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峰慢慢回過頭來。季棠棠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坐起身來,正朝他微笑。那不是季棠棠的微笑,她畢竟年紀還輕,不可能有這樣曆經滄桑但又不失女人嫵媚味道的微笑,迎著十三雁溫柔至水一樣的目光,嶽峰的喉頭一下子就哽了,隻叫了聲“雁子姐”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了。十三雁伸出手來,慢慢撫著嶽峰的臉,柔軟而微涼的觸感讓嶽峰稍微有些清醒了,他定了定神,問她:“雁子姐,是誰殺的你?”十三雁的臉上現出恍惚的神色,她縮回手,很久才搖頭:“這個不重要。”“怎麼不重要!”嶽峰急了,“雁子姐,你死的……那麼慘,我不會讓你死不瞑目的。”嶽峰說到這裡,才突然意識到跟自己對話的十三雁,在通常意義上已經是個“鬼”了,但奇怪的,他居然一絲一毫的懼怕都沒有。聽了嶽峰的話之後,十三雁眼中的溫柔神色開始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譏誚似的冷峻,語氣也變的尖酸刻薄:“死不瞑目?讓我死不瞑目的,可遠不止這件事。”頓了頓她站起身:“葉連成已經回來了吧?”嶽峰忽然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隨即站起攔住她:“你要乾什麼?”十三雁皺起眉頭:“我要見葉連成,不過分吧?”嶽峰不知該怎麼說:“雁……雁子姐,你……你上的是彆人的身,棠棠她……不想見葉連成。還有,你為什麼帶著她跳河?你知道這會害死她嗎?”十三雁退後兩步看著嶽峰,過了一會,忽然神經質般笑了起來:“這都是她跟你說的?”不等嶽峰回答,她又開口:“她說什麼你都信?”嶽峰正想開口,十三雁打斷他,笑得更加古怪:“她說了我很多壞話是不是?她說我想要她的命是不是?峰子,我認識你時間久還是她認識你久,你為什麼反而不信我了?傻小子,她灌了你迷湯嗎,她說什麼你都信?”嶽峰隻覺得腦子嗡嗡的,隱隱覺得事情似乎跟自己之前想的不一樣,季棠棠詭異的來曆和難以捉摸的行為舉止在腦子裡不停打轉,轉的多了,心裡也開始懷疑起自己來:是啊,對棠棠並不是那麼了解,為什麼她說什麼自己就信什麼了呢?但是下意識的,還是想為季棠棠辯白兩句:“雁子姐,棠棠她……”十三雁沒給他說完的機會,她忽然就伸手抓住了嶽峰的衣領,把嶽峰扯的險些一個趔趄,臉上的神色近乎猙獰:“峰子你記著,沒她我不會死,沒她,我根本不會死!”嶽峰隻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轟的就塌了,耳朵裡嗡嗡的,偏偏對十三雁接下來的話聽的異樣清楚:“你知道她為什麼不敢見葉連成?啊,為什麼?”“不願見”和“不敢見”顯然是兩個全然不同的定義,嶽峰一下子反應過來:“你是說,棠棠認識葉連成?”十三雁咯咯笑了起來,笑到末了,她的臉色驟然一冷,伸手攥住嶽峰的手腕,纖長手指幾乎嵌進他肉裡:“峰子,跟我去見葉連成,見到葉連成,你什麼都明白了。”嶽峰被十三雁拉著走,腦子裡如同塞了一團亂麻,下山的路磕磕絆絆,他有好幾次險些摔著,時候是下午,太陽慢慢落下去,山裡的寒意來的比古城裡要快很多,快到山下時,嶽峰忽然想起了什麼,猛地停住腳步,反手把十三雁也給拽停下了。十三雁回頭看他,長長的頭發還半濕著,有幾縷貼在額頭上,下巴微微揚起,有一瞬間,像是季棠棠又回來了,嶽峰看住十三雁,語氣異常平靜:“雁子姐,你跟我說實話,看在我叫了你這幾年姐的份上,看在大家的交情上,你說一句,我就信你。你看著我的眼睛說,是棠棠害的你,是她害死你的。”十三雁抬起頭看著嶽峰的眼睛,一字一頓:“就是她。”嶽峰麵無表情的看著她,先是沉默了很久,然後忽然就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落下來了,他伸手抹了抹臉,避開十三雁的目光,還是笑,最後特彆難過地說了一句:“棠棠你為什麼啊,我從來就沒懷疑過你。”說了一句就說不下去了,他伸手把十三雁推開,自己順著下山的路往古城走,山風吹過,刺得眼睛生疼,十三雁愣了一會,追了上去,快到城門時,她實在忍不住,緊走幾步攔住嶽峰:“峰子,你是不是喜歡棠棠啊?”嶽峰沒說話,他抬起頭看城牆正頂的匾字,回了句:“喜不喜歡她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一想到她從頭到尾都在騙我,我特難受,真的。”說著說著又笑起來,低頭捏了捏眉心:“雁子姐,你上她的身,你能離開會麼?我想跟她說幾句話。”十三雁伸手握住嶽峰的手,柔聲答了一句:“峰子,你信我,她以後都沒那個機會騙你了。”嶽峰還沒來得及回答,身後忽然響起了一串清脆的自行車鈴鐺聲,隨即是一個熟悉的嗓門:“呀,姑娘,你沒走啊?這可好,我著急找你呢。”嶽峰光憑聲音,就聽出說話的是那個警察老張,這幾天一來二去的,跟老張也算半個熟人了,嶽峰把十三雁往身後擋了擋,向老張打招呼:“還在忙呢?”“可巧找著這姑娘了。”老張從車上下來,把自行車腳撐給撐上,低頭從身上的挎包裡往外掏文件,“那條街的人我們都問遍了,又調了檔案,列了幾個主要嫌疑人出來,基本上都有案底,這裡也就這姑娘跟凶手打過照麵,我心說能找著她讓認一認就好了,姑娘,你過來看下,哪個最像?”圖像都是黑白複印的,嶽峰拉了一下十三雁:“雁……棠棠,你過來認一下,那天晚上,是誰?”十三雁接過那一疊複印紙,慢慢地翻看,裡頭清一色的壯年男人照片,麵目看著都透著猙獰形狀,嶽峰看著看著,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那天晚上在田埂上,棠棠確確實實是被人給襲擊了,如果真如雁子姐所說,是棠棠殺的她,那麼殺遲紅櫻跟殺雁子姐的就不是一個人。但是根據警察的說法,十三雁死的當晚,有街坊看到一個麵目猙獰的男人離開,當時老張也是根據這個推測是凶手想上門找棠棠滅口……如果不是那個男人殺的十三雁,那應該就是棠棠殺的,但十三雁是被人活活摁進水缸裡溺死的,嶽峰怎麼也不能想象季棠棠那麼殘忍地把十三雁摁進水缸裡的情景。直到此時此刻,他才開始去想一個問題:雁子姐說的話,就一定是真的嗎?如果她還是昔日的雁子姐,那麼信她沒有問題,但是如果已經不是了呢?季棠棠的話忽然如此清晰地在腦子中響起:這個鬼原本就是一團怨氣一團黑暗,良善的一麵早就離開她遠去了,所以鬼想害人也是天經地義的,所以你千萬彆把她當成沈家雁,其實已經不是了,真的不是了……嶽峰的額頭和手心開始冒汗了:該相信哪一個?是棠棠還是十三雁?內心正交戰的厲害,十三雁忽然從一疊紙中抽出一張:“這個。”嶽峰下意識看過去,紙上是個約莫40歲的男人,國字臉,嘴唇很厚,鷹鉤鼻,周身壯實的很。老張似乎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接過那張紙,看了半天,狠狠罵了句:“媽的,複雜了。”嶽峰聽出他話裡有話,很是警覺地追問:“怎麼了?”老張這時候反而想起保密了:“那個,不方便透露,過一陣子,有了眉目再跟你……”嶽峰煩躁:“拉倒吧你,你當你國際刑警啊,還不方便透露。這古城多大點,街頭街尾熟門熟路的,再說了,我是受害者的朋友,難不成我還去通知罪犯逃跑啊?”老張想想也是,打眼看看周圍人不多,把嶽峰往邊上拉了拉壓低聲音:“這人叫吳千,有案底的,前兩年喝醉酒跟人打架,用筷子把人一隻眼睛戳瞎了,後來就一直在逃,沒想到居然偷偷回來了……”嶽峰沉住氣聽他講:“你剛說複雜,怎麼個複雜法?”“這人沒犯案之前,跟著一個來古城做生意的古董商做事,那個古董商是山西人,收古玩也收玉,名叫黃旺發。”“那怎麼個複雜法了?”聽了這麼半天都沒聽到主題,嶽峰有點急。老張這一回終於說到重點了:“那個黃旺發在古城有個姘頭,也算是包養的小情人,叫方露甜,就是燈紅酒綠唱歌的阿甜。”嶽峰一愣,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老張也不在意,自顧自說了下去:“你現在看出複雜了吧?吳千是幫黃旺發做事的,這個阿甜又是黃旺發的姘頭,先死的遲紅櫻是阿甜一個酒吧唱歌的,後死的沈家雁的男朋友是阿甜的前男友,這檔子人看著跟沒關係似的,暗地裡的線就這麼連起來了,你記不記得我們找那個阿甜了解情況,她一口咬定什麼都不知道?”當然記得,嶽峰記得當時季棠棠還托他去找阿甜問這個案子的情況,後來他被阿甜的舉動給激怒了——他一直覺得阿甜那麼做是水性楊花,現在看來,會不會是阿甜根本就牽涉其中,見他上門來問慌了陣腳,故意上演那麼一出?但是牽涉其中的話,阿甜扮演的是什麼角色?因愛生恨?嫉妒雁子姐奪走了葉連成?如果是阿甜背後指使,那整件事情跟季棠棠就一點關係都沒有,雁子姐為什麼要把臟水往棠棠身上潑?嶽峰想的腦仁子都疼,老張掏出手機來撳號碼:“不管事實怎麼樣,先得把這個方露甜控製起來再說。”一邊撳號碼,一邊無意識地往嶽峰身後看了一眼:“哎,你那丫頭呢,怎麼就說這麼兩句話的功夫,她就不見了?”嶽峰後背陡的一涼,一時間竟然不敢回頭去看:“她不見了?”老張還沒來得及點頭,嶽峰突然拔轉身,發了瘋一樣往城裡跑,老張有些發愣,看著嶽峰一連撞到好幾個人,甚至能聽到那幾個人大聲的抱怨:“神經病啊,不長眼的!”嶽峰一口氣不停,跑到後來,兩條腿都在微微打顫,夏城的門麵漸漸映入眼簾,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季棠棠的話。“嶽峰,你千萬不要讓我見到葉連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