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佳期佳人待佳話(上)(1 / 1)

天霜河白 傾泠月 2906 字 2個月前

慶雲十七年,八月。孔昭一手提籃一手托壺,循著琴音一路到了書房。書房外植有幾株桂樹,此刻中秋時節,樹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兒,淡香繞鼻,幾枝斜斜伸出倚在窗閣邊。開啟的軒窗下,素衣散發的少女纖指拔著琴弦,雙眸微闔,麵容靜然,整個心神皆沉於琴中。秋風拂過,星星點點的桂花籟簌飄落,有的隨著風飛進窗裡,落在少女的衣襟發上,舞在琴弦指尖。孔昭靜靜看著,忽地想起前日采桂花釀酒時郡主曾教過她一些前人詠桂的詩詞,其中有一首是這樣的:彈壓西風擅眾芳, 十分秋色為誰忙。一枝淡貯書窗下, 人與花心各自香。[注○1]心間默念,而眼前,窗外桂花斜倚,窗內人雅色絕,正是“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此人此景,人間無雙。轉而又想起先前在園外看到的人聽到的話,心頭頓時憤憤不平起來,耳邊聽得琴音漸息,忙收拾了心情抬步入房。窗邊的人眼眸依舊微闔,似乎還未從琴曲中回神。孔昭將手中提籃與托盤放在桌上,然後從籃中取出幾碟點心,又斟了一杯茶,一起端至琴旁的小幾上。做這一切時,她都輕手輕腳的未發一絲聲響,是以房中一直靜悄悄的。“你剛才動怒了,為何?”驀地一道聲音在房中徐徐響起,如深山幽澗流淌而出的水,清澈微涼。“啊?”孔昭一愣。“房外時,你氣息忽然間急促。”傾泠抬首淡淡看她一眼。孔昭聞言不由笑了,“郡主的耳朵太靈了。”這幾年,郡主的耳力似乎越來越好,便是數丈外的花開葉落聲她都能聽到,簡直是靈得有些不可思議。她曾經很疑惑,郡主則淡淡丟下一句“心靜神寧自可聽到一切聲音”,隻不過自己再怎麼靜心、寧神也不曾聽到過花開的聲音。傾泠自小幾上取過茶杯,垂首淺淺啜一口,才道:“你今日出園了?”“嗯。”孔昭點頭,“要過中秋節了,宮裡賜下許多些東西,大總管讓過去取來。”傾泠放下茶杯,重抬首,目光靜靜落在孔昭身上。近暮的夕陽已帶淺淺的緋紅,穿過桂樹從窗口悄悄灑入,為窗邊的人鍍上一層淺豔的華光,本該是燦耀不可逼視才是,可那一層華光卻似為無形的鏡牆所隔,無法浸染那人分毫,素衣烏發清湛分明,襯著一張勝雪的玉容,清透無垢還帶著一絲天生的冷意。沉默片刻,孔昭終是輕輕歎一口氣,道:“回來時正見著了威遠侯入府。”“喔。”傾泠聞言隻是有些了然的微微點頭,然後重抬手十指落於弦上,指尖拔動,清音再起。“郡主!”孔昭見之卻是忍不住叫了一聲,這一聲叫喚有些重,還帶著無以名狀的委屈與怒意,隻不過並不為自己。“你怎麼……怎麼就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生氣?!”傾泠指尖一頓,抬眸看著孔昭,那雙栗色的大眼因動怒而格外的明亮,兩頰上升起一層紅暈,顯然是真的很氣。不由微微一笑,道:“孔昭,我要在意什麼?要為什麼生氣?”孔昭聞言一怔,然後撅嘴道:“郡主,你和我裝傻是吧。眼見婚期將至,威遠侯過來肯定沒好事,又是……”說到這卻打住了,看著傾泠,張口欲言卻總是忍住,就怕沒有的事給自己說中了。傾泠卻是靜靜的接口道:“又是來延婚的。”孔昭瞪大眼睛,似乎在怨怪著她不該說出來。傾泠不由得搖頭,道:“眼見婚期將至,但秋將軍依在墨州邊城,顯然這次依要如上兩次般,不能如期行禮。你這有什麼好避忌的,本就是鐵定的事實了。”“可……可……總要想想辦法啊,總不能每次都這樣!”孔昭心裡很是著急,“一次情有可原,可這已是第三次啦!”目光落在神色淡然的傾泠身上,心頭更是急了,“郡主,這可是你的終身大事,你怎麼可以沒事人般的一點也不在意!”傾泠聞言目光微微一凝,指尖拈起琴上落下的桂花,靜靜的看得片刻,道:“孔昭,你說這花是開在枝頭好還是落下好?”“呃?”孔昭不明所以,但依舊答道,“當然是開在枝頭好,那樣才可清香長久。”“可它總是會隨風飄落,總有一日會謝光,這予我們是無計可阻的事。”傾泠指尖一彈,一點星黃輕輕落地。孔昭吸一口氣,栗色的眼睛盯緊傾泠,“郡主,花落了和這個沒關係,我們是在說你的婚事。你不可以老這麼不當回事,不能老被侯府延婚,不能老隨他們意!你可知道你這門婚事被他們說成了什麼樣嗎?府裡那些人都說你不是王爺的骨肉,還說什麼王妃……唉呀,反正那些話都是不堪入耳!”一氣說完,猛然間醒悟到自己說了些什麼,孔昭不由抬手捂嘴,呆呆的看著傾泠。傾泠聞言眼波微動,正欲說話,忽然目光移向門外,眉間微皺,轉頭看向孔昭,微歎道:“侯府延婚非故意為之,秋將軍不能歸來乃是為國為君為了邊疆百姓,當不能苛責強求予他。”“可……可不能每次都這樣啊!我就不明白,為何每次婚期將至,那秋意亭就會因邊疆戰事未止而不能按期歸來?朝中這麼多的將軍,我才不信就非他不可!沒了他,咱皇朝難道就要垮了不成!”孔昭又道。“孔昭。”傾泠輕輕喚道,聲音裡隱帶些無奈,目光望著門口。“本來就是!”孔昭依舊氣鼓鼓的道,“那秋意亭無論有什麼緣由,他敢三次延婚就是對不起郡主!”“孔昭是要打抱不平嗎?”門口一道淡淡嗓音飄來,然後一人走入。“王妃!”孔昭一見來人不由有些手足無措。“娘。”傾泠起身,扶母親在塌上坐下,又親自斟一杯茶遞上。安豫王妃將茶杯擱幾上,目光掃過女兒然後落在孔昭身上,問道:“威遠侯又過府來了?”“嗯。”孔昭點頭,“我剛才親眼看到他入府,我想……侯爺可能又是……所以……所以……”一句說說得吞吞吐吐的,心頭微有些忐忑的看著神色冷漠的王妃,暗想所謂“有其母必有其女”倒真有些道理,王妃傾天下的美貌不漏一絲一毫的傳給了郡主,便是這份清冷的氣韻也傳下來了,隻不過王妃的冷隱帶一絲難消的幽恨,而郡主卻是天生的骨子中帶來的冰清之冷。轉而又想到,巧姨、鈴姨便算是自己的母親,那自己便是像她們了……哎呀,每次看到王爺時,也是一副冷冷的模樣,那郡主是像他們兩個啦……安豫王妃並不知孔昭腦子裡的那些話,轉眸又望向女兒,聲音卻是極其溫柔的,“泠兒剛才的話是真心的?沒有一絲委屈嗎?”“娘,女兒雖不是什麼賢德之輩,但自幼看書,也知國重於家。所以兒女私事怎比邊疆之安定。”傾泠認真答道。“嗯。”安豫王妃冰玉似的臉上微綻一絲笑意,抬手愛憐的將女兒鬢邊的一縷長發掠向耳後,目光落在女兒那張毫無瑕疵的麵容上,看著她清冷淡漠的神色,心頭驀地一痛。她的女兒難道也要如她一般,這一生皆困老於此,不得一點歡笑開顏?“娘,你莫為此事擔心。”傾泠又道,“女兒反而很高興,不用那麼早離開你。”“泠兒。”安豫王妃撫著女兒,“娘明白,可是娘不能讓你受委屈。”“娘。”傾泠抬手握住母親的手,神情依戀,“女兒並不覺得有什麼委屈,女兒更願意這樣一生陪著你。”“傻孩子。”安豫王妃搖頭,“娘怎能讓你一生老於此。”“就是!”一旁的孔昭馬上接口道,“王妃,郡主對自己的終身大事老是不理不睬的,您可不能像她一樣糊塗!再延婚下去,郡主都要成老姑娘啦!”“你多什麼嘴。”傾泠睨她一眼。孔昭本還想說話的,可被她一睨,隻得收聲。“孔昭說得對。”安豫王妃卻道,目光越過女兒落向窗口,夕輝落入她眼中,如虹霞燦目卻帶著冰刺,“我的女兒豈能讓他們任意擺弄。”“娘。”傾泠喚一聲,看著母親的目光微有些疑慮。安豫王妃隻是撫了撫女兒,道:“你彈你的琴吧,娘不擾你了。”說罷起身離去。送走了母親,傾泠轉身看著孔昭。孔昭吐吐舌頭,“我可沒郡主的好耳力哪知道王妃來了,而且我就覺得應該讓王妃知道。”“孔昭,當年你連一個字都不會說,而今為何就這麼多話了。”傾泠歎氣道。隻不過看著今日的孔昭心中卻甚是欣慰的,誰能想到當年那個滿身是傷又瘦又小又不會說話的孩子,今日卻長成個愛說愛笑活潑好動的漂亮姑娘,再無一絲昔日的陰影。想來,她天性便是這般明朗的,後天又有鈴姨、巧姨熏陶,才可這般無憂快活。不似自己……真好。“嘻嘻……”孔昭卻一笑,“那都是郡主教得好啊。”“你呀……”傾泠搖頭,無可奈何的笑了,重在琴前坐下。“郡主,你……”孔昭有些猶疑,但最後依舊說了,“你真的……真的一點也不在意與秋將軍的婚事嗎?你不中意他嗎?”傾泠聞言欲待拂琴的手就那樣頓住了。不在意嗎……******其實是在意過的,也曾為那位未曾謀麵卻聞名久已的夫婿心生漪漣。初獲婚事時,還是個孩子,確實未有感觀。隻是漸漸大了,懂得多了,便也知事了。十三、四歲時,看書看到“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心頭便生羞澀之意。[注○2]夏日飲著冰梅湯時,會忽然想到“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然後那冰梅湯忽然間似變成了熱梅湯,令得雙頰有些發燙。[注○3]巧姨、鈴姨每每出園時總會打探一些侯府長公子的消息,回來後總是在她麵前不經意的說著,她也就不經意的聽著。“聽說侯府長公子生得俊美不凡。”“聽說侯府長公子武功了得。”“聽說‘雲騎郎’校場比武,秋大公子又奪魁首。”“聽說秋大公子初上戰場毫不怯敵反殺敵數十,果然不愧是將門之子。”“聽說秋大公子今日當街打了武家霸王,一拳就把人打趴地上不能起來,滿街的百姓都在叫好。”“聽說秋大公子又立軍功,陛下賞賜殊厚。”………………聽說了許多許多,於是便會想起幼時隔著長廊見到的那個銀衣少年,會想起他舞劍如龍的英姿,會想像他而今的模樣……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左手執籥,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注○4]每每想起時,腦中總是浮起此詩,他許就是這樣的。白雪飄,紅梅豔,十五歲生辰就那麼悠然而來。及笄禮後,威遠侯親自過府議婚。在皇朝,男女婚姻需經過意約、親約、禮約、和約、書約五禮方成。意約,乃婚說。親約,乃男、女方先後遣人至對方家提婚。禮約,乃兩家贈以對方婚定信物。和約,乃男、女方擇地相見,共譜琴瑟和曲,以定白首之約。書約,乃男、女方在長輩、親友見證之下書誓為約,共許婚盟,同定婚日。因是皇帝早早便賜下的婚事,又是王室與侯府聯姻,是以五禮與民間略有不同。意約、親約、禮約兩府都按禮而行,隻和約、書約兩禮免了,而是由太儀府將一年的吉日選出,再呈報皇帝,最後由皇帝選定日子。那次婚期,定於當年的五月十二日。隻是二月中時,然州邊城傳來南丹犯境的急報。秋意亭金殿請纓,皇帝準奏。然州遠在千裡之外,邊疆戰情如何她並不曉,隻是婚期臨近時,然州州府呈上一份奏折“南丹十萬犯邊,幸秋將軍英勇善戰數退敵軍。五日,敵再犯,秋將軍率五萬軍出戰,一箭取敵酋,敵潰。將軍乘勇追擊,再會路將軍三萬大軍,欲驅敵疆外。戰前曰:‘若予追敵恐不能速歸,必誤婚,汝代予請罪。’”皇帝閱畢,並未降罪,反下詔嘉獎,又下旨婚期延後。秋意亭直到七月初才回到帝都,帶著南丹臣服的降書。皇帝令太宰城門親迎,金殿上又恩賞不斷,並召太儀府再選吉日為秋將軍完婚。婚期選在了第二年的三月十五日。隻不過來年開春時,北邊的古盧又再次毀約犯邊。秋意亭再次請纓,皇帝曾婉勸。但秋意亭慨言“國不安,何安家。”皇帝準奏,秋意亭赴邊。古盧是皇朝的宿敵,數百年來與皇朝爭戰不止,古盧人是草原上的孤狼,勇猛善戰,又是有備而來,是以這一場戰事呈膠著狀態,從二月打到三月,眼見著婚期又至,秋意亭親筆上奏“不退古盧不歸。”皇帝金殿上讚其“一心為國”,下旨婚禮延後。那年冬,秋意亭凱旋歸來,帶著肩上一道見骨的刀傷。將古盧驅兩百裡外,斬敵首五萬,隔了百年,古盧王再次俯首稱臣。金殿上,皇帝閱降書,龍顏大悅,封秋意亭“靖晏將軍”,恩賞無數,再召太儀府,待靖晏將軍傷好後,選佳期為其完婚。第二年,秋意亭傷完全康複時已是初夏,太儀府再選吉日呈奏,定於九月十八日,也就是下月。十五過了,十六過了,十七也過了……可婚禮看來似乎是遙遙無期。怎麼會沒有在意過呢……當年,十五及笄,春風暖暖,花開明媚。那時候,旨意傳到王府,麵上雖不動聲色,心頭卻有些雀躍,有些期待,有些歡喜,還有一絲無可捉摸的慌恐。隻是……那年夏天卻是失望了。那年夏天是真真正正的盼過婚期,可也是那天夏天真真切切的嘗過失望的滋味。日子再一日日過去,看花開花落,看秋葉紅妝,看青鬆白頭……光陰似水,那心頭的感覺便也隨水而過,慢慢的淡了,慢慢的化了。來年春天,婚期再延時,心裡似乎是早已預感到了,從秋意亭的再次出征時便有了準備,所以並不感到意外,便連失望都是淡得幾乎沒有。而今年的九月……不知為何,一年的日子裡竟不曾有過任何的期待,到今日,也隻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意外的接受事實。當年的那一絲無可捉摸的慌恐今日的她已經明了,那是對未來的不可知的人、事、物的恐畏、慌亂。因為要離開母親,要離開熟悉的集雪園,要離開安豫王府,去到那陌生的威遠侯府生活,所以不安,所以慌恐。如今,可以留下,可以繼續留在母親身邊,可以繼續熟悉的日子,予她來說,似乎更為舒心愜意。所以,婚期無限的延下去,似乎也不錯。因為……他,秋意亭,似乎……也並不怎麼期待這樁婚事。十五歲時候的她或許不明白,可今日的她又豈能不明白。若是期待這樁婚事,又豈會數次請纓。即將做新郎的人,又怎會無懼生命危險在婚期將近時出戰。如孔昭所說,朝中並不隻他一人可用。父王與威遠侯便是用兵經驗更勝他之名將。或許他是忠君為國。或許他是一心為民。或許他是誌在偉業。或許……無論是有什麼樣的理由,有一點她很明白。這樁婚事,予他,秋意亭,可有可無。更甚至,無奈的延誤,許是……有意。雖不臨戰場,雖不見兵戈,可家中藏書甚多,兵書也看過幾本,非愚人而不知思矣。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在意。既不在意,又何必理會,甚至動怒。世間事,順其自然就好,期待與強求,往往都不得。她曾經期望過父王的憐愛,曾經盼望過父王母親能如書上所說的夫妻恩愛,曾經幻想過一家三口的天倫之樂,隻是十多年過去了,父王母親冰冷如昔,視彼此如路人如仇人,父王對她亦不曾減一分冷漠與憎惡。今日,她可漠然無波的麵對著幼時敬畏又孺慕的父王,可習以為常的看著父王母親無解無止的恨怨。所以,一次一次的延婚後,她當可以平靜的冷淡的不抱任何奢望的看待這樁婚事。花開花落是無計可阻之事,那麼何妨淡看花落成泥香葬魂。“淙!”琴弦發出一聲輕響,傾泠淡淡的聲音和著琴音響起,“孔昭,這婚事由陛下所賜,由兩府相議,由太儀府挑選吉日,最後依由陛下決定。”指尖壓下按住琴弦,琴音止了,隻指下的琴弦幽幽顫動,“從頭至尾,並不由我作主,也不由王妃作主,甚至不由王爺作主。”“郡主……”聞言孔昭不知怎的心裡有些酸澀。“孔昭。”傾泠指尖再挑動,琴音頓起,夾著她淡淡的話語,“在這園子裡一生,有娘有你,有巧姨有鈴姨,有書有琴,有花有樹,有風有水,這也沒什麼不好的。”真的沒什麼不好的。琴音再起,平靜清暢,隻是抬首間目光穿過軒窗,不經意地落在無垠的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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