊致,你是敢跟朕說大實話的、為數不多的幾人之一,應當多多體諒朕的難處。你知道麼?朕老了。朕真的老了!待朕百年之後,大夏還會與朕手上的這個大夏一樣麼?如今朕最感憂心的是時不我與!”憑心而論,皇帝既不貪酒又不好色,與通常與皇帝掛鉤的“荒淫無度”這個詞彙很難沾得上邊。在楊致的印象中,皇帝無時不在為大夏的強盛殫精竭慮,即便用前世的標準來衡量,足可稱得上是個十足的工作狂。皇帝在位二十五年以來,彆的暫且放下不說,單是大夏疆域就由土地貧瘠的西北金城一隅拓展了近十倍,隱然業已具備吞並天下的實力。誰敢說這不是本事?誰敢說他沒有作為?自古以來,能活到七老八十那個歲數的皇帝屈指可數,是人就逃脫不了新陳代謝的自然法則。徐文瀚學識淵博,於醫道亦頗有研究,早給皇帝看過相了:皇帝體胖而多勞,權重而多憂,斷非長壽之人。皇帝體形胖大,一直是一種奇異的紅潤臉色,說話間兩手不自覺的微微顫抖。在楊致看來,皇帝萬分之萬患有嚴重的高血壓與高血脂,班師途中的所謂“確感不適”,實際上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在前世發達的醫療條件下,猶自要積極治療小心保養,才有可能多活幾年。像他這般身心片刻不得消停,天知道還能活多久?真人麵前不說假,此時此刻,楊致也不忍心拿什麼聖天子百靈護佑之類的屁話來敷衍皇帝,婉言勸道:“皇上作為一位帝王,雄才大略這四個字確然當之無愧,令微臣由衷欽服。請恕微臣鬥膽直言,常言道總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人之生死自有天命,皇上大可不必為此過於介懷。”皇帝落寞的笑道:“總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這話朕以前怎地沒有聽說過?也隻有你這廝有那個狗膽,竟敢與朕這般說話!世人皆稱帝王為萬歲,儘是睜眼說瞎話。朕還沒有老到糊塗昏聵的地步,於生死之事怎會那般看不開?對了,朕險些忘了,你這廝所學駁雜,好像還專程進宮為朕那長秀孩兒診過病?其實不用你說朕也知道,老天留給朕的時日不多了。”岔開話題道:“想要做一個好皇帝,委實是天下間最苦最難的差事。看似風光,平日在朕麵前會說人話的沒有幾個,縱是夫妻父子之間閒談,朕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分辨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累啊!似你這般與朕說話,朕感覺很坦然,很輕鬆。朕今日密召你前來,是有幾樁要緊事與你商量。在此之前你先告訴朕,你是怎生想到朕是詐病之後又金蟬脫殼的?不瞞你說,朕一是固然好奇,二是聽來日後另有妙用。”楊致雖無心顯擺,但自認沒什麼好隱瞞的。皇帝短時間內倉促駕崩的可能性已然不大,讓他多見識見識自己的成色,並不是壞事。直言道:“皇上既能賞識重用微臣義兄徐文瀚,當知他是胸羅萬機儘忠事主之人。微臣在山東蓬萊接到他托秦氏轉來的急報,當時就立刻意識到長安必有大變。”皇帝欣然點頭,插言笑罵道:“文瀚品才俱佳,雨農之後的大夏文臣首輔之位,除徐卿之外不做第二人想。不過在朕有生之年,隻會行其實而不會賦其名,那份人情得留與後繼之君去做。還有一節朕今日才有機會與你說起,朕原以為文瀚與長秀堪稱絕配,本想待時機成熟時為二人賜婚。不想長秀暗自鐘情於你在先,你這廝借醉賣乖將生米煮成熟飯在後,朕隻得作罷,現如今說來都是廢話了。日後待朕能得閒暇,定要為徐卿成就一段良緣!”皇帝自知時日無多,為免臣子挾擁立新君之功居功自傲難以駕馭,自然要為後繼之君留下升賞臣子的充分餘地。皇帝能當麵說出這等交心之語,可見他是將楊致視為可以無話不談的寵臣看待。楊致對這種肉麻的恩寵卻老大不以為然,心道:徐文瀚引以為傲的帝王道、屠龍術,並非胡亂兜售的大路貨,能甘心在您駕前為臣,那已經是給了您天大的麵子了。老徐至今還蒙在鼓裡,不知您還紅光滿麵、活蹦亂跳活得好好的,他對您那寶貝太子毫不待見,已然萌生了打退堂鼓的意思。莫說老徐壓根不會有攀龍附鳳吃軟飯的念頭,就是當朝首輔之位隻怕也不怎麼稀罕。連您自個兒都口口聲聲說現在是紛爭亂世,隻要真是成色十足的頂尖人才,還怕沒有銷路麼?楊致當然不會蠢到當場戳破皇帝那張老臉,不去接他的話茬,接著說道:“天下皆知大夏上下一心君臣用命,其時皇上禦駕親征南唐高奏凱歌。若長安驟生大變,無他,唯諸子爭位爾!寧王坐鎮隨州,康王遠在幽燕,越王雖奉旨監國總歸尚自年幼,四位皇子唯有太子伴駕東征。那一頭傳聞皇上在班師凱旋途中病勢沉重,長安這一頭就相機而有異動,除了太子,誰還能有這個機會?”皇帝的眼神驟然陰冷下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恒兒白做了十多年的太子,根本沒拎清太子這個位置有多重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