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芝進屋時,批鬥會還在繼續,幾個人分坐床上,對著中間的矮個子男生說長道短,那男生很有幾分抗爭到底的意味,翻來覆去堅定地重複著那一句:“我是撿的,不是偷的,這又不賴我……”林芝覺得無趣,把推開的門又帶上,走到走廊的窗邊看尕奈的夜景。其實也沒什麼夜景,這裡不是燈光夜市,視野之內,隻寥寥幾處點著暈黃的燈,遠處一片漆黑,黑的更厲害些的是遠山的輪廓。看了一會,林芝百無聊賴地低下頭,卻意外地發現嶽峰站在旅館外麵的台階上抽煙。平日裡,她是很討厭男生抽煙的,但不知為什麼,看到嶽峰抽煙,反而覺得親近。她出神地看嶽峰,嶽峰略低著頭,右手挾著一根煙,嫋嫋的煙霧極細,像是化出的一句歎息,他的眉頭皺著,分明很多心事,但是間或的,帥氣的眉宇間掠過的,卻又是極其玩世不恭聽之任之的模樣。林芝正看得入神,背後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嚇得她一個激靈,一顆心突突狂跳起來。“看什麼呢?”是同來的一個女生,吃吃笑著伸頭出去看了看,聲音隨之壓低,“他啊,剛剛好凶啊。”“哪裡凶啊,挺man挺男人的。”林芝下意識就反駁了一句。“不是吧?”那個女生大吃一驚,“你不是吧,你不會喜歡這種型的吧?”“喜歡了又怎麼樣?”林芝的臉有點發燙,“你不覺得他很帥嗎?你看我們係那些男的,平時威風八麵的,在學生會指手劃腳,剛讓他那麼一吼,屁都不敢放一個。我就喜歡這樣有氣勢的。”“可是他好凶啊,”那個女生不敢苟同,“剛往床框子上砸那麼一下,嚇的我魂都掉了一半。哎,你喜歡這樣的,不怕將來家暴啊?”“怎麼會。”林芝撅了撅嘴,“有時候,男人表麵上看著凶,對喜歡的女孩很溫柔的。”“哦……”那個女生拉長了聲音,一臉的揶揄,隨即又是難掩的興奮,“你還真動心了?哎,那你會對他有表白嗎?”“亂說什麼呀。”林芝嗔怪似的搡了她一把,“八字沒一撇的事了,再說了,我們在這玩幾天就走了,哪可能啊。”哪可能啊。這幾個字是她嘴上說出來的,但是心裡麵,可不是這麼想的。心裡麵,她想的是:有什麼不可能的呢?————————————————————光頭出來找嶽峰,就著嶽峰手裡的火機點著了一根煙。“在老毛子這頭待了有段時間了,也該回去忙正事了。”光頭狠狠吸了一口煙,“媽的,一想到要回去跟那班鳥人打交道就煩,做工程托關係,四處給人當孫子。”嶽峰哈哈大笑:“不當孫子,哪來的票子?你丫做成一票能歇上半年,比起全年無休的好太多了。就這還不知足,忒不要臉了你。”光頭嘿嘿笑起來,頓了頓拿胳膊肘搗搗嶽峰:“那你呢,總不能還待在這,有什麼打算沒有?”嶽峰不說話了,頓了許久,彈了彈煙頭上積下的煙灰:“先回去找苗苗吧。”————————————————————羽眉、曉佳和苗苗在蘭州張掖路步行街附近的料理店吃鐵板燒。羽眉點的是蒜蓉鮮蝦,上來的每一隻蝦背上特意開了口,把臟線給挑了,羽眉滿足似的歎息:“這才叫生活嘛,尕奈哪吃的上這樣的美食啊。”苗苗笑了笑:“這你就滿足了?你和曉佳在上海,什麼樣的美食吃不到啊。”羽眉有些得意:“這要看跟哪比了,比上海還是差了那麼截兒,但是比尕奈的話好太多了。所以我就一直搞不明白,嶽峰他們到底喜歡尕奈什麼啊?”一提到嶽峰,苗苗的臉色就變了。曉佳瞪了羽眉一眼:“哎,說話注意點行不?”“大家能遇到也是有緣,姐妹一場,有什麼不能說的,”羽眉挾了隻蝦給苗苗,“來,一塊吃,以後還不知道幾時能見麵呢。”曉佳守著空碗等羽眉也給自己挾一隻,等了半分鐘之後終於醒悟羽眉沒有跟自己分享的意思:“行啊羽眉,你倆什麼時候搭上了,闔著喜新厭舊是吧?”羽眉嘻嘻笑,儼然跟苗苗一團親熱的模樣,還特意把椅子朝苗苗身邊挪了挪:“苗苗,這沒外人,說出來我們幫你參考參考,還打算原諒嶽峰嗎?”曉佳心裡歎息:早知道羽眉還是放不下的,果然,三句話離不了嶽峰。既然明知道嶽峰跟自己沒可能,又何必一定要知道他跟苗苗是不是有結果呢?苗苗沒有立刻回答,她拿筷子尖兒撥弄著碗裡那隻蝦,似乎撥弄幾下,那隻蝦能活過來似的。羽眉有點沉不住氣:“苗苗?”“嶽峰誰啊?”苗苗忽然就笑了,“跟我有什麼關係嗎?”她說的認真,羽眉居然不知道怎麼去接這茬了,曉佳腦子也有些玩不轉,一時間沒聽懂苗苗的意思:“他……他不是你男朋友嗎?”“過去的事了。”“怎麼就成了過去的事了?”曉佳還是沒繞過彎來,“你早上不還在車站等他一起走的嗎?”“是啊,不是沒等到嗎。”苗苗說的平靜,“誰還永遠等他?”說話間,苗苗點的餐也到了,鐵板洋蔥牛肉,蓋子一掀,嗤嗤嗤直冒熱氣,苗苗低下頭去,整張臉似乎就隱在白氣之中了。隱隱約約的,曉佳似乎聽到她壓的很低的聲音:“不等了,真的不等了。”————————————————————夜裡11點半多,合作方向回蘭州的大巴才緩緩駛進車站,司機從車窗裡探出腦袋跟門口的守衛打招呼:“媽的,路上有個貨車和私家車撞了,堵的跟什麼似的。”車一停穩,乘客們便大包小包推搡叫罵著爭先恐後而下,隻幾分鐘時間就走了個清光,站裡的乘務員這才拎著簸箕掃帚上了車,皺著眉頭看地上遺留下的瓜子花生殼和各種食品塑料包裝紙,罵罵咧咧著彎腰吭哧吭哧清掃座位間的垃圾。掃到後排時,乘務員忽然愣了一下,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還有乘客沒走。從側影看是個女生,長發,輪廓很漂亮,一直在看窗外。乘務員好奇地也朝窗外看過去:無非就是站裡的房子車子,沒什麼特彆的啊。乘務員心中納悶的不行,故意咳嗽了兩聲,見她沒反應,索性過去拍椅背:“哎哎,小姐,到站了。”————————————————————季棠棠出站時已近午夜,站口基本上沒什麼人了,蘭州的溫度雖然比尕奈要高,但是夜晚還是有幾分涼意,季棠棠站在出站口,一時間竟覺得無處可去。遠處兜售零食雜誌的老太太看到這裡有人,慢悠悠踱了過來,挎的籃子裡有桶裝方便麵、火腿腸、黃瓜,還有煙和打火機,興許忙活了一天也乏了,並沒有很積極攬客的意思——她在季棠棠身邊踱了兩圈,見她不像要買東西的模樣,訕訕地正要轉身離開,季棠棠忽然開口了:“給我一包煙。”很少有女孩子要買煙的,老太太雖然詫異,還是遞了一包過去,季棠棠給了10塊錢,沒要找零,另要了個劣質的打火機。老太太走開幾步,忍不住又回頭看,季棠棠正在低頭點煙,長長的頭發遮住了半張臉,嫋嫋的煙霧細細地升起,站口暈黃的燈光在她身後斜拉開纖長的影子。老太太搖搖頭,經過站口收發室時,裡頭的門房老頭出來倒垃圾,都是熟麵孔了,老太太指著季棠棠向他抱怨:“這麼年輕的小姑娘,大半夜的不回家,作孽哦。”聲音很大,透著顯而易見的自說自話和不滿,也並沒有要避諱的意思,季棠棠理所當然地聽到了,她笑了笑,抬起頭來,緩緩朝半空中吐出煙圈。這是她第一次抽煙,居然如此怪異荒唐地駕輕就熟,似乎長久以來,一直是以這種方式排遣寂寞和打發時間。興許是煙霧的關係,眼前有些模糊,半天有一彎模糊的月亮,伸手就能觸到的模樣。回家?家在哪呢?誰知道。接下來,要去哪呢?也不知道。季棠棠的目光漸漸下行,停在了腳邊的背包上。背包的最深處,是那串鈴鐺,收拾的時候,她用塑料膜仔細包好,很穩妥地塞在最靠裡麵的位置。等到那串鈴鐺再次響起的時候,也就是她再次出發的時候。到那個時候,東、南、西、北,她就會知道要往哪個方向去了。但是現在,要去哪呢?積起的煙灰細散地飄落在背包的把手之上,一支煙就快抽完了。【食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