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著翠綠色花紋的天花板,描著粉藍色花紋的窗框,淺色窗簾垂落至地麵,百葉窗半邊拉著,從敞開的半邊窗戶傳來鼓樂聲。度假區大型海上娛樂項目明天動工,今晚度假區為明天的動工儀式策劃了嘉年華,嘉年華就在花園舉行,梁女士和黎以倫吃完晚餐後去了嘉年華現場。在去嘉年華現場前,她留下了一對耳環,她說那是她此行的目的,物歸原主。這是黎以倫告訴梁鱈的。在那之前,梁鱈整個人糊裡糊塗的。糊裡糊塗跟著穿淺色皮鞋的人,糊裡糊塗的跟著穿淺色皮鞋的人上了樓梯。在樓梯裡那人和她說他正打算去找她,很巧在前往停車場時看到了她,他說她那時看起來像是沒人要的孩子,那沒人要孩子遇到不順心的事情了,就拿那些鳥兒撒氣,於是他就讓保全拿來□□。糊裡糊塗聽著,糊裡糊塗被帶進一個房間裡。等熱乎乎的牛奶一小口一小口送入口中,鼓樂聲響起,她才意識到自己現在在度假區的那個白色房間裡。這個房間她一點也不陌生,她曾經擁有過這個房間的鑰匙。穿著淺色皮鞋的人是黎以倫,卷縮在沙發上喝著黎以倫遞給她的熱牛奶,看著窗外,從窗外傳來的鼓樂聲有點吵。她心裡覺得此時有點吵還是好的,但有人並不這樣認為,黎以倫關掉窗戶拉上窗簾。一下子,房間變得安靜起來。這是很讓人討厭的安靜,和這明晃晃的燈光一樣。明晃晃的燈光讓梁鱈眼眶發刺,發刺的眼眶明確告知自己,剛剛她哭過,而且哭的時間不短。所以說,那一路流淌的眼淚不是幻覺。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流眼淚,眼淚的源頭是為那忽然間冒出的特蕾莎公主。這世界極小極小部分的人,人生是閃閃發亮的鑽石。絕大多數的人一生像塵埃,勞勞碌碌泯滅於茫茫人海中,離開世界時就像和他來到世界時一樣悄無聲息。眼淚又沿著眼角淌下。有力道溫柔的手掌落於她發頂上,一下一下的,像是在給予那受了氣的孩子撫慰和力量。有輕柔的聲音於她的發頂上傳來:“我不知道你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猜,你的眼淚一定和那天來度假區接你的人有關,而且我猜,那還是賭氣幾天,把他大罵一頓狠狠踹他一腳就能解決的事情,不然,哪來這麼多的眼淚。”是那樣嗎?已經到了賭氣幾天,把他大罵一頓狠狠踹他一腳也解決不了的程度嗎?不然,哪來的那麼多的眼淚。可是,也沒發生什麼啊,溫禮安還把那個日本人教訓了一頓,溫禮安也沒有得罪她,不久前她還和費迪南德說她不會離開溫禮安。是的,不會離開的,所以現在沒必要流眼淚。越是不想流淚,淚水卻越來得凶,淚水和著鼻涕。最終梁鱈臉埋在膝蓋上。頭頂上,那輕柔的聲音在問她“和他走不下去了嗎?”心裡大慌。不是,不是的。她以為自己把這話說出來,但她的嘴巴卻是閉得緊緊著。周遭安靜極了。那聲音更輕更柔的來到她耳畔:“如果和他走不下的話,要不要跟我走?”慌慌張張抬頭,觸到黎以倫的眼眸時,搖頭,大力搖頭。無視於她的抗議。那男人繼續用溫柔的聲音道著:“離開這裡,離開天使城。”忘了去搖頭,呆呆看著眼前的人。他笑著說著,我很慶幸,我不是家裡的長子,知道類似我們這樣家庭的長子代表著什麼嗎?自問自答:“代表著將接過父親的旗幟,那旗幟代表著責任,正因為我不是家裡的長子,我選擇和自己喜歡的女人一起生活的機率會大一點,曾經,我以為這世界不存在著那位某天會讓我怦然心動的姑娘,直到我遇到你。”指尖輕觸她眉心:“你,梁鱈。”眼睛一眨,又有一顆眼淚沿著眼角。那顆眼淚是為了溫禮安,倒黴的小子,你看你鐘情的姑娘就是這樣子的。你媽媽說得沒錯,她消極她懶惰她隻想享有,她一直害怕付出,一丁點的風浪就可以讓她躲在岩洞底下。她還抗拒不了誘惑。那個有能力的男人口中一句“離開這裡,離開天使城”就讓她一顆心蠢蠢欲動著。倒黴的小子,你看你都喜歡上什麼樣的貨色。眼淚無聲無息。“要不要和我離開這裡?”有能力的男人語氣、眼神好像一副她隨時隨地會點頭的模樣,“下個周末我要到瑞士去,因為工作需要我會在瑞士呆很長時間。”頓了頓:“幾天前我把你的資料給了瑞士一所外語學校。”這話讓梁鱈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揪住黎以倫的衣領,叱喝“你這個狂妄的外鄉人,你憑什麼把我的資料交給那見鬼的外語學校。”既沒有從椅子上跳起來,也沒有揪黎以倫的衣服,有的隻是發呆。“兩個小時前,那所外語學校校長給我打來電話,如果你和我一起去瑞士的話,你就會成為那所外語學校的新生,學校距離我的公寓不遠,十幾分鐘的車程,那也是我上班必經之路,我每天早上可以順帶送你到學校去。”真是自以為是的男人。“梁鱈,”嘴角淡淡的笑容收起,黎以倫表情開始變得異常嚴肅,聲音也是,“坦白說,你對你的喜歡程度還沒有達到可以為你違背我的家人,和整個家族對抗的程度。”加重聲音:“所以,在我為你做這些事情時,你也得給予我適當的回報,比如說在未來幾年裡,你得努力成為我的親人、乃至我的家族都認為你適合和那個家庭的二兒子相伴一生的人。”到底,是誰給這個男人這樣的自信?!“梁鱈,你是聰明的姑娘,我對你有信心。”你對我有信心,我可對自己沒信心,梁姝曾經說過,放棄自己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好果子吃。擦乾眼淚:“黎以倫!”隨著那聲“黎以倫”眼前的男人再次笑開:“終於不是黎先生了。”繼而,又開始說開。“安靜的學習環境、會認真傾聽你建議的師長、周末搭乘列車去旅行、早晨在湖邊慢跑、在午後隨隨便便就可以找到一邊聽音樂一邊曬太陽的餐廳、下雪時拿幾根木材放進壁爐、躺在壁爐前的沙發上睡大覺、以及什麼都不用讓你操心的伴侶,梁鱈,你想過這樣的生活嗎?”不,不,一點也不想,心裡的那個聲音小得可憐。眼看,黎以倫又要開始說開了。不,不能讓他再開口了。說了一句“黎先生,我得去接我媽媽回家了。”梁鱈從沙發站了起來,埋頭匆匆忙忙離開那個房間。走在走廊上,一邊跟著黎以倫,她的腳步快黎以倫的腳步也快,一旦她腳步放慢下來,黎以倫的腳步也跟著放慢下來。她衝著他喊:“黎以倫,即使你說得天花亂墜也沒用。”聳肩。走廊上,兩個人腳步頻率一樣。“黎以倫,”站停,“跟著我也沒用,我不會答應的,更不用和我說會給我時間考慮。”黎以倫做出如是回應:“不是要接你媽媽回去嗎?你沒有許可證進不了嘉年華現場。”好吧,今天梁姝的表現還算不錯,那放在白色房間的耳環就是最好的證明。穿過大堂就可以到達嘉年華現場,經過大堂時正在櫃台結賬的幾名亞洲麵孔叫住了黎以倫。黎以倫和那幾名亞洲人交談期間梁鱈站在大堂角落處。大堂牆上的電視正在播放時政新聞,無意間往牆上的那一眼讓梁鱈瞬間血液凝固。櫃台處,無意間往角落的那一眼讓黎以倫下意識間站直身體,黎以倫發誓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上一秒那站在角落處的女人臉色和正常人一般無異,而下一秒間一張臉宛如身上血液如數被抽乾抽光,呈現出的臉色狀如死灰。死灰般的臉色,一動也不動的肢體,乍看過去那站在角落裡的女人宛如一具空殼,偏偏還有眼睛一息尚存。一息尚存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牆上的電視,這使人心生懷疑:大海嘯?十極地震?高樓坍塌?還是世界末日?然而,電視播放的是再普通不過的時政新聞:菲律賓南部安帕圖安家族最小的女兒攜相戀多年的男友學成歸來,下個月將在馬尼拉最大的廣場舉行婚禮。安帕圖安家族對菲律賓政壇影響巨大,更是馬尼拉精英們的擁護對象,安帕圖安家的女婿也是這批馬尼拉精英中的一員,不僅這樣,安帕圖安家女婿的舅舅還是美國國會議員,這樣的一樁婚事被搬上時政新聞上不足為奇。但介於梁鱈所表現出的,黎以倫多看了正出現在電視屏幕上那對男女幾眼,安帕圖安家的小女兒妝容時髦,準新郎衣著得體。輕輕叫了一聲“梁鱈,”毫無反應,一張毫無血色的臉麵對著電視屏幕。“梁鱈。”稍微提高點聲音,同時手在她麵前晃了晃。近在咫尺的那張臉眼睛眨了眨,眼簾重重磕上,再掀開時眼神淡淡,隻是一張臉還是血色全無。“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輕聲問著。搖頭。“電視上那兩人你認識?”試探性問了一句。慘白的臉色目光呈現出短暫的呆滯,再搖了搖頭。梁鱈著黎以倫一起進了嘉年華現場。遠遠地她看到坐在嘉賓席座位上的梁姝,嘉賓席緊挨舞台,舞台年輕男女載歌載舞。嘉年華現場大約有一千多人,梁鱈在梁姝身邊位置坐了下來,黎以倫的座位挨著梁鱈,輕聲叫了一聲媽媽,毫無反應,很顯然梁姝並不知道他們的到來。那真是一名癡迷於舞台的女人,即使已過了風華正茂的年紀。載歌載舞的男女退場,梁鱈再叫了一聲媽媽,梁姝這才側過頭來。“媽媽,我們回家吧。”梁姝戀戀不舍看了舞台一眼,點頭。又有人登台表演,新登台的歌手嗓音不錯,一首《玫瑰人生》在夜色如歌如泣,歌聲越來越遠,梁姝的腳步越放越慢,越放越慢的腳步伴隨著頻頻回望。“媽媽!”梁鱈加重聲音。毫無反應。第二聲媽媽已經呈現出顫抖的姿態。媽媽你沒看到我現在臉色蒼白得像一隻鬼嗎?媽媽你都沒有感覺到那拉住你的人指尖冰冷嗎?媽媽你怎麼能看不出來,站在你眼前的人已經是剩下一具軀殼,隻要風稍微大一點就會倒下。你知道我用了多少的力氣才走到這裡。媽媽,你又知不知道那個可怕的人回來了,那個可怕的人曾經說過,一回來就會來找我,在法庭外那個可怕的人在我耳邊說著肮臟不堪的言語。媽媽,你都不知道一直以來我內心所承受的煎熬。求你了,不要再迷戀那些了。那句“媽媽,我求你了,不要再去迷戀那些了——”在夜風中。也許是她的聲音太過於淒厲。終於,梁姝的目光離開那片舞台落在她臉上“小鱈,你身體不舒服嗎?”“怎麼眼睛都哭腫了,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梁鱈彆開臉去。像犯了錯誤的孩子,梁姝呐呐說著:“小鱈,玫瑰人生的原唱叫艾迪特.皮雅芙,那是媽媽最喜歡的歌手,艾迪特的歌需要演繹者的投入,我隻是覺得那位歌聲如果再加點感情的話會唱得更好。”“小鱈,那麼多的人在聽著她唱歌,我就覺得,要是換成媽媽站在那裡的話,媽媽肯定會唱得比她更好。”夜風中,依稀間梁鱈窺見了眼前這個中年女人髻角的白發,在那個日光充沛的午後,特彆清楚,不多,也就隻有一兩根。但,那鬢角的白發會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多,那聲音也最終會和人一樣老去。回望——黎以倫還站在那裡,麵朝她們離去的方向,那個男人說下個禮拜就離開這裡,接下來幾年時間裡他都不會來到天使城。看了看那個男人,又再看看眼前的女人,說了一聲媽媽你在這裡等我,梁鱈朝著那個男人跑去。嘉年華臨近尾聲,度假區的負責人客串起了主持人,手往台下一揮:接下來讓我們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今晚的特殊表演者。燈光下,梁鱈輕輕去擁抱那名特殊的表演者,目送著她款款走上舞台,目送著她立於舞台中央。特殊表演者對著台下頷首:“我叫梁姝,距離克拉克機場兩公裡處的那座城市叫做天使城,我來自天使城,天使城的女人們有她們愛唱的歌。”來自天使城的女人給遠道而來的客人演唱艾迪特.皮雅芙的《鄉下姑娘》。歡快的樂曲仿佛來自於街頭小販的忙裡偷閒,站在台上的女人明明已經不年輕,但隨著歌聲響起,隨著臉頰上的酒窩時隱時現、時深時淺一派無邪天真的模樣。模樣如她如歌裡所唱:我們是窮光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沒有漂亮的梳妝台,也不能到拉斐爾畫作的畫廊掙幾個小錢。台上的女人笑容燦亮,伴臉頰處逐漸深邃的酒窩,嘴角揚起,踮起腳尖來一個三百六十度旋轉。梁鱈眼睛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台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那男人來到她身邊,那男人開口說話。說:“艾迪特.皮雅芙,香頌女王,法蘭西人心中永遠的‘小麻雀’,這隻小麻雀從小在妓.院長大。十六歲在街頭賣藝,未成名前顛沛流離,成名後與酒精為伴,47歲逝於蔚藍海岸,死於不能唱,她墳墓前的鮮花一年四季從為間斷。”此時,台上的人儼然是另外一隻小麻雀,卑微但歡樂,渺小但無處不在。看呐,那隻小麻雀讓之前一直玩手機的那位男孩收起了手機,目光開始專注於舞台上。忙裡偷閒的小販們在唱歌的人帶動下更來勁了,在他們的指尖下,歡快的舞曲像節日街頭的讚歌。“香頌,法語‘son’的音譯,街頭文化,買不起劇院入場券的人們心頭上的窮開心、艾迪特.皮雅芙總是能唱出窮人們心頭上的‘窮開心’,她是世界人的香頌女王,而今晚你的媽媽是天使城的香頌女王。”台上的小麻雀拉起裙擺,歌聲還在繼續著:“我們沒有漂亮的玩具,我們沒有三十蘇丹絲綢的洋娃娃,我們是窮光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我們也從來沒有見過花環和王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周遭安靜得直剩下樂曲和歡快的歌聲,一千多雙眼睛都落在舞台上了。這情景把正在舞台上的載歌載舞的人眼裡都看出了淚光,淚光盈盈,嘴角卻是揚起著的:“我們是窮光蛋,一無所有的窮光蛋,我們從來沒有見過花環和王冠。”梁女士說得對,她比之前的那位唱得好多了,黎以倫也說得對,今晚梁女士是天使城的香頌女王。看著舞台上的人,梁鱈問黎以倫你有沒有被我媽媽的歌聲迷住。“那還用說。”手緩緩指向台下的麵孔:“那他們呢?”“我覺得他們也和我一樣。”點頭。然後,她和他說:“黎以倫,我可以和你一起離開天使城,但,得買一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