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從行從工作室裡走出來,給許原野打了個電話,站在原地等了許久,直到電話掛斷,那邊也一點音信都沒有。他有些無語地摁了摁額頭,坐電梯到地下車庫,開車往九湖灣畔去了。工作室下班時間是五點,厲從行提前了大概半個小時,但是依舊躲不過嘉城的堵車高峰期,被困在高架路上好久。堵車讓人有些心煩意亂,厲從行時不時就看一眼手機,那邊的許原野一直沒有回他任何一條消息。想起昨天晚上許原野喝得爛醉的樣子,厲從行煩躁地嘖了一聲,手指在方向盤上叩了幾下,等到車流重新開始動起來,他轉道開去了附近的一家百貨超市,買了些熟食麵包,這才重新往九湖灣彆墅區開去。把車停好,厲從行拎著食物走過院子,指紋鎖裡還留著他的指紋,很輕鬆就開了門。此刻時間已經到了七點了,彆墅區非常的安靜,綠化做得很好,樹影重重,燈光昏黃,把厲從行的身影拉得很長。厲從行打開門,迎接他的是一室黯淡,酒味和煙味混雜在一起,味道渾濁難聞,厲從行皺眉扇了扇風,這才往裡麵走。自工作室從彆墅搬走到現在也有大半年了,裡麵的家具擺設都是請人重新設計過的,當然,是厲從行掏的錢,畢竟他也白嫖了許原野的房子一年多,這裡交工不久,許原野住進來才一個星期,到處都很新。打開客廳的吊燈,呈螺旋排列的灰色燈管亮起,把沙發旁滾了一地的酒瓶照得清清楚楚。厲從行看見這些酒瓶,腳步頓了頓,他有些不敢置信這一幕居然是在許原野住的地方發生的。雖然他和許原野昨天確實在這裡麵喝了一宿酒,但是他以為,今天許原野醒來了以後一定會叫人來搞衛生,可是到了晚上過來一看,客廳都還保持著昨天的原樣。這說明,許原野一定是到現在都還沒睡醒。厲從行看著這一室狼藉,愈發覺得事情不對勁起來。昨天喝酒的時候他就發現許原野的情緒似乎不是很好,但是許原野什麼都沒有和他說過,他就算想猜測也無從猜起。厲從行難得遇到許原野這樣失態的時候,在他的印象裡,許原野這個人,年紀雖然比他小不少,但是為人處世向來都是成熟穩重周全的,而且性格堅韌,說一不二,很難受到彆人的影響。無論是工作室起步的時候他被彆人汙蔑抄襲還是後來被帶節奏內容三觀不正,許原野都是泰然自若,一點慌亂緊張都沒有,任大風大浪卷起,他絲毫不搭理。現在這是怎麼一回事?厲從行在為自己的好友擔憂之餘,也不免起了一些好奇心。許原野的臥室在二樓,厲從行走上去,打開房門,裡麵卻沒找見許原野的身影。“許原野——你人呢!許原野!”厲從行急了起來,他還以為許原野在房間睡覺呢,這他媽不會喝多了跑出去了吧?他挨個房間開門看了一遍,都沒有看見許原野的人,厲從行罵了一聲操,趕緊拿出手機給許原野打電話。手機屏幕的光在客廳沙發上亮起,厲從行站在二樓往下看,手裡還舉著手機,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懶洋洋的喊聲。“這兒呢,彆叫了。”……厲從行轉過頭,主臥衛生間的門被打開了,許原野身上圍了一條大浴巾,從裡麵走了出來。男人身材並不是鍛煉得很厲害的那種健美,肌理流暢,骨肉勻稱,看得出來有在家裡做些健身,但是肌肉線條並不誇張。許原野的身上還帶著些水汽,發梢濕漉漉的,那雙狹長的眼裡滿是疲憊和困倦。厲從行看見他這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暴躁地罵了一句,質問道:“你搞什麼呢,發消息打電話都不回,我他媽還以為你死在這裡了!”許原野宿醉剛醒,腦後針紮一般地疼,他有氣無力地回答道:“剛醒,泡了個澡,沒看手機。”“你睡了一天?”雖然早就料想到,但是許原野親口承認的時候,厲從行還是有些不敢置信。許原野看著他,嗯了一聲,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門被啪地關上,厲從行站在外麵,抽了抽嘴角,嘲諷道:“關什麼門啊,不敢給兄弟看看家夥?”許原野換衣服的速度很快,門再打開的時候,已經穿上了寬鬆的T恤和棉睡褲,他用毛巾擦著頭發,對厲從行的嘲諷不置一詞。許原野踩著棉拖走到一樓,看了一眼客廳的狼藉,他把擦頭發的毛巾放到衛生間門口的臟衣簍裡,戴上手套,開始收拾起了衛生。這倒是和平時的許原野沒什麼差彆了。厲從行也走下樓,拖了一張椅子坐著,提醒他道:“我給你帶了吃的,放冰箱裡了,你自己去拿啊。”許原野一邊把酒瓶放進垃圾袋裡,一邊沒什麼精神地嗯了一聲,算作回應。厲從行看他這樣子,總覺得許原野身上還有古怪。他敲了敲椅子的把手,問道:“你這是怎麼了,要不要我再陪你喝點?”許原野收拾東西的手頓了頓,抬起頭,幽幽地看著他,強調道:“昨天是我陪你喝,彆顛倒主次。”厲從行乾咳一聲,改口道:“那今天我陪你,行不?”許原野低下頭,手上收拾東西的動作不停,他冷淡地拒絕了厲從行的邀請。“不喝了,你可以走了,謝謝。”厲從行被他這沒良心的話語弄得牙酸,氣得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著許原野罵道:“你真他媽過河拆橋,有我這麼好的兄弟不知道珍惜?還特意下班買吃的來看你,你現在趕我走?”地上的酒瓶終於被收拾好了,看了眼沾染上酒漬的地毯,許原野內心升騰起煩躁的情緒。他拎著垃圾袋站起來,看著厲從行道:“不走也可以,幫我把地毯洗了?沒記錯的話,這酒是你昨天灑在上麵的。”厲從行:……他想起自己昨天對這塊地毯乾得好事,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誰他媽灑在上麵了啊,嗐,你收拾你收拾,我走了!今天晚上還有稿子要改呢!”知道許原野認真的性格,厲從行怕自己再在這待一會兒真的要被揪著搞衛生了,趕緊開溜。溜之前,他回頭望了一眼開始拖地的許原野。男人長得本來很高大,可是佝僂著腰拖地的時候,卻顯出了幾分無言的落魄和孤寂,在這裝修精美的大彆墅裡,就像一條沒有生氣的影子。厲從行也是個目光敏銳,人情練達的社會老油條了,他看著許原野,在那回頭的一瞬,也能從男人撐出來的架子下看到一點端倪。那點來不及掩飾,或者說已經無法掩飾的痛苦和難受。是為了什麼,或者說,因為誰?厲從行若有所思地回過頭,知道許原野並不想在他麵前把這些東西展現出來,也很識趣地沒有詢問和戳破。門被扣上,哢噠一聲,厲從行走了。許原野彎腰拖地的動作滯了一瞬,過了好幾秒,男人才繼續打掃起了衛生。客廳很快在許原野麻利的整理下變得乾淨而井井有條。厲從行把關的裝修走得是極簡工業風,灰泥牆搭配金屬質感的框架結構,讓彆墅看起來冷淡、利落,而點綴的毛絨地毯和暖黃色燈光則像是寂靜大海裡的燈塔,讓這處居所有了屬於家的溫柔。許原野並沒有關心過厲從行把這裡裝修成了什麼樣,也沒有給他提過意見,所以厲從行選擇的風格,完全是他主觀認為和許原野氣質相配的。如果讓厲從行看見許原野住在嘉城新苑那到處都是碎花和蕾絲的房子裡,估計眼球都要驚掉。許原野搬過來一個星期,睜開眼看見灰色的水泥牆和吊頂的線燈的時候,都還會有些不適應。洗過手,許原野摸了摸口袋,又走去客廳找煙。手機還被丟在沙發上,待機了一整天,電量掉的岌岌可危,在關機的邊緣徘徊。他把煙抽出夾在手上,把屏幕解鎖,跳轉到了和許原景聊天的微信界麵上。那個視頻還靜靜地躺在聊天列表的最底端,許原野一個字都沒有回複,就像沒有收到這個視頻一樣。手指蹭到視頻的播放鍵,那個畫質並不高清的視頻便開始播放了起來。許原野抽著煙,垂眸看著穿著T恤牛仔褲球鞋的於星衍站在台上唱歌。一彆三月,於星衍好像長大了不少,他已經很久沒有親眼看過他的樣子了,所以乍一看到視頻,全然的陌生感撲麵而來。這種陌生感讓許原野心裡很不好受,鈍刀從未從他的心頭移開,一刀一刀地剜著,細細密密,千瘡百孔。昨天喝酒,喝著喝著就失去了控製。閉上眼,躺在沙發上,許原野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他夢見自己發燒的時候,於星衍趴在他的床邊,那雙清澈的杏眼看著他,裡麵滿是愛慕。他夢見於星衍親吻他,小心翼翼地,青澀笨拙地,用他的唇瓣去觸及他的,又害羞地逃走。他夢見自己還住在嘉城新苑,那滿是碎花的房子裡,夢見於星衍坐在沙發上打PS4,看見他出來,便抬起頭,眼神亮晶晶地問他要不要一起來玩。男生的笑聲,那纖細的手臂,還有一晃而過的腰肢,在他的腦海裡來回閃現。他沉醉在其中,忘記了醒來。夢的後半段,於星衍卻突兀變了樣子。他變得沉默了,不愛笑了,看著他的時候,平靜又淡然,再也不會牽他的衣角撒嬌,也不會再在他麵前掉眼淚了。他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許原野想,這怎麼可以呢?他心裡毫無道理地煩躁,他在於星衍的麵前踏步、走來走去,於星衍卻再也不看他一眼。許原野是被氣醒的。醒來後,他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地上是一地的酒瓶,他恍惚地記起,他好像喝醉了。搖搖晃晃地走上樓,主臥的浴室裡有一個大浴缸,當時厲從行給許原野看設計圖的時候,許原野注意到了,但他並沒有拒絕。許原野不愛泡澡,可是他卻忍著要裂開的頭痛,坐在浴缸壁上,等著水放好。躺進去,溫熱的水流包裹了他,許原野遲滯地想,好像還缺一點什麼,那種放進水裡,會讓於星衍身上帶上水果香氣的東西。他想起這個的時候,還難免覺得喜歡這些的於星衍有些幼稚,嘴角抽了抽,竟然不自覺地笑了出來。笑容僵在嘴邊。許原野手抬起,水流從指縫湍下,許原野再一次意識到,於星衍真正地從他的生活裡離開了。在他無法乾預的地方,過他不知道的生活,遇到一些他不認識的人。許原野坐在浴缸裡,水涼了又熱,直到厲從行找上門來,他才提起精神從浴缸裡出來。原來,如同於星衍所說的一樣,泡澡是一件很舒服的事情。呆坐在在沙發上,許原野抽完一根煙,把手機連上電。客廳的茶幾上是許原野新到的快遞,放了一天沒拆。他拿出戒尺刀拆開快遞,是上次網購的遊戲卡帶。許原野沉默地把卡帶放入遊戲機裡,打開投屏,拿著遊戲手柄玩了起來。馬裡奧的音效在客廳響了許久,許原野卡在了一個過不去的跳躍處。他捂了捂有些疼的胃,放下手柄。細碎的,屬於他和於星衍的回憶又浮現了出來。不知道是哪個無所事事的周日,他寫完更新,從房間裡走出來倒水,於星衍盤著腿坐在沙發上,看見他出來,興奮地給他展示自己研究出來的跳躍技巧。是怎麼操作來著?上、跳躍、衝刺……許原野有些想不起來了。他感受著這一室寂靜,突然有些後悔讓許原景給自己發於星衍的近況了。他欺騙自己,這隻是出於對於星衍的關心,他害怕於星衍因為拒絕而失意,害怕於星衍一蹶不振。可是呢,現在他知道了。於星衍不會一蹶不振,他在大踏步往前走,而自己這片風景,馬上就要成為他的過往回憶。是他,還停留在原地。於星衍還是擁有無限可能的青年,可他呢,他已經馬上要奔向三十歲了。這長夜漫漫,回憶在許原野腦海裡反複播放,許原野清醒著,又無言地隱痛著。這夜都如此難熬,而那看不到儘頭四年的光陰,又該如何跨過?於星衍站上舞台的時候,想讓許原野不忘記他。他又何曾知道,對於許原野來說,三年同住的時光,同樣讓他無法抹平。少年人有少年人的意難平,不甘心,許原野又如何沒有?可是,一場破格的宿醉後,等到天光亮起,許原野也隻能和於星衍一樣向前走。有人渴望長大,也有人害怕老去。畢竟,時光從不優待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