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毛實在不敢去天葬台,末了還是嶽峰和他換了。臨出門時才發現問題,都走了,誰看店呢?萬一丟東西了怎麼辦?雖然現在客人少,萬一有客人來呢?沒人接待總不好吧?左鄰右舍的門麵都走不開人,毛哥跑到街對麵請強巴幫忙。強巴熱情的很,手上活計一扔就跟著毛哥走,臨出門時被女人拽住了,那個藏族女人跟他比比劃劃了一段時間,臉上露出羞澀的表情來,強巴卻隻是搖頭。毛哥奇怪:“她說什麼?”“梅朵說要去給你們看店,她漢話不好,總想和人練說漢話。”強巴解釋,“但是不行,萬一把你的生意做壞了就不好了。”“有的人看店就不錯了,哪那麼多講究!”讓強巴撇下攤子給自己看店,毛哥原本也挺不好意思的,現在聽梅朵有這個建議,正中下懷,“這兩天本來就沒什麼客人,哪有什麼了不得的生意。再說了,梅朵能講幾句漢話的,實在應付不了,讓她叫你幫忙不就得了,反正離的近。就讓梅朵去吧。”梅朵聽的半懂不懂,但是察言觀色,也知道自己是可以去了,興奮的滿臉通紅,一連聲嚷嚷:“我行的,漢話,行的。”————————————————————走到鎮子的主街儘頭,各分東西,雞毛和光頭進峽穀,毛哥和嶽峰去天葬台,峽穀這條路比較險,乾糧和家夥都給光頭他們帶進去,兩邊都帶好手機和對講機,說好了天葬台這頭一結束,就進峽穀跟光頭他們會合。天葬台距離鎮子較遠,需要翻兩個山坡,位置在第二個山坡的半腰處,翻第二個坡時,兩人就撿了棍子做手杖,毛哥還特意多撿了兩塊拳頭大小的石頭,遞了一塊給嶽峰:“要有野狗過來,記得扔它!”這麼做實屬不得已而為之,天葬台的位置一般都很偏,有天葬時上百號人聚集,自然熱鬨,但是一散下來,就成了荒僻少人的場所,雖說天葬是以“食儘”為上,但操作起來七七八八,散落的血肉吸引各種肉食動物,以野狗首當其衝,用神棍的話來說,尕奈的野狗都是吃人肉的,人肉吃多了,眼珠子都是血紅血紅的。鷲鷹被藏人尊為神鳥,每次天葬藏人都要吹海螺點柏煙“邀請”它們下來,鷲鷹不喜歡吃骨頭,為了讓它們把骨頭吃儘,把人的罪孽“清洗”乾淨,有時還要用錘子斧子把骨頭剁碎了混合著糌粑吸引鷲鷹,但野狗是沒這待遇的——吃慣了人肉又吃不飽,惦記地狠了,膽子越養越肥,有時連活人都敢動,前兩年也真的發生過野狗圍攻落單的人把人活活啃吃了的事情,所以當地人在非天葬的時候經過附近,一般都是呼朋引伴,揮舞著棍子石塊大聲吆喝壯大聲勢。這天天氣不錯,難得有了點陽光,但是山坡子上一化雪,路就泥濘地難走,快到半山腰時還真撞上了幾條野狗,遠遠聚在一處,毛哥很是緊張,一手舞棍,另一頭都做好投擲的姿勢了,哪曉得野狗朝這頭看了看,竟調頭走了。毛哥大為不解,問嶽峰:“這野狗從良了?改性了?”嶽峰臉色有點不好看,沒有吭聲,毛哥一時間沒反應過來,還在自顧自地揣測:“要麼就是吃飽了,給撐著了……”說到這猛然就住了口,尕奈這兩天沒天葬,野狗哪來的東西吃?除非……毛哥趕緊晃晃腦袋,試圖把這樣不吉利的念頭給晃出去。又走了一程,天葬台已經在望了,周圍結著褪了色的五色經幡,風一吹就獵獵地舞動,邊上圍著一道鐵絲網,留了個大口子供人出入,鐵絲網外圍是大堆的衣物——所謂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藏人天葬時是要把死者的衣物都剝去的,親人也不會把東西帶回家,所以都就近扔在這裡,藏袍、靴子、皮帽子,林林總總,不知道被雨打風吹多少次,軟噠噠趴進泥裡,都像是爛了一樣,發出難聞的味道。不過這味道和天葬台正中的氣味相比就微不足道了,天葬台中央是兩條陷進地裡的大青石條,周遭是光滑的,中間有點凹陷,槽裡有遺落的血肉,邊角處橫放一個木柄的大錘子,真如雞毛所說,周圍的土泥都是血色的,偶爾支楞出一角白色的細小碎骨,石槽裡幾隻烏鴉正在逐食,對生人的靠近熟視無睹。對比彆處,這裡的雪已經化的差不多了,兩人捂住嘴巴鼻子過去,在青石條板上看了一圈,又蹲下身子看周圍,地上很是有一些新鮮的腳印,大小不一,還有野狗的足印,雜在一處疊加著,石條內裡和邊緣都有血,大片大片突兀的暗褐色,邊上的泥地顏色也似乎比彆處更深些。毛哥的心突突狂跳起來,他看了眼嶽峰,嗓子眼奇怪地發乾:“嶽峰,聽你毛哥一句話,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事情的後果是什麼樣的,這事,都不賴你。”嶽峰沒說話,毛哥拍拍他肩膀:“走,周圍再看看。”兩人原路返回,快到出口的時候,嶽峰忽然就停下了,他朝鐵絲網那頭的廢衣物堆看,臉色有點不對,毛哥心中咯噔一聲,也朝那頭張望:“看見什麼了?”嶽峰沒顧得上回答,伸手抓住鐵絲網接連處的立柱,踩著網口就翻了過去,朝著遠些的地方大踏步過去。毛哥估摸著自己的身材翻過去很是困難,小跑著從出口走,繞了個圈趕到嶽峰身邊,正想開口問他,目光瞥到嶽峰前方不遠處的東西,激靈靈打了個寒顫,脫口而出:“那不是棠棠的衣服嗎?”是季棠棠的那件衝鋒衣,粉紅間著紫紅的亮色,確實很是惹眼,也難怪嶽峰能在一堆衣物裡發現它,衣服被團成一團,像是裹著什麼東西——毛哥有點明白嶽峰為什麼不敢打開了,誰知道裡頭包著什麼東西,萬一是不想看見的呢?兩人就這樣站著,誰也不提要打開的話,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要麼是周圍的氣味太瘮人了,要麼就是周圍刮過的風陰森森太過刺骨,毛哥先摒不住了,他拿胳膊肘搗搗嶽峰:“這麼說,那丫頭來過這裡?”嶽峰嗯了一聲:“來過。”說完,他就沒再說話了,沉默著看四野壓的很低的雲,褪色的經幡,泥濘的地,空中偶爾盤旋過的禿鷹,還有堆的近乎壯觀的廢衣物群。既然衣服在這,那麼,季棠棠一定是到過這裡的。她到的時候,周遭是個什麼樣的情況呢?夜裡,沒有燈,風很大,天很冷,因為天寒地凍而餓了好幾天的野狗難耐地在附近逡巡,她那時是死是活?是昏迷著還是清醒?掙紮了嗎?呼救了嗎?那人拿錘子對付她了嗎?那些野狗撲上來了嗎?嶽峰越想越寒,毛哥歎了口氣,很鄭重地又對他說了一次:“嶽峰,記得我的話,不管事情走到哪一步,都不是你的錯。”說完就跨步上前,蹲下身子,刻意用後背擋住嶽峰的目光,低頭將衝鋒衣掀了開來。嶽峰看到毛哥的身體明顯震了一下,再然後,他飛快地把衣服又遮上,回身看向嶽峰,臉色跟死人一樣煞白。“嶽峰。”毛哥的聲音像是在打飄,“這事了了,管不了了,走吧。”一邊說一邊過來拽嶽峰,嶽峰紅了眼,一把推開毛哥:“我看看。”剛邁步就被毛哥從後頭攔腰抱住了,嶽峰犟脾氣上來:“老毛子,你給我放手!”“彆看了,嶽峰啊,你聽哥的,彆看了,咱不看了成嗎?”毛哥說著說著,聲音嗚嗚的就像是在哭,“我跟你講,都是血啊,碎肉啊,腸子啊……”說著說著毛哥就說不下去了,他鬆開手奔到鐵絲網邊上,扶著立柱彎下身子哇啦哇啦嘔吐起來。嶽峰的腦袋轟轟的,又像是脹的厲害,他盯著地上的衣服看,衣服被毛哥掀開了一角,裡頭是一大灘紅色,嶽峰的視線有點糊,怎麼都看不清楚。他回頭看毛哥,毛哥吐完了,好像是把意識也給吐沒了,隻是在原地發愣似的看他,嶽峰說了句:“那不看就是了。”說完轉身就走,腿有點發軟,走路像是打飄,腦子裡空空的,居然還記得下山的路,走著走著忽然又難受起來,直接往路邊一坐,從懷裡摸出打火機和煙,哆嗦著手點著一支。毛哥追過來問:“怎麼了?”“心裡悶,抽根煙。”毛哥也不敢催他,眼睜睜看他坐在原地抽煙,抽完一根又接一根,除了點煙時有動作,其它時間都像個泥塑木胎似的,看得毛哥心裡發毛。光頭和雞毛接到毛哥電話趕過來的時候,嶽峰腳邊已經扔了一地的煙屁股,一張臉隱在嫋嫋上遊的煙氣之後,看不出什麼表情,光頭把毛哥拉到一邊:“真……那個了?”邊說便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毛哥歎了一口氣,小心地看了眼嶽峰,又問光頭:“你那頭怎麼樣?”“進峽穀走了三個來小時吧,挺深的了,沒什麼不對的,收到你電話就過來了。”光頭抬頭看了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天陰,黑的早,要麼回去吧。”毛哥翻白眼,嘴巴努了努嶽峰:“你勸,我勸不動。”光頭硬著頭皮過去,還沒思量好怎麼開口呢,嶽峰反而抬頭看了看他:“要走了是吧?”————————————————————回到鎮子時,天果然就擦黑了,老遠就看到旅館的燈都打開了,影影綽綽的,竟透出幾分熱鬨的意味來,毛哥心裡納悶,和雞毛緊走兩步過去,還沒進門,梅朵就一臉興奮的衝出來,對著毛哥比比劃劃用藏語說個沒完,說了半天才意識到要說漢話,磕磕巴巴之間,毛哥隻聽懂了幾個字:“客人,客人!”這當兒,旅館裡又出來兩人,都是學生模樣,一男一女,都凍得哆嗦,臉上倒是笑的,那男生跟毛哥打招呼:“是老板吧。”這兩天發生的事多,毛哥早將自己的本職忘的差不多了,經他一提醒,才想起自己還算是個生意人,出於敬業考慮,還是換上了一副笑臉:“是,我是老板。你們是……學生?來尕奈旅遊的?”“我們係一起來畢業旅行。”那男生有點不好意思,“我們先到了四個,坐班車來的。還有八個同學,包小麵的,剛通過電話,就快到了。老板,有床位吧?”“有,有。”在這樣的淡季有這麼多客人,毛哥很有點出乎意料,趕緊回頭朝嶽峰光頭招手,“來客人了,都幫忙招呼一下。”早上還冷冷清清的旅館,因為這來的幾個客人和即將要來的客人而變的一下子鬨騰起來,先來的四個人中有兩個女生,對梅朵的服飾和辮子很是好奇,拉著她比劃著問長問短,把梅朵逗得咯咯笑個不停,雞毛回雜貨店幫毛哥帶貨,因為毛哥放話了:“這麼多人要來,瓜子要吃不?花生要吃不?那些零嘴兒,你不得都拿些來?”光頭也因為店裡忽如其來的人氣而有了興致,在前台裡鼓搗電腦放藏歌,隻有嶽峰拎了兩瓶酒,坐到了門外的台階上。光頭瞅空把毛哥拉到一邊:“你去說說那小子,今兒一天都沒吃東西,先抽煙後喝酒,這裡是高原,不好好吃飯,儘鼓搗這些,指著胃出血是吧?”毛哥歎氣:“我說得動他早說了。由他吧。”又過了一會,小麵的的引擎聲由遠及近,先頭到的幾個興奮地迎出門來,隔著老遠就衝小麵的揮手,幾乎是在同時,小麵的的邊窗打開,有人探出半個身子,叫嚷著又笑又鬨。光頭和毛哥也迎出來,毛哥抱著胳膊很是感慨:“到底是小孩孩家,出趟門興奮成這樣。”光頭斜了毛哥一眼:“哪是小孩孩家,都大學生了好吧。”說話間,小麵的開到近前,車門打開,一行人嘩啦啦奔下車,和先頭到的人會師,拿行李的拿行李,撳快門的撳快門,夾雜著感歎似的嘰嘰喳喳。“剛剛被一群犛牛堵在路上!”“這裡的羊,屁股上都染色的。說是好跟彆人家的辨認。那要是有壞心眼的,偷偷把彆人的羊染成自家的顏色怎麼辦?”“剛剛有騎馬的藏族小夥子衝我們吹口哨!他們也會吹口哨,不是說藏族小夥子喜歡唱情歌的嘛……”毛哥忽然間頭皮發麻:“我覺得店裡來了一群烏鴉。”光頭哼一聲:“你隻管收錢,管它來的是青蛙還是烏鴉呢。”初見的興奮過後,一行人拎行李進屋,看來真有人把這當度假村了,居然能又背包又拎箱子胳膊上還吊個零食袋子!毛哥和光頭沒轍,隻好下去幫忙,有個女生雙手提著半人高的行李箱上台階,剛走兩步就累的喘不過氣來,一瞥眼看到嶽峰坐在不遠處喝酒,嘴一嘟,很是有幾分嬌嗔:“哎,你,讓人家一個人搬這麼重的東西,紳不紳士啊?”嶽峰沒聽見一樣,連眼皮都沒抬。人群中有一瞬間的安靜,後頭有人講風涼話:“哎呦呦,還真有人不賣係花的麵子呢。看來美女也不是到哪都吃香的。”那女生很尷尬,咬著嘴唇看嶽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毛哥趕緊過來幫她拎箱子:“走走走,外頭冷,進屋再說。”片刻的不愉快像是蛛絲一樣很快抹去,一夥人嘻嘻哈哈的開始辦理入住登記,先頭那女生最早登記完,從人群中擠出時看到嶽峰坐在那裡的背影,想起他剛才的漠然,心中很是恨恨,正腹誹時,肩膀忽然就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眼,是剛剛說她風涼話的陳璐。“怎麼著,林芝,人家不甩你?”“就他?”林芝鼻子裡哼一聲,忽然就壓低了聲音,“我能搞定他,你信麼?”“那不一定。”陳璐半是鼓動半是不屑,“人家可不是係裡那些追你追到要尋死的小男生,不一定吃你這套。”“那走著瞧。”林芝看向嶽峰,漂亮的眼睛裡有幾分不甘的意味,“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