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原來還有人對太子弑父謀逆的流言半信半疑,那麼現在都不得不相信確有其事了。眾臣或親見或聽說過楊致的狡詐,他是囂張得讓人恨不假,但沒人認為他是個瘋子。這出戲難道是他吃飽了撐的唱著玩麼?當然不是。他是唱給那些心懷鬼胎的人看的。趙啟以往憊懶頑劣的印象、毫無勢力的背景、乳臭未乾的年齡,都是他最好的偽裝。正餐前的這道開胃菜一上,誰都認定今日的宴請隻是打著他的牌子,皇後和衛肅才是幕後的真正主人!都說宴無好宴,這大過年的,天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回家與老婆孩子吃下一頓飯?趙啟雖然不無和稀泥息事寧人之嫌,但他對趙天養的回護之意十分明顯,並聲言日後不得相互記仇。可楊致固然是個惹不起的主,趙天養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既然趙啟是這麼說,眾人姑且也就這麼聽。正所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群臣前來赴宴本就心下忐忑,十有**是為觀風向望風頭而來,時刻告誡自己務必謹言慎行,以免惹禍上身。眾人肚裡都明白,楊致如果真是有意要殺趙天養,何必等到現在?請客吃飯的主人發話牽頭做保,若是連這樣惠而不費的順水人情都不會送,那就是十足的傻子了,是以人人同聲附和。衛肅始終沒有出頭為趙天養說半句話,明知楊致是吃定他現在不敢冒然翻臉,把他是太子弑父篡逆的主謀這頂無形黑鍋愈扣愈死,可又無可奈何。隻要咬緊牙關挺到太子帶了形同廢人的皇帝回京。那就是勝利!昨晚他確實讓趙天養做了一些相應的準備,眾臣若是識趣表態擁立太子那是最好。萬一有人敢跳出來攪局揭蓋子,那就送他到閻王爺那兒去過年!縱然楊致悍然生事又如何?今早他剛一出門。以換值為名的新舊兩撥內廷侍衛都奉命駐留飛虎侯府邸,將侯府圍了個密不透風。就算對付不了你楊致,難道還對付不了你那隻知道混吃等死的奸商老爹和兩個大肚子婆娘?衛肅有些方麵的想法與趙啟不謀而合:楊致沒有鐵了心非要與太子為敵的充分理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將來能在太子麵前為自己爭取到一個理想的價錢。豺狼也好,虎豹也罷,隻要喂飽了他,也就不會咬人了。趙啟唯恐楊致拿捏不準火候玩過了頭,楊致何嘗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見好就收吧!隻是趙啟一句“挑撥離間”又給他提了個醒,陰不陰陽不陽的補了一把火:“既然王爺與諸位大人願意做保。微臣若再是得理不饒人,就是成心與王爺和諸位大人過不去了。微臣與趙將軍的那點小過節,便就此揭過了。不過我還要多一句嘴提醒諸位:有勞趙將軍費心關照的,未必隻有我一人。諸位稍後回去兩眼不妨放亮一些,大夥兒年夜飯吃的是什麼菜讓人知道了倒不打緊,若是……。嘿嘿,諸位心照了吧!”且不說在場的都是人模人樣的高官,就是尋常平頭百姓,誰家還沒有點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事?楊致這把陰火可謂燒到眾人心坎裡去了。眾人都是滿臉訕笑。無人去接他的話茬。但一想到自己像生活在玻璃魚缸裡的遊魚一般,心底是要多膩歪有多膩歪。你這他媽也叫“就此揭過了”?趙天養心道,我也就能使得動內廷禁衛府的侍衛,內廷侍衛在你府上當值護衛是皇帝大半年前的旨意。享受這種待遇的群臣府邸隻你一家彆無分號,即便真有人在暗中監視,那也不關我的事啊!楊致話音一落。群臣便不由自主的齊齊望向趙天養,顯然對他的話是信了個足實。趙天養直氣得兩眼發黑。見衛肅重重咳嗽幾聲,隨後嚴厲的目光又掃了過來。勉強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道:“飛虎侯既說就此揭過,就不必再拿我尋開心了吧?”趙啟、衛肅、王雨農與徐文瀚等人又看得更深一層,衛肅的眼神更顯陰冷:楊致仍是死死扣住趙天養心懷不軌這頂帽子不放,攪得眾臣回去將自家府邸上下翻個底朝天還是小事,重要的是在一點一點的消磨太子的德望人心!太子並非乖張暴戾之人,隻要登基以後勤修德施仁政,德望人心日後自然會徐徐而複。如今萬萬不是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隻好任由這廝的爛嘴胡說去了。衛肅原本對讓楊致領兵迎駕心存擔憂,這個時侯卻再無半分猶豫。這廝留在長安實在不怎麼令人省心,反正他上頭沒有一個能與太子爭位的主子,給個一兩萬兵馬也成不了什麼氣候。就這麼辦!打發他滾得越遠越好!隻見趙啟適時接話笑道:“飛虎侯,天養將軍都說了是個小誤會,誠心給你賠過罪了,本王與群臣都願意為他做保,你也忒過小氣!本王已命傳膳開宴,大家這便入席請坐吧!”趙啟聲稱是以私人身份宴請,說是這麼說,可沒人會傻不拉幾的真當成一回事。這根本就不是給人吃的飯,寧可站著看彆人吃,也絕不能亂了尊卑禮數。眾人小心掂量各自的身份,很自覺的坐成了三大桌。趙啟坐了上首主位,福王趙行是皇帝的胞弟,衛肅是皇帝的兒女親家和樞密院太尉的雙重身份,二人分彆坐在兩側相陪,其餘便依次是以王雨農為首的幾位內閣宰輔。楊致雖無官銜,其身份地位已與超品無異,自然同坐在這一桌了。武將們也自湊成了一桌,耿超有意坐到了趙天養身側。他憋著與楊致先前一樣的想法,萬一無法達成雙方都能接受的妥協,相信憑楊致與自己這身武技,當場擊殺衛肅與趙天養不在話下。之後一不做二不休,咬死太子弑父謀逆。趁亂將皇後一路宰了!即使讓他耿超做個替罪羊背下這潑天大罪,隻要能掃除寧王登上帝位的障礙。那也值了!各色珍饈美味流水介上了席,眾人今日似乎都沒帶嘴巴。對滿桌佳肴視而不見,隻豎起耳朵聽著大佬們席上的聲響。趙啟與楊致有一點習性甚是相近,對這種充斥詭詐和虛偽的場合從心底感到厭憎,可不能據此說他不擅長。做戲與玩心眼這兩門手藝,對天賦是很講究的。命從旁伺候的太監將群臣麵前的酒杯斟滿,笑嘻嘻的舉杯道:“今日是辭歲的小除夕,本王從各家暖意融融的府上將諸位請來相聚小酌,憑心而論稍嫌唐突了。這第一杯是本王敬諸位的歡迎酒,感謝大家總算給了本王幾分薄麵賞光前來!”廢話!你是監國皇子啊!要知道如今在長安至少在名分上數你最大。往明處說不給你麵子就是不給皇帝麵子,往暗裡說還不知道今天請客的到底是誰呢!輕則關乎腦袋上的烏紗帽是否牢靠,重則關乎身家性命是否玄乎,誰有那個狗膽敢不“賞光”?眾臣紛紛起身捧杯,不等極儘肉麻的各種版本的客套謙謝之詞噴湧而來,趙啟便十分豪氣的一口乾了。“這第二杯嘛,仍然是一杯感謝酒。自父皇攜太子禦駕親征南唐以來,為父皇委以監國重任,無一刻不是誠惶誠恐戰戰兢兢。所幸天佑我大夏。非但父皇與太子馬到功成高奏凱歌,長安與大夏其餘各州府縣亦是穩定如常。本王年歲尚幼從未署理過朝政,在此期間大夏能得有此清平局麵,上承四位佐理監國重臣用心用力之功。下承諸位大人恪儘職守維護之力。本王不過是坐享其成,好生慚愧啊!來!請諸位大人滿飲此杯,本王先乾為敬!”確如趙啟自己所言。他年紀不大,話倒是說得非常得體。喝酒也爽快得緊,依舊不待群臣有所反應便仰頭一口喝乾。這兩杯酒一乾。殿內群臣心下的不安和被楊致撩撥起來的緊張氣氛登時稍有緩和。王雨農是當朝文臣領袖,他什麼黨都不是,是不折不扣的“鐵杆皇帝派”。老頭兒一直清醒的認識到,皇帝的四個寶貝兒子目前都沒有籠絡駕馭楊致、徐文瀚與秦氏的能力,而依托皇帝的翼護才最為符合他們當前的利益,是以很自然的將他們與自己一樣劃為了死忠於皇帝的一派。王雨農對趙啟今日的表現頗有嘉許之意,也知道趙啟平素頭腦活絡,但仍疑心辭歲宴是出自皇後與衛肅的手筆,趙啟的表現是經他們事先“培訓”所致。意味深長的掃了一眼正襟危坐的衛肅,不溫不火的謙道:“一切都是仰仗王爺少年睿智用心國事,臣等不過是感念皇恩,恪守人臣應儘本分,何功之有?王爺讚語,老臣愧不敢當。”“王相有所不知,如今最為難得的就是恪守本分。”趙啟嘿嘿乾笑了兩聲,也沒準備和老頭兒糾纏,趁著話縫又高高舉起了酒杯:“這第三杯呢,則是拜托酒了。諸位大人想必都已聽說了,父皇於班師凱旋途中偶感風寒而龍體抱恙。說句不該說的話,父皇業已年近花甲,若換作尋常百姓到了這把年紀,偶爾有點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實在太平常不過了。可偏偏就有那居心叵測的好事之人,為達不可告人之目的,竟然妄圖離間我大夏天家父子,不惜信口雌黃憑空捏造謠言,欲構陷太子殿下於人神共憤之不義!”“此類謠言不但荒唐無恥,簡直愚蠢之極不值一駁!慢說父皇乃是得上天庇佑的真龍天子,自會洪福齊天安然度過此節小厄。即便萬一有那麼一天因龍體染恙而致不忍言之事,太子殿下是父皇親自冊立的國之儲君,在座諸位不乏親曆親見者,由太子殿下承繼大夏江山基業實乃順理成章天經地義!他何苦甘冒背上千古罵名之大險,去行那悖天道逆人倫的惡事?諸位大人,正所謂謠言止於智者,這個道理就不用本王多說了吧?方才王相說得好,為人臣者應知恪守本分。所以本王這第三杯酒就是敦敦拜托諸位,將那大逆不道的謠言當做耳邊風一笑置之,恪守人臣本分儘忠職守。安心準備恭迎太子殿下護衛父皇聖駕還朝!”趙啟唾沫四濺的一番宏論條理清晰有理有據,麵部表情變幻豐富。說得慷慨激昂,乍一聽來極富感染力。群臣心裡一直七上八下。就是在等趙啟嘴裡能蹦出點有價值的真家夥來,一時間被他雷了個外焦裡嫩。就連楊致都差一點兒就相信了,太子是天底下最不可能弑父篡逆的人。楊致腦子裡一句似曾相識的感慨又冒了出來:大人物通常都是優秀的演員。皇帝與太子都稱得上是當世萬中無一的演技派大師,趙啟得益於家學淵源,大有不甘落其父兄之後,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之勢。若是太子在儲君寶座上真呆得那麼牢靠踏實,誰他媽願意弑父篡逆啊?臭小子避重就輕偷換概念的本事倒是自學成才!不知道麵無表情的衛肅此刻心中作何感想?赴宴的數十人麵麵相覷,仿佛在這一瞬間被集體封住了嘴巴,偌大的殿內頓時鴉雀無聲。趙啟頭兩杯酒是像喝白開水似的豪飲。這一杯卻一改做派,並不急忙往嘴裡倒。笑吟吟的望向衛肅問道:“衛大人,本王有沒有說錯了什麼?怎地大家都不吭聲了?”這話看似是趙啟年少天真的無心一問,實則是把今日設宴的一切責任往衛肅身上推了個乾乾淨淨,委實滑頭到了極致。群臣以為衛肅是今日這場戲的幕後總導演,原本還隻是想當然的猜測。聽趙啟這麼一問,十個人裡頭有十一個認定就是衛肅教唆他的傑作了!衛肅訕然一笑,起身垂頭答道:“王爺深明大義,臣極為欽服也深感認同。臣不知諸位大人因何緘默。恕臣鬥膽臆測,諸位大人的感受理應與臣並無兩樣。”誰說武將就不會玩心眼?衛肅的話妙就妙在“理應”二字!趙天養立馬聞風而動,跟著起身衝趙啟遙遙一禮道:“王爺,臣亦認同。”眾臣這才嗅出了點氣味:站隊的時候到了!趙天養表態之後。禁軍副將張天行和另一位赴宴的禁軍將領緊隨其後,接著是五位內閣宰輔大學士當中有兩位附議,六部尚書與幾位寺卿也有近半數同聲附和。附議的人雖然稀稀拉拉。卻眼看是越來越多。其實這些人也未必就全然是死硬太子黨,有的人隻是想著混過這一關。力爭不缺胳膊少腿的出得宮去,先回家過幾天平安日子再說。但王雨農、徐文瀚、楊致、福王、耿超等幾位關鍵的大佬仍自巋然不動。也令不少人為了是否要繼續堅持穩一穩,而在心裡激烈交戰。突然有人朗聲道:“微臣倒是以為,王爺的話不是那麼說的。”總算聽到有不同的聲音了!殿內氣氛剛剛熱鬨一點,登時又陷入一片寂靜。眾人凝神一看,不是楊致又是誰?王雨農與徐文瀚不由眉頭微皺,福王與耿超等人卻是兩眼一亮,精神大振。趙啟一愣,眼睛都不眨的將球踢給衛肅:“是嗎?衛大人,你聽見飛虎侯的話了麼?”衛肅瘦削的臉上微一抽搐,下意識的往殿外瞟了一眼,平靜的道:“飛虎侯,王爺的訓諭句句在理,有何錯處?王爺都說了那些隻是大逆不道的謠言,此節關乎君臣大義,若非證據確鑿,為人臣者斷然不可妄自輕信生疑,望你謹思而慎言!”“謠言確實不可輕信,可也不可不信嘛。畢竟俗語說得好,無風不起浪啊!”楊致又泛起了那一臉可憎的慵懶笑意:“那捉賊捉贓、捉奸捉雙的道理我還是懂的。衛大人,你急什麼?我隻是說王爺的話不是那麼說的,什麼時候說王爺的話錯了?什麼時候又說不認同你的看法了?——王爺,微臣附議!哪位大人若對王爺的話有異議,且先過了我楊致這一關!”他前後的說法竟是大相徑庭,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反過來擺出了一副為衛肅強出頭的架勢。除了衛肅禁不住長籲了一口氣,眾人儘皆愕然,無不暗罵他故弄玄虛吊人胃口,見風使舵比誰都要利索,也忒過無恥。王雨農與徐文瀚互望一眼,相對緩緩點了點頭,一齊對趙啟躬身一禮道:“飛虎侯言之有理,臣等附議。”有道是說話的師傅聽話的徒弟,其實隻要眾人仔細一想,便不難聽出楊致說法很現實:你可以懷疑,但不能不表態。你非要跟衛肅叫板也行,但得擺出過硬的證據。如果擺不出來的話,何必一味蠻乾,做無謂的口舌之爭?剛才將趙天養羞辱了一番,衛肅愣是半個屁都沒放,這已足以說明他今天不是憋著翻臉來的。這個時候講究什麼君子一諾千金本身就十分滑稽,在楊致更連狗屁都算不上。先悠著點,接著看看風頭再說嘛!這三巨頭陡然一轉向,那些還抱有觀望心理的人也不是傻瓜,又掀起了一輪附議的小**。福王與耿超等人頓感孤掌難鳴,隻得忍氣跟著含糊應付。“好!好!”隻見趙啟擊桌讚道:“難得諸位大人如此同心同德,那便一同飲了本王這杯拜托酒吧!”他本就臉色白皙粉嫩,這三杯酒一灌下去,小臉登時一片酡紅,醉態可掬的嗬嗬傻笑道:“痛快!今日本王高興!很高興!”金子善一直侍立在側冷眼旁觀,上前扶住趙啟小聲賠笑道:“王爺,您醉了。”“醉了?誰說本王醉了?”趙啟搖搖晃晃的從袍袖中摸出七八本奏章來,隨意拿起一本醉眼迷離的瞅了瞅:“怎麼本王突然間有些眼花了?衛大人,你且看看都寫了些什麼?由你代本王全權處置便是了!”撲地一把扔到衛肅麵前,動作誇張的就勢癱倒在金子善身上。楊致不禁暗暗好笑:小王八蛋這是宣告他的戲份已完事大吉,準備腳底板抹油了。這個時候謝幕可謂恰到好處,你們接下來的戲不管怎麼唱,不管將來由誰來追究,他是一根毛的責任都沒有!至於那些奏章上都寫了些什麼,那還用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