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東溝,其實是鴨綠江入海口外的一個喇叭型海灣,喇叭口向著大洋,喇叭嘴正好就是鴨綠江入海口。大東溝的海水在這個季節是黃色的。大東溝外的海水由淺藍至深藍,與海灣內的顏色有明顯區彆。一支懸掛金龍戰旗的艦隊此時就正在黃色與藍色的交界線一帶變換著隊形,戰艦犁開的海水激蕩著向兩邊散去,渾濁的黃色與澄清的藍色被攪動著混雜在一起。天空是湛藍的,灰雲早已粉碎不見,白雲還沒有出現,黑煙一股股升起,隨風飄蕩在海天線上。大清帝國鎮洋艦隊旗艦“龍威”號像一隻過度生育的母鼴鼠,帶領著一長串戰艦衝出了大東溝,在大洋之上劈波斬浪,噴吐著煤煙依次迭行。從一萬公尺高空看去,這形勢又如一條伸直了軀體滑掠過海麵的巨龍,身邊黑雲彌漫,腳底白浪滔天。曆史記下了組成的巨龍的那一艘艘鐵甲戰艦的名字。旗艦“龍威”號之後,依次跟隨著裝甲戰列艦“鳳翔”、“定遠”、“鎮遠”;裝甲巡洋艦“建北”、“建南”、“濟遠”、“新遠”、“恒遠”;快速巡洋艦“疾風”、“烈風”、“追風”、“颶風”、“超風”、“狂風”、“海風”、“和風”;計17艘。一萬碼之外,兩支戰艦縱隊正對著鎮洋艦隊迎頭而來,戰艦總數量同為17艘。ju花紋飾的艦首,標誌著它們屬於大日本帝國海軍。與仁川外海戰時相同,此次前來挑戰的日本聯合艦隊亦分為本隊和第一遊擊隊。聲名顯赫的第一遊擊隊仍由四艘精銳裝甲巡洋艦“吉野”、“高千穗”、“浪速”、“秋津洲”組成,“吉野”繼續擔任第一遊擊隊旗艦。而本隊的組成則變動了不少。裝甲巡洋艦“鬆島”、“嚴島”、“千代田”編為本隊第一群陣,“鬆島”為總旗艦兼群陣旗艦;裝甲巡洋艦“橋立”和巡洋艦“比睿”、“金剛”,編為第二群陣,其中以“橋立”為預備總旗艦兼第二群陣旗艦;巡洋艦“大和”、“武藏”、“海門”和大型炮艦“扶桑”,編為第三群陣,以“大和”為第三群陣旗艦;炮艦“摩耶”、“鳥海”、“愛宕”(同為仁川外海戰中被俘的‘赤誠’號之同型艦),編為第四群陣,以“摩耶”為第四群陣旗艦。此時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佑亨中將正懷著極其複雜的心情率領帝國海軍幾乎全部的遠洋戰艦投向這場危險的海戰之中。伊東佑亨很清楚對手的實力,更清楚己方的實力,他知道最好的選擇並不是向集結完畢的鎮洋艦隊發起正麵進攻,但他沒有選擇權。即使是包括天皇在內的整個大本營裡的任何人,也都沒有。選擇權在清軍手中。日軍沒有戰列艦,而這個時代的海戰,戰列艦決定了一切。相比之下,清軍有四艘裝甲戰列艦,在仁川外海戰中,清軍的“定遠”、“鎮遠”兩艦以中流砥柱的作用拯救了瀕臨崩潰的整個艦隊,這個,伊東佑亨是親眼目睹的。日軍的主力是裝甲巡洋艦,但無論如何,裝甲巡洋艦的火力和防護終究要和海上霸主戰列艦差上一大截,況且清軍也有5艘裝甲巡洋艦,隻比日軍少3艘,且統一裝備210毫米主炮,比起日軍的主要火力——150毫米和120毫米速射炮,優勢明顯。清軍的“風”級巡洋艦技術先進,綜合戰鬥性能與日軍裝甲巡洋艦不相上下,聯合艦隊中那些單薄的輕巡洋艦根本無法與之相較。一句話,清軍掌握著海上優勢。正因為如此,日本海軍除了主動進攻之外,隻剩下坐以待斃一條路。與大本營那些狂熱的將軍們不同,伊東佑亨對仁川外海戰的戰果有著清醒的認識,“我們幫支那人清理了老舊的垃圾,僅此而已”,伊東佑亨曾對第一遊擊隊司令坪井航三這麼說過,當時坪井的反應是低下頭,一個勁喝酒,伊東佑亨知道他的意思是:“沒辦法”。是啊,沒辦法,原本以為可以在仁川打沉清軍的一、兩艘戰列艦,甚至隻是將其重創,三到六個月內不能使用。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樣呢?“龍威”、“鳳翔”不還好好的嗎?即使全殲鎮洋艦隊一分隊,聯合艦隊也無法摧毀鎮洋艦隊剩下的力量,實力對比太懸殊了。伊東佑亨苦笑了一下,他找不到這場戰鬥能夠打贏的理由。軍人的榮譽和使命不允許任何人逃避,即使明知事不可為,一旦接到命令,也要抱著必死的決心投入其中。真正的軍人自當有軍人的德行。伊東出身英國格林威治海軍學院,與西鄉隆盛、夏本武揚(注一)之流的軍閥完全不同,他身上的軍人氣質如此純正,部下們都不得不從內心裡把他作為典範。既然無法取得全勝,就要爭取給對方造成巨大損失,使鎮洋艦隊無法阻斷日本本土對朝鮮派遣軍的補給線。伊東佑亨覺得,這才是聯合艦隊出戰的意義所在。與伊東佑亨的想法相反,清軍鎮洋艦隊司令官劉步蟾少將一門心思隻想全殲日軍。此時劉步蟾端立在“龍威”號戰列艦指揮台頂,身邊是艦長薩鎮冰上校以及艦隊參謀們,眾人都全神貫注觀察著日軍艦隊的動向。“司令,日軍似乎想重演仁川外海戰的伎倆,以第一遊擊隊插入我本陣中,圈出若乾艦先圍殲之。”薩鎮冰對劉步蟾道。劉步蟾放下望遠鏡,點點頭:“是啊,不過絕不能讓它們用同樣的戰術得逞兩次,突擊隊會攔住它們的。我軍本隊先消滅敵軍本隊,由突擊隊牽製第一遊擊隊,待殲滅敵本隊之後,再回頭支援突擊隊攻擊第一遊擊隊,大事可成矣。”薩鎮冰又仔細觀察了一下形勢,道:“司令,日軍第一遊擊隊開始加速了,突擊隊該出擊了吧。”劉步蟾對著望遠鏡看了一會兒,向身邊參謀詢問:“距離多少?”“報告,距離8000碼!”“恩——”劉步蟾點點頭,揮手下令:“傳旗令!突擊隊出陣列,本隊加速到11節,右舵左轉,搶占t型陣位。”令旗升上了旗艦桅頂,一直跟在本隊縱陣後麵的八艘“風”級巡洋艦由“烈風”號率領,左舵右轉,加速到19節,脫離並超越本隊縱陣,在日艦第一遊擊隊前方進一步右轉,準備搶占t字橫頭陣位,以便充分發揮舷側火力對敵打擊。日艦第一遊擊隊司令坪井航三少將也不是吃素的,一見清軍變陣,急令艦隊右舵左轉,這樣,雙方由迎頭之勢轉為並駕齊驅,舷側火炮均可發揮威力,而火炮的射速和威力以及戰艦的防護能力就成了決定勝負的主要因素。“可惡,這樣一來就無法從側翼威脅清軍戰列艦了!”坪井航三咬牙忿忿道,“傳令,集火射擊敵軍旗艦!”坪井航三的打算是先擊沉清軍突擊隊旗艦,造成對方指揮上的空白或混亂,然後趁機擺脫煩人的巡洋艦,向清軍笨拙的戰列艦發動側麵打擊。清軍突擊隊司令官蔣超英中校的計劃與坪井航三不謀而合,“烈風”號的桅頂上也升起了令旗:“前隊集火攻擊敵旗艦,後隊集火攻擊敵次艦。”十一時五十分,兩支高速疾駛的艦隊接近到4000碼,雙方戰艦上幾乎同時噴吐出了火光和濃煙,炮聲隆隆,一場決定兩國命運的海上大決戰開始了。清軍突擊隊前隊4艦以八門210毫米主炮和十二門150毫米速射炮集中轟擊日軍第一遊擊隊旗艦“吉野”,後隊4艦以同樣數量的火炮攻擊日軍第一遊擊隊預備旗艦“高千穗”,很快將這兩艘號稱“帝國精銳”的裝甲巡洋艦點成了海上的巨型篝火堆。與此同時,清軍領頭的“疾風”、“烈風”兩艦也熊熊燃燒起來,似乎冥冥中有種無形的力量,企圖把這場拚死的戰鬥變成追求公平的表演。坪井航三在“吉野”的指揮台頂翻滾著,掙紮著,火焰撲上了他的潔白製服,彈片刺入了他的大腿,鮮血瘋狂地向外逃亡,在這種殘酷至及的海戰中,司令官並不比小兵的更容易得到命運的庇護。十二時二十八分,坪井航三少將停止了呼吸。“吉野”艦長河原要一中佐鑒於本艦大火,一時無法控製,下令連續升起“司令官陣亡”、“本艦危險”、“本艦無法戰鬥”的信號旗,率艦轉舵向南,退出戰鬥。其後的“高千穗”艦隨即升起司令旗,艦長野村貞大佐代理司令職,率領第一遊擊隊繼續作戰。此舉招至了清軍突擊隊更猛烈的炮火攻擊,卻也掩護“吉野”艦順利退出戰鬥,直至返回佐世保軍港。十二時四十一分,“高千穗”輪機艙忽中一彈,刹那間煙火升騰,機件碎片四處橫飛,掃倒官兵無數,全艦立時失去動力,如滄海浮葉,飄搖大海之上。清軍突擊隊司令官蔣超英中校看準機會,一邊嚴令本艦官兵加緊滅火,一邊適時下達旗令:“最後兩艦留下監視敵艦。”突擊隊縱陣末尾上的“海風”、“和風”兩艦奉命減速脫離陣列,包圍了“高千穗”艦,環繞敵艦連續轟擊,“高千穗”因失去動力,無法轉向還擊,中彈無數,艦體不斷進水,直至十三時左右終於沉沒,艦長野村貞大佐自縛於桅杆上隨艦沉沒。卻說第一遊擊隊剩下的“浪速”、“秋津洲”二艦硬著頭皮繼續作戰,“浪速”艦長東鄉平八郎大佐下令升起司令旗,隨即又升起“集火射擊敵軍旗艦”的旗令,兩艦隨即將右舷殘餘的兩門260毫米炮、4門150毫米速射炮、3門120毫米速射炮全部對準清軍突擊隊旗艦“疾風”開火。“疾風”本來就大火未熄,此時遭到更加猛烈的打擊,損失慘重,前後兩座210毫米主炮全毀,官兵傷亡過半,蔣超英中校適時下令退出戰鬥,同時命令預備旗艦開始執行旗艦職能。“烈風”號剛掛起司令旗,日艦炮火又集中向其轉移。預備司令官劉冠雄中校不顧對方熾烈炮火,站在指揮台上鎮定下令:“集火轟擊敵旗艦!”,忽一發敵彈命中艦舯部3號炮位,穿透側甲板,正好命中150毫米速射炮彈藥艙。一陣連環巨響之後,“烈風”急向右舷傾斜,於十三時五分沉沒,艦長劉冠雄中校遵循劉雲總參謀長於仁川外海戰後頒布的“海軍艦員救生法令”(注二),及時登上救生艇而生還。東鄉平八郎以其卓越的指揮能力以二艦對六艦,重創、擊沉清軍巡洋艦各一艘,然而本身的損害亦不小。“浪速”艦因掛有司令旗,受到清軍炮火反複洗掠,舷側及艦麵上均彈痕累累,又若乾彈洞,噴吐火焰濃煙,彈片橫飛處,血流成溪,橫流甲板,原本灰色塗裝的上甲板幾成血湖。東鄉以其在大英帝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獲取的知識與經驗,知道大勢已去,再為了麵子死撐下去,隻會徒增損失而已。“就為了日本的明天,儘可能保留一點海軍的骨血吧。”東鄉這麼想著,命部下掛出“各艦隨意運動的”旗令,親率本艦轉舵退出戰鬥。清軍突擊隊哪肯甘心,此時,“追風”艦在艦長李仕元少校指揮下掛出了司令旗,代理旗艦職,率突擊隊各艦轉舵追向日艦,“海風”、“和風”艦在擊沉“高千穗”後也加速返回了陣列,突擊隊又成了六艦縱隊,直逼冒著濃煙的“浪速”、“秋津洲”而去。因輪機受損而遠遠落在“浪速”後麵的的“秋津洲”艦遭到了清軍突擊隊的圍攻,“浪速”趁機加速逃脫,“秋津洲”孤立無援,最終身中數百彈,艦身如蜂窩,海水蜂擁而入,於十三時二十三分沉沒,艦長上村彥之丞少佐及以下三百零四人無一生還。正當清軍突擊隊與日軍第一遊擊隊激烈交戰時,清軍本隊也順利地把日軍本隊逼入了戰列線對轟陣勢。先是,聯合艦隊司令官伊東佑亨中將見清軍轉向搶占陣位,想也不想,立即下令本隊左舵右轉向東,與清軍同向平行行駛。他沒有權力逃避正麵衝突,或許他更想早點看到結果,這樣反倒可以讓他擺脫那些緊緊束縛自己的憂慮,但是他仍然沒有決定權。鎮洋艦隊司令官劉步蟾少將一邊享受著迎麵而來的甲板風,一邊下令:“進入5000碼後,主力艦主炮齊射!”劉步蟾需要一次完美的勝利,來奠定自己在海軍中至高無上的地位,林泰曾在仁川的失敗讓他備受輿論指責,他不能容忍汙點在自己身上存在哪怕一小時,就像他在英國格林威治皇家海軍學院的宿舍裡每天都換洗床單一樣。必須讓絢麗的光輝掩蓋掉汙點,最好是完全洗刷掉。不過,曆史是不會因為一個海軍少將的意願而被隨意洗刷的。大英帝國培養出來的兩個同校師兄弟,在東北亞的海麵上展開了你死我活的角逐。11:10v8v7v6v5v4v3v2v1t5t4t3t2t1b4b3b2b1※※※(距離8000碼)a1a2a3a4j1j2j3j4j5j6j7j8j9j10j11j12j13大東溝海戰形勢圖之一(向上為正北)說明:起初,清軍以一字縱隊迎敵。b1b4為裝甲戰列艦“龍威”、“鳳翔”、“定遠”、“鎮遠”,其中“龍威”為總旗艦,“定遠”為預備總旗艦;t1t5為裝甲巡洋艦“建北”、“建南”、“濟遠”、“新遠”、“恒遠”,其中“建北”為裝巡隊旗艦,“建南”為裝巡隊預備旗艦;v1v8為巡洋艦“疾風”、“烈風”、“追風”、“颶風”、“超風”、“狂風”、“海風”、“和風”,其中“疾風”為突擊隊旗艦,“烈風”為突擊隊預備旗艦。日軍分兩路出擊,a1-a4為第一遊擊隊的裝甲巡洋艦“吉野”、“高千穗”、“浪速”、“秋津洲”,其中以“吉野”為第一遊擊隊旗艦,第一遊擊隊此時正欲從清軍縱隊左側插入,分割清軍陣列。j1-j3分彆是裝甲巡洋艦“鬆島”、“嚴島”、“千代田”,編為本隊第一群陣,其中以鬆島為總旗艦兼第一群陣旗艦。j4-j6依次為裝甲巡洋艦“橋立”和巡洋艦“比睿”、“金剛”,編為第二群陣,其中以“橋立”為預備總旗艦兼第二群陣旗艦。j7-j10依次為巡洋艦“大和”、“武藏”、“海門”和大型炮艦“扶桑”,編為第三群陣,以“大和”為第三群陣旗艦。j11-j13炮艦“摩耶”、“鳥海”、“愛宕”,編為第四群陣,以“摩耶”為第四群陣旗艦。日軍本隊此時正欲開至清軍縱隊右側,與第一遊擊隊夾擊清軍陣列。※※※11:50v8v7v1v2v3v4v5v6a1a2a3a4大東溝海戰形勢圖之二(向上為正北)說明:清軍突擊隊加速到18節脫離本隊,在日艦第一遊擊隊前逐一轉向,日艦急忙跟著向西轉(右舵左轉),以免構成不利於己的“t”字形勢。轉向過程中吉野(a1)中炮過多,退出陣列,後竟逃脫。後雙方成縱隊對轟,日艦高千穗(a2)和秋津洲(a4)被擊沉,浪速(a3)逃脫成功,清軍突擊隊旗艦烈風(v1)受創,疾風(v2)不幸被擊沉。※※※注一:西鄉隆盛,“維新前三傑”之一(其餘兩傑為木戶孝允和大久保利通),因不滿時任首相大久保步步進逼,威脅到他在鹿兒島半割據的所謂“西鄉王國”,於1877年2月12日興兵造反,討伐大久保政府,點燃了西南戰爭之火。開戰之初,舊武士紛紛投靠於其下,西鄉兵力一度達到四萬多人。後天皇下詔,討伐西鄉,政府軍經熊本、延岡、城山之戰,剿滅全部叛軍,西鄉逃到城山下的岩崎穀剖腹自殺。夏本武揚,幕府海軍副總裁,幕府末代將軍德川慶喜在江戶(今東京)開城向政府軍投降時,夏本率領幕府海軍精銳逃走,後在仙台收容了幕府陸軍總裁大鳥圭介及所謂“奧羽越列藩同盟”的殘兵,北上占領了北海道。1869年1月成立了“蝦夷共和國”,夏本任總裁。政府軍大舉討伐,最終將夏本的艦隊包圍在五棱郭,夏本不得不投降。注二:根據1894年7月20日頒布的《海軍艦員救生法令》,海軍艦員在軍艦無可挽回時,不得隨艦殉葬。此舉是為了杜絕當時海軍中流行的“與艦共存亡”之風氣,以保留珍貴的海軍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