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入臘月,北京就冷得邪乎,這幾日又陰得厲害,西北風呼呼吹著,把街上行人全都掃進了屋裡。宣武門南原是京城熱鬨所在,因為天冷,又是國喪期間,也陡然變得人跡蕭條。各式五彩的招牌幌子早已收了起來,隻有幾條黑紗、白布被北方吹得筆直,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八大胡同的花街柳巷自然是門可羅雀,白紙糊的氣死風燈籠在風裡半死不活地扭來扭去。傍晚時分,著名酒樓一壺春也沒有什麼生意,換在幾個月前,這時候早已勝友如雲、高朋滿座了。店小二依著門板,頭正一點一點地打著瞌睡;掌櫃在櫃台裡也是無精打采地撥拉著算盤,心裡盤算道:既然沒客人,是不是等會兒早點打烊?正思忖間,從門外走進兩位中年人,進門就說道:“掌櫃的,給我們一個上好的雅間!”掌櫃立馬來了精神:“好嘞,上好雅間一個!小二,好不趕緊招呼二位爺?”心裡卻在想:彆說一個雅間,就是十個八個現在也有。小二也困意全去,一眼就瞟見兩位客官腳上縫著白布的黑鞋,馬上知道他們在京城算是上得了台麵的官員,趕緊一臉笑意迎上前去:“二位爺,裡麵請!”恭恭敬敬將兩位迎進一間寫著“春柳迎風”的包廂,殷勤地擦拭桌椅之後,小二轉身出門,不一會兒提來茶壺,給兩位客官斟上茶水。其中一人端起茶盞啜了一口,不禁點頭讚許道:“好茶!應該是剛上市的小葉茉莉雙熏吧?不錯不錯,一壺春待客果然闊氣。”小二笑得見牙不見眼:“還是您老有見識,一口就品了出來!”那人放下茶盞:“我們雖然隻有倆人,但你們有什麼拿手菜儘管上來,不必計較!”“行嘞!小店的拿手菜有蟹粉獅子頭、鬆鼠桂魚、水晶肴肉、大煮乾絲、三套鴨、蓴菜銀魚羹,再加上幾個下酒涼菜,保證讓二位爺乘興而來、儘興而回!”小二利索地答道。那人卻轉頭問道:“棣軒兄,您看如何?”被喚作“棣軒兄”中年人名為吳同甲,乃是江蘇高郵人,光緒六年(1880)進士。原任翰林院侍講學士,幾個月前剛被任命為湖北提學使,還沒來得及出京,便趕上光緒、慈禧辭世,朝中上下忙成一團,誰有工夫來處理他上任的事?足足耽擱數月,等諸事平息後才輪到他陛辭。邊上這位則是吳同甲在翰林院的好友,名叫楊捷三,字少泉,河南祥符人,光緒十六年(1880)恩科進士,也是翰林院侍講學士。眼看好友即將出京赴任,所以在此設宴餞彆。吳同甲笑道:“既然是賢弟做東,愚兄自然客隨主便。”楊捷三道:“如此,小弟便鬥膽自專了。小二,便按你說的上菜吧!”“那二位爺要什麼酒水?如今天寒地凍北風正緊,小店有上好的二鍋頭,一口下去便渾身發暖。兩位爺,要不來點嘗嘗?”楊捷三知道好友是江蘇人,喝不慣北方的烈酒,便問道:“你們有什麼上好的黃酒?”“小店的黃酒有花雕、香雪、加飯、善釀、狀元紅、女兒紅,尤其是加飯酒,更是一絕!”“那就加飯吧。切好薑絲,配上青梅,燙得熱熱地再端上來!”楊捷三吩咐道。…,“您老就瞧好吧!”小二轉身出門去了。楊捷三有些歉意地說道:“棣軒兄此番出京赴任,小弟本因聚友演劇相送,奈何現在是國喪期間,隻好一切從簡,還望棣軒兄恕罪!”在清代,皇帝、皇後、太上皇、皇太後駕崩稱為國喪,在一定的時間內禁止宴樂婚嫁以示哀悼,具體規定包括禁止屠宰四十九天;音樂嫁娶,官停百日,軍民一月;百日之內票本用藍筆,文移用藍印;百日內官員不準剃頭等。如果違反,一經發現便嚴懲不貸,乾隆年間發生的國喪期間剃頭案便是極端的例子。吳同甲道:“賢弟有心了。隻是我等既為朝廷命官,自當恪守成規,不敢稍有逾越。畢竟洪昉思其則不遠。”吳同甲所雲“洪昉思其則不遠”,說的是清初劇作家洪昇的故事。康熙二十七年(1688),洪昇完成著名劇本《長生殿》的創作,一時間名聲大噪,大江南北傳唱甚盛。次年八月,洪昇在北京召集優伶排演《長生殿》,引得名人雅士紛紛前往觀看。這本是文化界的一件盛事,誰知卻引發了一場政壇風波。清代國喪製度中,對戲劇演出規定最為苛刻,禁止期限長達令人發指的27個月。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大清最高領袖玄燁同誌敬愛的祖母孝莊太後因病去世,按照這個規定,在康熙二十九年三月前全國都不能演戲,自然也不能看戲。從二十六年十二月到二十八年八月,時間yijing過去將近兩年,大多數人yijing漸漸忘記了國喪的規定。即便有些人還記得,也以為孝莊太後去逝己久,喪服已降,應該不至於有什麼麻煩吧?然而麻煩還是出現了。當時圍觀看戲的人群中,有位著名的詩人、文學評論家趙執信,他在當時文壇享有崇高的聲譽和巨大的話語權,捧誰誰紅,批誰誰死。之前有個寂寂無名的知縣叫黃六鴻,進京後很恭敬地把自己的詩集配上土特產送給趙執信,xiwang能獲得三星以上評價,為以後仕途發展增加一點形象分。誰知趙執信根本不鳥他,回信很不客氣地寫道:“你送的土特產還行,我收下了;至於詩集,你還是自己收好吧!”(“土物拜登,大集璧謝”。)言下之意,你的詩歌水平太臭,就彆拿出來現醜了。見信之後,黃六鴻對趙執信的態度立馬由崇拜變為恨之入骨,總想報複。天遂人願,趙執信在看戲的時候,黃六鴻正好任職給事中,具有檢舉權,便以“國恤張樂”這個大不敬的罪名上章彈劾。國人有隔代親的傳統,康熙帝與祖母孝莊太後也不例外,雖然去世已近兩年,卻一直銘記在心。聽說有官員在國喪期間演劇,正好觸及痛處,在加上有人扇陰風點鬼火,頓時演變為一場政壇風波。導演洪昇下刑部獄,被國子監除名,株連者達五十多人,觀眾如侍讀學士朱典、讚善趙執信、台灣知府翁世庸等都被革職。當時人寫詩道:秋穀才華迥絕儔,少年科第儘風流。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功名是讀書人的第二生命,斷送功名無疑是對讀書人最嚴厲的懲罰之一,所以後來人都牢牢記住了這位悲催編劇的教訓,知道國喪期間不能看戲。吳同甲此番提到,楊捷三自然了然於心。大約因為客少,後廚準備得極快,說話間小二便端來了果品、涼菜以及燙好的黃酒。楊捷三執壺斟好酒後,舉杯說道:“小弟僅以薄酒,恭賀棣軒兄脫離苦海,榮升湖北提學使,祝君到任以後鵬程萬裡,步步高升。乾杯!”…,翰林院雖是中直機關,侍講學士也算中不溜的京官,但清湯寡水毫無權力,比起其他部委確實算得上是苦海了。如今升任湖北提學使,好比從中國社科院的研究所長、中央黨校的教研室主任,一躍成為湖北省分管科教文衛的副省長,如何不值得恭賀?話說吳同甲得了這個差事之後,翰林院的同事眼紅得都滴出血來。所以他聽了楊捷三的祝詞,也不矯情,舉杯一飲而儘:“乾!”楊捷三一邊斟酒一邊說道:“雖說全國有二十餘提學使司,但今時今日要說最好的,還數湖北。所以棣軒兄此次榮升,可謂羨煞旁人。”“哦,賢弟何出此言?”吳同甲聲色不動。楊捷三放下酒壺,嗬嗬笑道:“棣軒兄何必掩飾?世人皆知湖北學堂最多、經費最足,騰挪空間必然也最大,棣軒兄此去定然能做出一番事業。當然,關鍵還不在此。”“那在哪裡?”吳同甲舉杯與楊捷三輕輕一碰。“妙就妙在湖北製台和臬台剛剛到任,藩台卻昏耄老悖。棣軒兄如今臘月赴任,接篆數日便算一年,與臬台任職年限相同。按照朝廷規定,學台卻在藩台之後、臬台之前。一旦藩台因老疾致仕,藩台之任舍君其誰?”楊捷三笑意盈盈地盯著吳同甲,“仁兄,苟富貴,勿相忘啊!”吳同甲搖搖頭:“賢弟你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湖北學務固然形勢大好,但正因為此,我這個提學使才不好當啊!《孟子》有雲:‘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如果原本是一窮二白,你稍有成績便粲然可觀。而形勢大好呢?“你做得不好,彆人就會拿你與前任比較,橫加指責;你做得一般,彆人會說你蕭規曹隨,承前任蔭庇;你做得小好,有前任那個陰影在,彆人也不會誇你。所以你必須要做到大好才行,但這談何容易!“人人都說,創業難,守成更難。守成已是更難,何況再超越前任呢?而且,這位前任還是調任學部左侍郎,作為愚兄的頂頭上司。隻怕我舉措稍有不合他意處,他便要指手畫腳,遑論其他!”楊捷三插話道:“怕他作甚?將在外,還君命有所不受呢。”“至於接任藩台一事,更屬子虛烏有。先不說藩台大人何時去職,去職之後,安知朝廷不會選派他人?布政使可是香餑餑,隻怕李大人的位置早已有無數人盯著,靈活的隻怕yijing打通關節,隻等他走人了。我既已得隴,何苦不知足,複望蜀耶?”“嗬嗬,將來的事誰說得清?隻要藩台人選沒有塵埃落定,便是個念想。而且棣軒兄此番出京,怎麼說也算件大喜事。所以小弟再敬你一杯!”楊捷三再次敬酒。吳同甲爽快地乾了一杯,吃了幾筷菜,才說道:“是啊,這段時間京中波譎雲詭,令人不知所從,到了地方終歸安靜些。”旋即xiangdao什麼,他又接著說道:“坊間傳言,萬歲爺登基的時候大哭不止,怎麼哄都不行,攝政王慌不擇語,說道:‘彆哭,彆哭,快完了,快完了!’是這樣麼?”溥儀登基時,作為地方官員,吳同甲沒能參與大典,而好友則有幸躬逢盛會,所以在酒席間想向好友證實一下。“攝政王說的好像是‘快好了’吧?當時亂哄哄的,具體細節我也記不清了。不過民間傳聞如此,足見國祚難卜。”楊捷三也有些記不清,“不過有一件事卻是我親眼目睹,當時萬歲爺哭鬨得厲害,攝政王便讓隨從拿了個小玩意兒放在萬歲爺手裡,這才停止大哭。你曉得萬歲爺手裡玩的是什麼?”吳同甲奇道:“是什麼?”“萬歲爺手裡玩的是廟會上一種哄小孩兒的玩意兒,叫做‘虎小兒’,就是紙糊的小老虎,老百姓又叫‘傀儡虎’。你聽這名字,豈是什麼吉兆?”楊捷三邊說邊搖頭。#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