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的第一場雨,下得斷斷續續,空氣依然冰冷,隻是多了些潮濕的氣味,在這種煩人的天氣裡,一群披著毛呢將官軍服的人,正擠在一間陰暗的木屋裡商量著某些涉及人類生命的問題。一個長著方方正正國字臉的青年男子正跟對麵的一位體格矮小卻壯實精乾的三星中將小聲道:“時機已經成熟了,我們現在掌握有禁衛軍大部,隻要暗殺劉雲成功,禁衛軍一動,京師平定,再命安插在各軍區的自己人奪取軍權政權,天下大勢,儘在丁司令您的掌握之中了。”一名滿臉濃密胡渣的少將冷冷道:“說得輕巧,暗殺不成就算了,即使殺了劉雲,也不見得能平定天下,到時候諸侯各懷鬼胎,必然是一番內戰局麵。自己人?沒有了劉雲,不在京師的人都不能算自己人了。”另一名濃眉高鼻的年輕少將狠狠道:“內戰就內戰,誰怕誰,跟著丁司令,我們殺他個屍橫遍野的!”一位稍微年長些的少將搖頭道:“盧師長,內戰的話代價就太大了,不如等召開軍事常會的時候,把劉雲身邊的嫡係連同各路諸侯一網打儘,流幾十個人的血總比流幾百萬人的血要劃算。”一直兩手抱拳放在胸前的帝國三星中將、子爵丁介雲閣下以低沉冷酷的聲音發話道:“杜灼林的想法沒有錯,王鎮的擔心也不無道理,盧子祥是在說任性話,賀鵬程的說得很對,以最小的代價取得最大的收獲,這是我一直提倡的。實話說,大家有這份心,我就很滿意了,至於具體怎麼做,倒是要看時機來定,如果一下子動作太大,卻沒找到合適的時機,容易陷入不利的境地哪。”年輕的禁衛第一師師長盧子祥道:“無論如何,我聽丁司令的,劉雲和文易那種垃圾,根本不配呆在他們現在的位子上。”國字臉的青年中將、總參情報處處長杜灼林道:“劉雲和文易,實際上是一個人,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親密無間,又各有特長,互為補助。兩人都是腦子裡灌滿無聊妄想的瘋子,在我們那個時代僥幸沒有被處置掉,現在又跑到這裡來搞愚蠢的民主實驗,哼哼,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少數精英統治沒有思想的綿羊,綿羊隻要喂飽就行了,民主對他們來說毫無意義,恩賜給他們民主隻能是製造無謂的混亂……”最近才換上了一副金邊眼鏡的禁衛教導旅旅長陳駕雲少將憤憤道:“像丁司令這樣的救世主竟然要屈居劉雲文易那樣的瘋子之下,實在天理難容!”除丁介雲外的在座眾人皆點頭稱是。陳駕雲又道:“劉雲和文易利用土地改革,為自己牟取私利,根本是罪不可恕,再者,他們名義上說興民權、搞民主,背地裡卻通過政黨和憲法增強自己的權力,根本是做了婊子還要立碑坊……”丁介雲滿意地傾聽著部下對帝國總參謀長和帝國總理大臣的攻擊,這種攻擊既無證據更無說服力,甚至可以說是誹謗,但因為丁介雲需要同仇敵愾的氣氛,所以它們就產生了。人類極少為無利益的事情去冒高昂的風險。丁介雲從來沒有對這些誓死效忠自己的人許下什麼承諾,因為既定的承諾能讓人進行利益和風險的具體評估,當個人感受到的風險變大,而利益卻沒有及時變化的時候,膽怯、放棄和背叛就順理成章地產生了。最好的辦法是讓他們感覺自己的付出在未來必定有相應的巨大回報,從而不顧一切地綁在主人的戰車上,碾向前麵的未知陣地。以丁介雲的膽略和智慧,他知道如何選擇最有利的手段。“劉雲和文易犯了路線性錯誤,他們居然擁戴滿清皇朝的皇帝,搞什麼汙七八糟的君主立憲,滿清的腐朽性不是改變國號、開什麼國會可以解決的,應該推翻君主製度,讓我們的丁司令做國家主席,做全國人民惟一的領袖,帶領我們實現富國強兵、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偉大目標!我們必須緊密團結在丁司令身邊,誓死保衛丁司令,為國家、為人民作出自己應有的貢獻!”禁衛第二師師長賀鵬程少將唱起了某時代的高調。“說得對!這是我們共同的心聲,這個時代新曆史的創建全靠丁司令,隻有丁司令才能拯救中國!”陳駕雲不餘遺力地加入了吹捧的行列。盧子祥立即編出了口號:“徹底消滅以劉雲文易為首的腐朽保皇派,為丁主席創建新中國的戰鬥而不惜一切!”滿臉胡渣的禁衛第三師師長王鎮卻不打算噴吐廢話,他的聲音依然冰冷:“先彆亂喊口號,想點現實的問題吧,軍事常會很快就要召開了,具體怎麼做,先要有個大概的方向才行。”丁介雲既滿意於部下的鬥誌高昂,更滿意於在形勢趨向緊張時還有能夠保持冷靜頭腦的人——雖然他更喜歡在關鍵時刻使用無頭腦的單純武人,他向王鎮微笑地點點頭:“王鎮,說一下你的想法。”“九月底皇帝要檢閱秋操,各軍區、艦隊司令都將進京,十月初召開高級軍官的軍事常會,我們還有充分的時間可以準備。我以為,在行動開始之前,應該抓緊時間加強對禁衛軍的控製,同時對在外的兄弟也要經常聯絡,還要結交更多的政界商界人士……在高級軍事常會召開的同時,調動最值得信任的部隊,包圍總參謀部的會場,並占領衛戍司令部、皇宮、總理府、國會議事廳、中民黨總部等要害部門。如果可能,先試圖讓劉雲及各大軍區司令發布命令把全部軍權交給我們,如果不行,則立即處決,然後挾天子以令諸侯,用包括武力在內的所有手段平定全國,清洗反對派。然後在中民黨的基礎上建立新的執政黨,在軍隊和警察的控製下重新舉行大選,之後修改憲法,確立新執政黨的**地位,削除國會的權力,以黨治軍、以黨治國,再廢掉皇帝,建立共和國,這才是正途。”王鎮一口氣把醞釀已久的想法和盤托出,對於權力,他有特殊的興趣,所以他並不甘心隻做一個單純的軍人,他對於那個時代中央領導、地方大員的巨大權力羨慕已久,受國會之類的礙眼垃圾間接管束是不能被權力沉迷者所接受的。丁介雲一邊做滿意狀讚許王鎮的想法,心中卻暗暗提醒自己,政變成功以後對自己威脅最大的,必是此人無疑。有思想的人永遠是權力者的致命敵人,所以試圖保持自己不當權力的階層從來都會竭儘全力地扼殺人民的思考力,同時清洗那些試圖衝破統治階層思想**的人。在權力者看來,思想隻能屬於自己,而放在其他人身上則往往是zha藥。將軍們繼續著他們的密謀,野心和實力的交集總能讓人產生改變曆史的衝動,不管為此要流什麼人和多少人的血。人類文明總是由野心家來創造、推動和摧毀。殺死幾個曾經和自己並肩戰鬥過的戰友,其實不算什麼,甚至可以說是仁慈,因為至少還考慮到了珍惜更多同胞的鮮血。這個春天的野花,開得特彆鮮豔。“開車去兜風吧。”二十九歲的總參作戰處處長朱濤陸軍中將腦海裡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他看一眼院子裡嶄新而怪異的麒麟牌小汽車,又覺得開這種車出去真是滑稽——西洋馬車的底盤簡單地加上一個十五馬力發動機和傳動機構,方向盤突出在車頭,前麵沒有任何遮攔,車燈則沿用了兩盞馬車的六棱宮燈,一左一右掛在車廂前頭。正當朱濤猶豫不決時,家人報告禁衛軍丁司令來訪,便穿戴好將官軍服到前庭迎接。“真是稀罕,丁司令怎麼有空來我這裡,快請坐,來人,上茶。”朱濤與丁介雲在玻璃茶幾兩側坐下,寒暄幾句後,丁介雲點明了來意:請朱濤夫婦於本周周末去北戴河他的彆墅度假。“北戴河?好象還沒通公路吧?”朱濤有點心動,他喜歡遊玩,卻苦於無處可去——近點的地方早看膩了,太遠了交通又不方便,沒時間去,北戴河似乎不遠不近,開車一天可到。“新修的公路,用我的專車六個鐘頭可以開到。”丁介雲道。“可是,無功不受祿,這怎麼好意思……”“沒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那彆墅空著也是空著,我都沒怎麼去,倒是因為上次你說有空想去海邊看看,所以就記下了,本周周末又特放三天假,便上門來請你賞臉。”“丁司令這是說哪裡話,什麼賞臉不賞臉的,我遵命就是。”朱濤沒多想什麼,隻是覺得若是自己開車去的,正好也實現了自己對夫人的承諾——剛來這裡時他對蓉兒說過,總有一天他會帶她開車去兜風。“那就勞煩丁司令安排一下,我倒是打算自己開車去,那麒麟牌的小車雖然開得慢點,卻也穩當,我讓警衛坐另一輛車跟在後麵就行了,您看這樣如何?”“也好,我再加派一車的警衛吧。”“多謝關照,我看還是不必了,人太多總歸會影響興致。”“好好好,任由朱處長決斷就是……”約定時間後,兩人又互相客氣一番,丁介雲便先行告退,朱濤立即叫來家人問:“夫人呢?”“到武威公爵府找公爵夫人玩去了。”“孩子們呢?”“跟夫人一起去了。”“夫人回來後叫她到書房找我。”“是。”朱濤回到院子裡,坐上麒麟汽車的駕駛座,自言自語道:“管你滑稽不滑稽,我還算是這時代有車族的先鋒,不久就會變成新時尚了。想來我的車技還沒有生疏吧……”某時代的回憶開始湧現,遙遠時空外的父母、朋友和跟了大款的初戀情人,一個一個浮現出來。朱濤心裡說,自己現在過得好就足夠了,管他那麼多呢,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回到書房裡。“主人,夫人和少主人們回來了。”家人跑進來報告道。“不是叫你讓夫人過來找我嗎?”“正在走過來。”“恩,沒你事了,下去吧。”“是。”剛剛二十二歲的的朱夫人——蓉兒牽著兩個孩子款步走進書房,口中叫道:“夫君找我什麼事啊。”朱濤拉過孩子,扶她坐下,微笑道:“夫人,你還記得我們初見麵時,我對你說過,要帶你坐汽車去兜風嗎?”“當然記得啊。”“現在我們家裡就有一輛汽車。”“可是你又沒空……”“後天我開車帶你們去海邊。”“真的嗎?”蓉兒臉上露出了少女時代的可愛笑容,朱濤期待著這笑容的出現。“當然,去北戴河,可以在那裡住三天 。”“太好了……”蓉兒興奮得臉蛋都粉紅起來。“對了,今天又去劉雲家了嗎?”“恩,孩子們玩得很高興,今天劉夫人跟我說了,要送孩子們去新開的龍雲學院小學部讀書,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把我們的孩子也送去那裡,你覺得怎麼樣?”“龍雲學院是吧,我先去問問羅素蘭,學校方麵的事情她清楚。”“好,我聽你的。不過聽劉夫人說很不錯的,是最新式的學校,有外國老師,也有名家大儒,還有——不記得了。”“恩,我先問問再說吧,來——小馨烈風,吃飯去羅。”朱濤抱起小女兒朱馨,拉住大兒子朱烈風,直往飯廳奔去。武威公爵劉雲府邸,普通的家宴正在進行中,所招待的客人乃是幾名不算太普通的年輕軍官。坐在主人對麵,滿臉絡腮胡又體壯如牛的那位上校,姓肖名烈日,字宏成,現任禁衛第一旅旅長,原任赫赫有名的禁衛第十“金獅”團團長,今年三十歲。坐在主人右手邊,一位身材適中濃眉大眼的禁衛軍上校,姓陳名星雲,字宇晴,現任禁衛第七旅旅長,原任戰功卓著的禁衛第十五“火鳳”團團長,今年剛過三十一歲。同在主人右手邊的另一位禁衛軍上校,姓趙名民河,字瀾波,現任禁衛第五旅旅長,原任禁衛第一“雲龍”團團長,不到二十八歲。在主人左手邊坐著三名所屬兵種各不相同的上校軍官:現任禁衛驃騎旅旅長、原任禁衛第二師“麒麟”騎兵團團長,二十七歲的向藍,字勝武;現任禁衛軍混成炮兵旅旅長、原任禁衛第二師“霹靂”炮兵團團長,三十歲的胡驚怖,字金誠;現任海軍陸戰第一旅旅長,原任海軍陸戰第二“海鮫”團團長,二十九歲的沈星一,字感聖。“來來來,諸位都是軍中精英,國之棟梁,劉某敬你們一杯……”劉雲舉起了盛滿貴州茅台的白瓷小酒杯,眾軍官誠惶誠恐,急忙舉杯回敬。這其中口才尚好的陳星雲先低眉俯首道:“公爵大人日夜操勞,竟還記得我等無名小卒,邀來府上共飲,屬下等人不勝感激,怎還敢妄受精英、棟梁之稱。”劉雲微笑著搖搖頭:“陳旅長過謙了,諸位的才能,甲午戰時早已儘顯崢嶸。我受皇命整治新軍,如今最缺乏的就是你們這些上過軍校,又經曆戰火洗練的精壯乾將。戰艦火炮,數月或十數月可成,勇武智謀之才,非數年十數年磨礪不可,國家用人之計,還需諸位共同一心,成就大業啊。”趙民河立即抱拳低頭回應道:“公爵大人如此看重我等,我等必死心效力,鞠躬儘瘁自不必言,粉身碎骨亦不相辭!”肖烈日舉杯道:“我本無德才,承蒙公爵大人栽培,幸得為國家大計儘效微力,我讀書不多,卻明白知恩圖報的道理,我且先敬大人一杯,自此之後,有用得著小人的地方,斬臂提頭,在所不惜!”劉雲舉杯回敬,一口喝下整杯茅台酒,吐一口香氣,點頭道:“我受皇恩日久,瞬時思報,如今在座各位皆是知禮明義之大才,需知我心意才是。我這次請各位來,不為彆的,隻想與各位多多交際,各自了解,往後無論公事私事,也都好和諧相通,互為照應。”眾人皆抱拳叫道:“大人厚恩,小人必永生銘記不忘。”劉雲又對肖烈日道:“宏成啊,你的學識少,以後要多讀點書,腐儒之書可免,中外兵法戰史卻不可少讀——最近讀過什麼書啊。”“稟大人,小人上月讀完了中華書院新譯的《戰爭論》,乃德人克勞塞茨所作,讀後收獲甚豐,有眼明心亮之感”“恩,很好,這是名著,要多讀兩遍,重要的卻是思考,不可拘泥於字句之中,等下我找人給你開個書單,回去找來慢慢看,可以的話寫點想論之言,鍛煉思辯之力。”“小人遵命。”劉雲又轉向趙民河:“瀾波本是陸大高才生,我也不好多說什麼,切不可居功自傲,不思進取,惟有學識飽滿又靈敏智慧,方可成就名將之資。”“小人謹記大人教導,小人日夜自省,從不敢在學習進取上稍有懈怠。”“那就好,那就好……”劉雲又向左手邊的向藍道:“勝武出身塞北王公世家,自小曆經戰陣,又是陸大優等生,甲午戰時表現優異,自當有錦繡前景,我無言以贈,隻盼勝武大展其才,為國儘力。”向藍舉杯而起:“大人之言,小人感激不儘,若有時機,必思圖報,小人敬大人一杯!”劉雲微笑回敬。召集這些戰爭中嶄露頭角的青年軍官前來赴宴,是劉雲無數預定計劃中的一項,目的無非是拉攏新人,鞏固勢力,同時防範某些非常事態。從秘密情報組織鷹狼隊得到的情報顯示,丁介雲在政界和商界的活動越來越頻繁,禁衛軍中開始對丁介雲進行一些曖mei的宣傳,部分高級軍官與丁介雲產生越來越多的非正常接觸,這一切表明著什麼,劉雲即使不十分清楚,至少也有了基本的預感。問題是,還沒有找到切實的證據,也沒發現具體的危險舉動,更不知道可能發生的叛亂範圍有多大。劉雲隻能在督促鷹狼隊加緊監視的同時,采取防範性的措施——他無法準確預測若是清洗擴大化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嫡係人才的無辜喪失是難以彌補的,而部下被逼造反的種種史實也暗暗點指著內戰的未來,劉雲不願冒險,人類在危險抵達身邊之前很少願意冒險。“沒人能殺我,除了我自己。”劉雲這樣給自己打氣以後,決定靜觀其變,直到他聽說總參作戰處處長朱濤也和丁介雲私下交往密切後,他判斷事情已經嚴重得超出了自己的想象,覺得必須開始行動了。收攏禁衛軍中上級軍官之人心,隻是走向正式行動的大道之前必經的小徑,還有無數的謀劃,將在陰暗的角落裡向外慢慢延伸,對付可能的背叛者,總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首先為了自己的性命,其次為了自己的夢想,劉雲不得不接受麻煩。在這個陽光降落得特彆早的春天,戰友這個詞,已經被某些人當成累贅扔進了垃圾堆。在權力麵前,沒有什麼可以永恒——除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