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地,響起了敲門聲,屬於那種柔軟的、請求性的、不會觸動人類反感性神經末梢的聲音。“請進。”劉雲向雕著牽牛花藤蔓的厚重橡木門微微彎了彎腰。門開了,黑西服、白襯衫和藍灰斜紋領帶上麵架著一張覆蓋了厚厚黑框眼鏡的白淨而文靜的臉,這張臉上安放著太過完美的不卑不亢,反倒容易令人產生“他心裡一定有鬼”的反效果。“沒有預約就貿然來訪,實在不好意思,楊參謀長也在啊……”來者向劉雲和楊正金微微點頭致意。“哪裡哪裡,莫大臣難得光臨寒舍,是我的榮幸才對——請坐,要茶還是咖啡?”劉雲笑容可掬。“咖啡吧。”內政大臣莫寧順口應道,臉上那原本近乎完美的麵具已經出現了龜甲般伸張開來的細微裂痕,大概是要掩飾什麼似的,莫寧做了一個伸手扶眼鏡的無意義的動作,恭謹地坐在了楊正金對麵,絲毫沒有察覺楊正金正吃驚地望著他。劉雲吩咐在門外侍侯的嶽管家端三杯咖啡過來。“那個,有沒有打擾你們的談話?”莫寧雙手扶在大腿上,目光略微生硬地掃過劉雲和楊正金的額頭。“沒這回事,該談的事情已經談完了,現在就恭候莫大臣指教了。”劉雲略微歪著脖子向莫寧點頭道。“不敢當,不敢當,指教可說不上……”莫寧連連搖頭,眼角的餘光卻不住地落在楊正金身上,劉雲知道他在暗示什麼。“楊參謀長是我最信賴的人,莫大臣有什麼話但說無妨。”“既然如此,那我就開門見山好了,我知道武威公是最不喜歡廢話連天的……”“正是,我沒有太多時間消耗在實質以外的遮羞布上。”劉雲已經擺出了洗耳恭聽的架勢,他的確是猜不出莫寧的來意。莫寧稍稍向前欠了欠身,積蓄力氣般地沉吟了幾秒,這才下決心似地開口道:“恕我直言,我發現在我們這些原本生死與共的同誌之間,出現了非常危險的裂痕,相互的不信任感正在吞噬我們,順便也將吞噬掉我們費儘心血打造出的曆史上未曾存在過的全新中國。”劉雲嘴角微微一彎,雙肘頂著桌麵,雙手交叉在麵前,下巴稍微向上抬了抬:“相互的不信任感——說得很好,接著說。”“無論如何,必須設法消除這種不信任感,回複到起初精誠團結的狀態,各人儘心儘力,繼續為我們共同的夢想而奮鬥。”“這也是我的願望。”“這麼說,我們已經具有了基本的共識。”“沒錯,問題的關鍵是,你有什麼打算?”劉雲犀利地問道,他並不是不信任莫寧或有意要給莫寧下馬威,他隻是習慣性地把對方的意識**化,從而達到使對方無法玩弄文字遊戲以浪費寶貴的時間與腦細胞的機會。“其實問題的關鍵是,您有什麼打算?”莫寧毫不客氣地把球踢了回來。“這話怎麼說?”劉雲不動顏色,他並不認為對方照抄自己語句的回答有多無禮,他隻想儘快了解實質,在這種微妙的時刻裡,放縱情緒是無意義的。“您隻是私下裡向某些人透露說,您要將國家存在的目標定為戰爭,也即是說,您打算建立一個軍國主義的帝國。”“沒錯。”“那麼您打算怎麼做呢?您要如何改造現在的國家?或者說,您是想把這國家變成以您為皇帝的君主**國家,還是以您為領袖的法西斯式極權主義國家呢?”劉雲眉頭一皺:“是張誌高叫你來試探我的吧?想搞清楚我的底線嗎?”“事實上,我正在尋找化解裂痕的可能性,我們理應是同一個陣營的,不是嗎?”“原本的確是一個陣營的。”“現在有什麼不同嗎?”“有人在跟我賭氣。”“你們在相互賭氣,我覺得,文易誤導了我們,你又因為跟文易賭氣而自動疏遠了我們,你覺得我們這些文人跟文易都是一夥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否則今天我就不會單獨來見你了。”莫寧此時已經是挺胸抬頭,氣勢昂然。劉雲輕輕彈了彈桌麵,審視的目光在莫寧臉上來回掃蕩,發現新大陸的情緒如夏威夷島上不停流淌的岩漿般無可遏止。“這麼說,你是打算投到我這一邊來了?”“您沒有聽清楚,根本就沒有您這一邊,他那一邊這回事,那種無謂的裂痕隻存在您和文易的想象中,你們情緒化的言行舉止導致了你們想象中的裂痕擴散開來,影響到了我們整個陣營的團結,如果你們兩個都能以負責任的態度心平氣和地召集大家一起商量的話,事情也不會發展到現在這種樣子?”“那麼,現在算是什麼樣子?”嶽管家那時鐘般一成不變的敲門聲打斷了兩人間充滿凝重氣息的談話,老嶽端來了三杯熱氣騰騰的咖啡,在桌子上擺放好後,又帶著永恒般的微笑機械地後退而出。咖啡的濃香稍稍淡化了氣氛。莫寧白皙的手指捏著鏤花的銀勺子在杯子裡纖細地攪動了幾下,小心地抿了一口。“現在的狀況,應該是秉承文易意誌的張誌高把您當成了對手,而您又沒有對大家把事情解釋清楚,現在大家隻聽到文易和張誌高的一麵之詞,我們都很想知道您的真實意思,我們並不認為您真的想打造一個**皇權國家或另外什麼形式的極權主義國家。”“你們?我很想知道‘你們’是一個什麼樣的範疇。”“一定要說清楚嗎?”劉雲抬了一下右手的食指,做出扣扳機的動作:“我需要知道,這很重要,是我思考的……原料,或者說,反省的源泉之一。”說到“反省”這個詞時,劉雲帶著抖動的情緒加重了口氣。莫寧猶豫了一陣,硬繃著臉開口道:“我是代表包括我自己在內的總共五個人在說話,另外四人是牛金、韓浪、江聞濤和馬豐。”劉雲的腦海中立即鮮活地映出了那四個人的形象:工商大臣牛金——已經開始荒漠化的頭頂上幾根小黑草無望地苟延殘喘著,肥碩得要滴出油來的大臉上架著一副飽受壓抑的金邊厚片的圓眼鏡,具有宇宙般深廣概念與奶牛般肉感外形的大肚皮裡或許可以通航萬噸級戰艦;有“財神爺”、“韓麻杆”之稱的財政大臣韓浪——無須多想,總之此人就是從上至下徹底地體現了電線杆主義的美學觀念;有“設計瘋子”之稱的交通大臣兼航空計劃委員會委員長、海軍艦政本部首席顧問江聞濤——細瘦蒼白的瓜子臉上赫然罩著一副巨大的方形黑框眼鏡,一頭自來卷的半長頭發堆得像鳥窩,淺色的西服上總是沾滿了各色墨水的痕跡,不修邊幅這個詞大概是專為他量身打造的;掛著科技大臣、帝國科學院副院長、帝國化學工業聯合會副會長兼首席顧問、帝國石油產業聯合會首席顧問等等頭銜的哈爾濱工業大學工業化學碩士馬豐與江聞濤剛好相反——高聳的鼻梁上架著精巧的金邊眼鏡,頭發總是整齊而光滑地向後攏去,麵貌英俊,衣冠楚楚,氣度瀟灑,彬彬有禮,倒是一副資深社交人士的派頭。“你可以全權代表這四個人說話嗎?”“是的,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很好,你們就是想知道,我究竟要打造什麼樣的國家,是這樣吧?”“沒錯。”“我想要打造一個能在十年後與一位或一群合適的盟友瓜分整個地球的雄霸帝國,為了達成這一史無前例的宏偉目標,我將動用我所能動用的一切力量與手段,集中一切可以集中的力量,同時掃除一切不肯合作的力量。是,我的確打算建立極權主義的政治體製,我需要高度的行政效率將全國的各方麵的力量迅速、完全地整合起來,為打造一部能夠稱霸世界的軍事機器而服務,每一個人、每一分錢,都要納入這部機器中來!大家要暫時犧牲狹隘的自由和眼前的利益,每個人都應該為稱霸地球後身為中華帝國國民所能夠得到的更為深廣的自由和更為巨大的利益而儘心儘力,這不是無收益的單純奉獻,而是一項充滿氣魄的合理投資,即使從經濟角度出發,國民也應該能理解!我們大中華原本就是天朝上國,四夷來朝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先前我國技藝衰退,被洋人占了些便宜,如今稍微振作,就把俄國人打得滿地找牙,如此看來,中華宏威響徹天下,地球諸蠻夷屈頸來降的時候也沒多遠了——從愛國心和天朝上國的角度出發,國民支持我這一政策更是理所當然!再說了,我們這些人來到這裡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要建立一個繁榮富強的中華大帝國嗎?帝國是什麼?光有皇帝就算是帝國了嗎?不對!帝國一定要能稱霸,帝國主義就是剝奪弱國和對手從而稱霸世界的主義,中華大帝國就是稱霸世界的中國!我們不但要稱霸世界,還要將中華文明擴散到世界每一個角落,一千年,或者僅僅一百年後,地球上將隻存在漢語和漢文,其他妨礙聽覺影響視覺的語言文字通通都要消滅……”莫寧,以及楊正金,都聽得目瞪口呆,莫寧那無意識張開的嘴裡大概能塞進一兩個鵪鶉蛋。“等一下,劉雲,我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這究竟是……”楊正金已然忘記了規矩,竟直呼起劉雲的名字來。劉雲不滿地瞪了楊正金一眼:“我認為你很容易理解這些,所以才想進一步深思熟慮後再跟你商量,今天既然有機會,就順便讓你也知道了,沒必要大驚小怪吧。”莫寧咽了口唾沫:“這麼說來,武威公果真是要建立極權主義國家,不知道武威公打算做皇帝還是元首呢?”“還沒想好,不過我當然沒辦法一步登天,為了能在改造國家的過程中少付出一些代價,達到平穩過渡,我打算在戰爭結束後退役從政,領導某個政黨競爭國會多數議席,以出任‘正式’總理大臣,這一點我已經跟張誌高說過了,我會在‘合法’的範疇內行動的。”“那之後呢?除非顛覆現有憲法,否則根本建立無法您所的那種國家。”“那之後,我會向國民解釋我的政策方針,從而在民意的基礎上修改憲法。”“如果此路不通呢?”“此路必通,你不要忘了,民族主義和軍國主義,是當前這個世界的兩大潮流,所有的列強都在擴軍備戰,所有的列強都企圖獨霸世界!當前這場對俄戰爭已經突顯了我們大中華的實力,從此列強將會緊緊盯住我們,並將我們作為對手而強化自身的力量,我們不能坐等對手強大到有餘力來挫敗我們,我們應當先下手為強,提前進行國民經濟軍事化,強化自身的軍力,等待時機挫敗對手,稱霸世界!隻要在各大城市開上幾百個萬人、十萬人的大會,讓我連續演講幾百場,國民的愛國熱情一定會像火山般噴發出來的!”莫寧不禁打了個寒顫,他的意識中並沒有隨著劉雲高昂的話音顯現出某座熱帶島嶼上暗紅的岩漿向碧藍天空猛烈噴射的美妙景色。“看來武威公是胸有成竹呢……”劉雲微微一笑:“你們應該助我一臂之力,我想你們會的。”“可是為什麼一定要在十年以後呢?為什麼不是二十年、三十年以後呢?為什麼不等到國力進一步強盛的時候再去著手實施這一目標呢?這個國家的基礎仍然很脆弱,再過十年至多也就能達到世界第四、第五強國的水平,為什麼不再等一等,發展到一九二零、三零年代,隻要在此之間不進行舉全國之力的總動員戰爭,趁著列強互相砍殺的機會,我們必定能大發橫財,並且借機實現全麵的工業化,國家富裕了,工業上去了,自然有錢有能力大辦國防,屆時以我們數一數二的國力,雄霸世界還是不遲早的事?”莫寧這麼一說,楊正金已是連連點頭,劉雲不悅道:“剛才我說的話你完全沒放進耳朵裡,我剛剛說了,列強已經盯上我們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一起湧上來絞殺我們,我們必須優先強化軍力,一方麵嚇阻列強,一方麵可以憑此與列強交易,尋找合適的同盟,借機尋覓擴張殖民地,或者不叫殖民地,可以叫保護國、藩屬、同盟國。我已經計劃好了,一旦我出任總理,首先就要進一步推進東亞四國聯盟經濟一體化,第一步要實現關稅同盟,進而利用資本交易完成對朝鮮、日本、琉球的經濟控製,我要讓朝鮮、日本、琉球實行以輕工業為主導的經濟發展路線,而中國本土則實行以重工業為主導的經濟發展路線,以朝、日、琉的輕工業產品補給中國本土,解決因重點發展重工業而可能產生的輕工業品匱乏問題……”劉雲越說越起勁,不覺已是滿麵紅光,形同酒醉一般,突然,地板竟微微顫動起來,桌上的茶杯搖搖欲倒,天花板上的水晶枝形吊燈也左右晃蕩起來。“這……地震?”莫寧話音未落,早被劉雲和楊正金拽到了桌子底下。震動隻持續了短短幾秒鐘,鑽出桌底的三人麵麵相覷。“這樣的震感……應該是北京周圍發生的地震吧,可是史書上偏偏沒有記載,難道地質變動情況也受到了我們改變曆史進程的影響?”莫寧想起了所謂的蝴蝶效應——美國西部加州的一隻蝴蝶扇了一下翅膀,很可能就是引發美國東部佛羅裡達州一場風暴的原因,大概就是這個意思。然而窗外赫然透進的詭異光芒卻讓莫寧意識中的蝴蝶們紛紛折翅墜落。西北的天際,籠罩著幾道彎曲褶皺著的七彩光帶,瑰麗奇幻,隱隱飄動。“看著像極光,不可能吧,這裡距離北極圈有幾千公裡哪……”莫寧隻是一味地吃驚,並未注意到劉雲與楊正金的表情。“那是……”一看到那幾道神奇的光帶,劉雲和楊正金就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驚訝和不安如蛆蟲般蠕動在他們的臉上,在下一秒鐘裡立即蛻化為恐懼的蒼蠅,放肆地盤旋飛舞。“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楊正金的臉部肌肉神經質地顫動起來。“先彆慌,搞清楚狀況再說,也許不是那麼一回事呢。”劉雲抓住楊正金的肩頭,超出楊正金肩頭的指尖卻抖個不停。“不可能有那麼巧的,一定是他們來了!經過這十幾年的研發,他們已經能夠把觸角伸到曆史分支中來了!我就知道他們不會放過我們的!”楊正金捏緊了拳頭,話雖然說得很絕望,臉上卻莫名地透出一股高昂的鬥誌來。“請問一下,你們……在說什麼呢?”莫寧還是沒有搞清楚狀況,一臉迷惑地看看劉雲,又看看楊正金。“他們來了。”劉雲說。“誰?”莫寧依然迷惑。“我們偉大祖國的忠實衛士,現在應該是我們的敵人。”劉雲說完,笑得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