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興九年一月二十三日,海參崴前線,阿爾喬姆山。山頂一座掘入地下、加有土木石多層頂蓋的觀察所中,聚集了幾名中日兩國的將軍,他們圍繞著中華帝國現今惟一的元帥,正在談論與觀察所以南四公裡外基米爾山有關的問題。“……敵人的工事布置非常嚴密精巧,其依托山勢,在山腰廣布明碉暗堡,在山頂以混凝土構造炮台胸牆,堡壘炮台前或有天然峭壁,或人為削出近乎垂直的護牆……堡壘炮台間以步兵壕掩護,以布有電發地雷的交通壕相聯係,重要陣地前布置有綿密的鐵絲網及鹿砦、深溝、踏發地雷等……十三日至十六日,我11師先後以7個團輪番攻擊該山防線,四天內傷亡兩千七百餘人,隻奪取了山腳至山腰的若乾據點,在部分地域還陷入了拉鋸戰狀態,陣地經常是一天易手十數次……”正在做報告的壯年男子有著一張俊秀的、頗為女性化的臉,透著細致的知性感與跳躍的活力感,一身筆挺的呢子軍服配上黑亮的皮大衣,襯托出他勻稱而略顯細長的漂亮身材。他就是海參崴前線二十多萬中日聯軍的戰區最高指揮官——東部方麵軍司令官,濱海軍事管理區軍政長官,中華帝國子爵,日本帝國名譽男爵,陸軍上將劉百良,現年三十九歲。聆聽報告的人中,有一位五十歲左右的中老男子,頭戴上綴華麗羽飾的船形元帥帽,身披稍顯臃腫的黑色皮衣,外露的藏青色製服豎領上閃動著鑲嵌紅藍雙色寶石的金龍文飾,額上雖然溝壑略起,一張堅毅的國字臉上卻散發出非年齡性的不可抗拒的魅力,這魅力在不同的人或許可以有完全相反的感受,並且常常與四下浸淫的壓力一起出雙入對。他叫劉雲,中華帝國國防大臣、武威公爵,帝國大元帥,準確的年齡是五十一歲。劉百良的報告結束了,劉雲舉起望遠鏡,基米爾山在他的視野裡同時呈現出蜘蛛網般縱橫交錯的壕溝與月球表麵般密集的彈坑這兩種自我炫耀的景象。“認為傷亡太大,所以在十六號停止了進攻是嗎?”劉雲問道,語氣很和藹——至少在表麵上的確如此。“是的,不單是11師受挫,13師在進攻基米爾山東麵的e堡壘時也損失巨大,四天內傷亡兩千一百多人,未能奪取該堡壘。日軍的損失更加慘重,野津道貫將軍的第一軍以第一師團和預備第十師團的9個聯隊猛攻基米爾山以西的烏拉爾山一帶,兩天內傷亡近六千人,被迫在十五號即停止進攻,占領了敵人的一些前沿據點。奧保鞏將軍的第二軍組織近衛師團的5個聯隊連同預備第十一師團的3個聯隊進擊東麵的143高地(聖約翰高地)一帶,三天內就損失了五千餘人,奪取了高地以西的的幾個據點……”劉百良說著,對身邊的四位日本將軍掃視了一圈:第一集團軍司令官黑木為楨大將、集團軍參謀長清田從江中將、第一軍軍長野津道貫中將、第二軍軍長奧保鞏中將,這四人統領下的十幾萬日本陸軍占了東部方麵軍總兵力的六成以上,若將負責後方治安的華軍除去,這一比例還將進一步增大。在劉百良看來,日本軍人的好狠鬥勇的確令人敬佩,但有時蠻勇過了頭反非好事。一個多月前,在進攻這座阿爾喬姆山時,劉百良就親眼看到過日軍一個大隊(相當於營)排成密集縱隊對山頭上設防堅固的俄軍多麵堡發起衝擊,被對方的機槍如割麥般掃倒,幾分鐘裡即傷亡殆儘。雖然此戰之後,劉百良曾找來這四位日軍將領,請他們訓導部下取締這種自殺性戰法,甲午戰時曾任討逆軍駐清軍日本派遣軍司令部聯絡官的清田從江還好說,其他三人則翹起大腿,大談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扯出什麼決死衝鋒才能震懾對方神經之類的奇談怪論,劉百良隻得搖頭而退。“這樣算來,一共損失了一萬六千人,我問你,方麵軍現在還有多少可用兵力?”劉雲的眼神裡已經略微流露出責難的意味。劉百良下意識地避開那道令人不安的眼神,目光在劉雲與方麵軍參謀長王直之間徘徊:“一共八個步兵師,三個炮兵旅,兩個騎兵旅,按編製應有二十九萬人,實有兵力二十六萬人。其中我軍的34師和第五騎兵旅以及日軍的第一混成騎兵旅團共四萬六千人被派往前線以外地區維持治安,獨立炮兵和各師、旅屬炮兵及輜重兵共六萬四千人,可投入前線的部隊有大約十五萬人,我沒記錯吧,王參謀長?”自伯力戰役結束後,原隸屬東部方麵軍的肖烈日的第二軍被改調西部方麵軍,因此東部方麵軍序列中就隻剩下了一個中**和兩個日本軍。“也就是說,僅僅損失了十分之一左右的兵力,就打起了退堂鼓,我真是無法理解。”聽到劉雲這一聲歎息,第一野戰軍司令官陳星雲中將趁機跳出來鼓噪:“其實我也是這麼想的,隻是劉長官下了命令要停止進攻,我不得不從命啊。”劉雲瞪了一眼陳星雲:“那你當時怎麼不學學你從前的參謀長趙民河,單獨給大本營發一份電報陳述你的想法呢?所謂知行合一,知而不行,實是未知,現在放馬後炮還有什麼意思?看來你反省得還不夠,不如暫時把你的軍交給劉百良直接指揮,你現在就回京師去,或許還趕得上過春節,抱著老婆好好想一想,想通了再來找我。”陳星雲頓時麵如死灰,膝蓋一彎,幾乎要跪下來:“武威公……我不是那個……那個意思,我隻是……隻是……”“出去吧,等下我會叫人幫你辦手續的,你不用擔心會被當成逃兵。”劉雲斬釘截鐵地說道,扭過頭去,看也不看他。在眾目睽睽之下,陳星雲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這位甲午戰爭中意氣風發的英雄、鎮壓丁介雲政變時果斷出擊的功臣、對俄戰爭開始時躊躇滿誌的野戰軍司令官,就這樣被劉雲一句話,瞬間趕入了人生的低穀,還好,並不算穀底,更非穀底的深潭。“不乾好事光賣乖的人,真是可惡。”劉雲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劉百良咽了口唾沫,王直眨了眨他狙擊手的鷹眼,四位日本將軍麵麵相覷,不知所措。劉雲向他們低頭一笑:“不用管那個人,我早就想把他召回大本營訓一頓了,今天正好看到他的又一麵,所以才臨時下定了決心,不要放在心上……劉百良,他的軍由你兼理,沒問題吧?”劉百良慌忙雞啄米般地點頭:“沒問題,當然沒問題。”“那就好,交給你了。”劉雲微笑著拍了拍劉百良的肩頭,隨即背起手,環視眾將,抬高了聲調:“諸位,我手頭有詳儘的情報,證明俄第二太平洋艦隊將於三月間,開來遠東,這是一支異常龐大的艦隊,將給我們帶來非常嚴重的威脅。我們的聯合艦隊雖然強大,但是自開戰以來,海軍弟兄們為了封鎖海參崴的敵艦隊,已經在海上連續漂泊了好幾個月,不但人員疲憊不堪,軍艦設備的損耗也不小,不休整三四個月的話恐怕將無力抵擋敵人的大艦隊。大家知道,我們聯盟各國都有許多重要的大城市位於瀕海通江之處,一旦俄國人取得製海權,很可能會肆無忌憚地炮擊我們的沿海城市,並且將封鎖我們的海上貿易線,這對日本列島的危害尤為嚴重……為了儘快讓海軍弟兄們從封鎖作戰的負擔中解脫出來,以全心全力籌備對敵第二太平洋艦隊的作戰,陸軍應不惜一切代價發起猛攻,作戰以摧毀港內的俄艦隊為首要目的,所以並不需要徹底毀滅要塞,隻須突破敵人在半島上的前幾道防線,占領一片可以讓重炮轟擊敵港內軍艦的安全區域即可。隻要摧毀了港內的俄艦隊,要塞的攻略作戰就可以暫時鬆緩下來,慢慢地將其圍困、迫使其投降也無所謂。這樣說的話,大家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與其顧忌傷亡暫緩進攻,不如下定決心,不計代價地連續攻擊,打掉前麵兩三道防線,找片地方把重炮架起來摧毀俄國艦隊後,不但完成了任務,同時也拯救了更多的人命不是嗎?”身材精瘦、留著兩撇細細八字胡的野津道貫搶先應道:“閣下所言即是,我等當更加儘心儘力,督率部屬向前挺進,無論前麵堡壘如何堅固,炮火如何嚴密,隻要能攻破敵陣,即使我本人戰死亦無所辭。”奧保鞏拍了拍他肥厚的胸脯緊接著叫道:“無論如何,我們是為保衛日本不被洋夷再度侵犯而戰,為了日本,為了天皇陛下,萬死而不辭!”一向穩健的清田從江也不得不開口道:“現在看來,隻能與俄國人決一死戰了,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歸根到底,我們是在保護天皇陛下呀,如果三國聯合艦隊敗陣的話,俄國戰艦駛進東京灣,皇宮也將暴露在洋夷的炮口之下吧。”清田的漢語十分流利,劉雲露出了讚賞的表情。留著濃厚長須的黑木為楨拈了拈須角,對劉雲點頭道:“閣下,這就是我們的想法,我們一定要保衛日本,保衛天皇陛下,所以我們一定要不惜代價地向要塞進擊。”劉雲滿意地點點頭,上前握住黑木的手:“現在,我們兩國是同生共死對抗洋夷的親密戰友,被西洋宰割還是從此自立自強,在這條岔路前麵,讓我們一起用手中的堅船利炮來為我們兩國數萬萬百姓做個了斷!”這時,劉百良自然已經無路可退,他趕緊將雙腿上的黑亮馬靴“啪”地一並,挺胸敬禮道:“請武威公放心,我一定儘心竭力,為我中華帝國及東亞聯盟的未來,不惜一切代價,摧毀海參崴的俄艦隊。”王直隻好鸚鵡學舌道:“我的決心與和劉司令一樣,我們將召集各部隊主官專門傳達武威公的訓話,相信可以進一步鼓舞起士氣軍心。”劉雲環視眾人,微笑點頭:“就看你們的了。”三天後,劉雲登上了開往伯力的火車,火車頭和車廂都是在雙城子戰役前後從俄軍手中繳獲的,由於俄國鐵路的軌距較中國鐵路的軌距為窄,兩國之間又無直接連通的鐵路線,戰爭爆發後,鋪路換軌工作雖然迅速展開,然而直到現在仍無法令國內的火車直接開到占領區和前線。幾天以來,劉雲走訪了部分師級輪休基地和營團駐紮地,去往炮兵陣地上視察,來到前線觀察所中了解形勢,他認為自己已經親眼看到親耳聽到了真實的情況,或者說,至少比呆在京師的老爺們更直觀地體會到戰爭的殘酷性。這場戰爭的確無比殘酷,然而,這殘酷具有雙重性,即有對己方的,更有對敵人的。隻看到己方的損失,而不去考慮對方的損失,隻能滅自己的威風,長他人的誌氣——國內一味這麼想的人著實不少呢。車窗外戰旗飄飄,軍樂嘹亮, 成千上萬中日官兵前來送行,標有部隊番號的龍旗和太陽旗在拉茲多利諾耶的站台上競相招展。站台上的官兵們議論紛紛。“武威公還真是有心啊,仗打了那麼久,不見一個議員老爺來前線看看,反倒有不少議員在背後捅我們的刀子,搞什麼反戰遊行……”“武威公給我授這枚白虎章的時候,我全身都發起抖來了呢……”“我覺得他很像唐太宗李世民呢,你覺得哪?”“恩恩,我覺得你們的兵相閣下倒是很像我們日本戰國時代一統天下的德川家康……”“切,不要以為我不知道,我看過曆史書上德川家康的畫像,肥肥胖胖的,像頭大閹豬似的,怎麼能跟我們武威公相比!”“話不能這麼說,人不可貌相……”“我倒覺得他有點像曹操……或者又是司馬昭……”“趙匡胤還差不多!”“李世民什麼的,他們不都是篡位者嗎?”“讓武威公坐天下的話不是很好嗎?滿清的主子有什麼資格坐中華的天下?那個爛皇帝一點用都沒有,帝國不是全靠武威公才發達起來的嗎?”“話是那麼說……”“哎,火車開了,敬禮吧……”噴著黑灰的煤煙,隻有五節車廂的列車緩緩駛出站台,沿著已經修複的西伯利亞鐵路濱海段向北開往伯力。劉雲點起一枝煙,倚在車窗邊,綏芬河平原在玻璃窗外柔順地展開,覆著斑斑點點的白雪,平靜,無人,似乎也不存在生命。近處的樹木一晃而過,遠處的景物緩緩後退,不時可以看見一小片廢墟——應該是被戰火摧毀的村落。副官長蘇蒙新湊了過來,大眾化的臉上透著非常人的恭謹式的微笑:“閣下,布置好了,我敢保證,無論發生什麼情況,虎豹營都壓製得住。”“你辛苦了。”劉雲彈了彈煙灰,看著嫋嫋而起的青煙,猶豫了一下,把那枝吸了一小半的金哈德門煙摁滅在青瓷的煙灰缸裡。他原本很少吸煙,不知為什麼,出京以後,他時常會下意識地點起一根煙,吸上兩口,要麼放在一旁任其燃儘,要麼直接摁滅。蘇蒙新對劉雲這種明顯的浪費行為有自己的理解,他覺得劉雲正在一種錯綜的心境中遊弋,但他說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心境,也不了解其中包含有何種元素,他隻是個副官長,雖然還兼任虎豹營的長官,不過,奴仆就是奴仆,不應該有非分之想。對麵的窗子外,是順著山勢起伏的濃密森林,在陰暗的天際下散發著幽森的氣息,讓人聯想到其中或許正醞釀著什麼與黑色有關的陰謀。噠隆噠隆,金屬車輪不斷撞擊著鐵軌的接頭,聲音有些悶。“或許,應該改變的是我吧。”劉雲自言自語道,瞥了一眼蘇蒙新,副官長的臉上裝飾著固定不變的表情。“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一下,到了雙城子再叫我。”“是,閣下。”二月一日下午,專列抵達伯力。伯力車站的主要建築早已被炮火轟成一片瓦礫,站台前清出了一小片空地,第二野戰軍司令官肖烈日中將以下十數名官佐正恭立迎候國防大臣之大駕。劉雲走下火車,與眾人一一握手,寒暄幾句後,坐上專門準備的馬車,前往肖烈日設在城內的司令部。一路上,可見滿目創痍的市區,到處可見殘簷斷壁,隨處即是彈坑炸孔,街道兩旁,幽靈般遊蕩著一些目光呆滯、表情冷漠的俄國人。十幾名身著禁衛軍黑製服的官兵騎馬護衛在馬車周圍,然而他們肩上並沒有任何部隊的徽章,他們不屬於任何國家軍隊編製,他們是劉雲個人的秘密部隊——虎豹營——的成員,人人身懷絕技並且機敏可靠,還配備有其他部隊聞所未聞的專用裝備……肖烈日的司令部正是原伯力要塞防區司令部所在,是一幢三層的大洋房,有著一道裝飾著精美浮雕的氣派大門。劉雲下了馬車,一眼看到騎著高頭戰馬的肖烈日背後,一名衛兵單手舉著一件前麵部分包了布套的長柄的玩意,忍不住問肖烈日:“你身後那個長長的東西,就是傳說中的青龍偃月刀吧。”肖烈日摸著腦袋咧嘴大笑:“武威公真是好眼力,其他的身外之物就算了,這把長刀是寸步不能離開我身邊的,它可是我的好夥伴,大福星,有它在身邊,我三天三夜不合眼地指揮戰鬥都沒事,哈哈哈哈,讓您見笑了吧。”“沒什麼,人都會有自己割舍不下的東西,我很了解。”“我就知道武威公會這麼說,哈哈哈哈,我們聽說武威公要來,都興奮得不得了,今天特彆準備了酒菜,要給武威公接風洗塵哪,請快進去吧。”眾人進了前廳,各自把大衣交給勤務兵,大廳正中的長餐桌上,早已擺滿各色佳肴美酒,伴著肖烈日豪放的鼓噪之聲,眾人相繼就坐。酒過三巡,劉雲立即轉入正題:“你們應該已經接到大本營的新命令了吧。”肖烈日摸著油光光的下巴咧嘴道:“武威公說的是把我們軍轉隸西部方麵軍,加入第二集團軍的事情吧,我們已經做好了計劃,明天開始,部隊按計劃向西移動,同時將伯力軍管區的治安防務轉交第二預備軍的19師和海軍陸戰隊第1師,請武威公放心,我們軍絕對可以在三月前到指定位置完成再部署。”劉雲並不滿意:“要加快速度,越快越好,據我所知,這次總攻伯力損失了差不多一萬五千人吧,這一個月來整補得怎麼樣了?”肖烈日細細的八字胡往右邊一翹,轉向參謀長胡驚怖:“這個事情是咱們的‘炮王’具體在弄,參謀長,你來說說吧。”胡驚怖忙應道:“報告武威公,整補過程十分順利,經過一個月的整補,本野戰軍各師旅基本達到滿員狀態,補充的火炮等大型裝備則直接運往了西線的預定集結地,到時候可以直接取用。”“整補是一方麵,也要注意訓練新兵。”“是,這次得到的補充兵大多為第二預備軍,都是第一次上陣的年輕人,所以特彆注重對他們的訓練,具體來說,把他們編入連隊後,抽調久經戰陣的老兵對他們進行一帶一的強化訓練,現在看來,效果很不錯……”“明天我就去看看。”“是,我會安排的。”“不用安排,給我明天沒任務的部隊名單,我隨便挑一個好了。”“是,是,我馬上叫人去弄名單……”劉雲不需要看表演,他也知道怎樣才能避免被人安排去看表演——至少在他熟悉的軍務方麵確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