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番外四生在王侯家, 不知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但徐知行卻並不覺得痛快。他並不是個在爹娘純粹的期待中出生的孩子, 父親並不喜歡, 而母親,也隻是想要利用他在侯府站穩腳跟。徐知行少時並不懂這些, 隻是從他記事起, 母親對他的要求就格外嚴苛, 反反複複同他說,讓他爭氣些。母親仿佛是將他當做一把襯手的利刃,利用得多,但卻並未付出多少愛意。同齡的世家子弟, 皆是家中捧著寵著, 徐知行少時雖沒敢說, 但心中卻是豔羨得很。徐知行五歲時,偶然撞見母親大發脾氣。那時他恰在裡間,聽了零星幾句, 年嬤嬤是在說什麼“閒林居”的事情。侯府後院有一大片竹林, 其間有一小軒, 叫做閒林居。那地方很偏僻, 侯爺卻是下了嚴令,未經允準任何人不可靠近那竹林。這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欲蓋彌彰了。但伯恩侯下的嚴令,府中無人敢違背,有前車之鑒,侯夫人就算是恨得咬碎了牙, 也始終未敢插手。可越是如此,徐知行少年天性,就越是難免好奇。作者有話要說:一日,爹娘皆不在府中,他規規矩矩地練完三張大字後,忽而就生出個主意來,想方設法地繞開仆從,悄悄地進了那竹林。竹林很大,加之天氣陰沉,便顯得很是陰森。徐知行沒敢從小徑過,而是從一旁繞進去的,兜兜轉轉,竟險些迷了路。天際傳來驚雷聲,他在竹林中繞了許久,又是害怕又是後悔的,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卻忽而見著個女人。那女人穿著青色的衣衫,在竹林間並不顯眼,她墨色的長發並未梳起,隻是攏在了一側,用了根天水碧的發帶鬆鬆垮垮地係了下。她身量高挑,可看起來卻瘦弱得很,仿佛弱不勝衣,風吹一吹就要倒了似的。這人突然出現,乍一看,倒像是話本故事裡常說的山林鬼魅似的。徐知行嚇了一跳,直接愣住了,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你是什麼人,怎麼在這裡?”女人的聲音很輕,像是沒有什麼力氣,風吹一吹就散了。徐知行緊張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他攥著自己的衣袖,小聲道:“我誤打誤撞進了這裡,迷路了……”他並不擅長扯謊,也很拙劣,可女人卻並沒懷疑。興許是她本就沒什麼戒心,又興許是壓根懶得想,她向著徐知行道:“隨我來。”徐知行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七拐八繞地,終於出了竹林。此時已經有雨落下,打濕了衣衫,可她卻連眉頭都沒皺一下,也沒再理會徐知行,直接轉身回了竹林。青色的身影沒入竹林,片刻間便不見了蹤跡。徐知行木木地盯著看了會兒,也不知想了些什麼,等到雨勢漸大,方才急急忙忙地跑開了。先前,徐知行以為,隻要進竹林看一眼,就能打消自己的好奇心。可實際上卻是,他愈發好奇起來。那青衫女子的身影像是刻在他腦海中似的。那日晚間,伯恩侯急急忙忙地讓人請了大夫來,到閒林居去。侍女們私下議論,說是那位向來身體虛弱,八成是又病倒了。徐知行年少早慧,隱約能猜到這女人的身份,也知道母親不喜,但卻莫名的,自己卻對她生不出什麼厭惡的心思。興許是因著竹林見過一麵,總覺著她看起來並不似壞人,更不像府中旁的姨娘那般心懷鬼胎麵目可憎。又一日,徐知行無意中夾傷了手,以至於該練的字沒能寫完,母親見著了還以為他懈怠,不問好歹便將他給訓斥了一頓。徐知行很清楚,母親是將她受的氣轉嫁到了自己身上,解釋也沒什麼用處,隻沉默地站在那裡挨訓。母親便愈發生氣起來,甚至將父親不常過來看她,歸咎到了他身上。好歹是年嬤嬤勸了許久,方才算是止住了。等到母親走後,徐知行鬼使神差地,又溜去了那竹林。可這竹林卻像是與他犯克一樣,這次倒是沒迷路,可臨近小軒的時候,卻遇著了條蛇。那蛇通體碧綠,攀在竹枝之上,衝他吐著信子。徐知行看清之後,呼吸一窒,直接僵在了原地,一動不敢動的。一人一蛇就這麼僵著,徐知行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忽而一根細枝探到了蛇頭附近,那蛇下意識地折回去撲咬,卻正好被一隻瑩白如玉的手從相反的方向捏住了七寸。徐知行長出了一口氣,隻覺著雙腿都是軟的,緩過來後這才抬頭看去,恰好與女人那古井無波似的目光撞上了。“這蛇沒毒,你不必怕。”女人輕飄飄地說道。徐知行張了張嘴,挺直了背,這才又說道:“我沒怕。”他分明怕的厲害,可卻怎麼都不肯承認,女人也沒戳穿,隻是唇角微勾,露出些淺淡的笑意來。她這一笑,終於有了些人氣兒,看起來鮮活生動了許多。“你怎麼又來了?”女人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這難道是什麼好地方?若是讓你爹娘知道了,你可落不了半點好。”徐知行愣了下:“你知道我是……”“我又不傻,”女人看了他一眼,似是有些好笑,又有些無奈,“快回去吧,彆再來了。”說完,便轉身離開了。女人的身影依舊瘦弱得很,寬袍廣袖在風中獵獵作響,總讓人覺著,她下一刻仿佛就要乘風而去似的。徐知行沒敢跟上去,但也沒立時離開,隻定定地看著,心中莫名想起前不久隨著夫子背的幾句——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多年過去後,他甚至早就記不清少時的許多事,可這背影卻始終一清二楚。悠悠轉醒時,天際方才泛起魚肚白。帝後皆去了避暑行宮,這些日子免了早朝,並不必早早地起身。可徐知行卻還是披了外衫,推開窗,發了會兒愣。他又夢到了少時的事情,與那片夢中仿佛無邊無際的竹林,與那個似鬼似仙的女人。那是寧煙。直到後來她想方設法地逃離了伯恩侯府,府中因此被攪得天翻地覆後,徐知行方才知道了她的名姓。而直到再後來,他長大了許多,手底下有了自己的人,方才漸漸拚湊出了當年的真相。這事做來並不容易,如同剝繭抽絲一樣,其實那些個舊事,再查來也沒什麼用處,但他還是做了。多年前,尚為世子的徐承光瀕死之時被寧煙撿回家去救了,養病之時情愫暗生,互許終身。可寧煙這樣的家世,注定是入不得侯府貴人們的眼的,侯夫人也早有打算,想要將自己的外甥女來當侯府的兒媳,意在再提攜一把娘家。徐承光初時自是不情願的,甚至同家中鬨過一陣,可卻在酒後糊塗,輕薄了自己這位表妹秦氏。這其中究竟有沒有算計,誰也說不準,但侯夫人卻是趁著這個機會定下了這門親事。親事定下後,徐承光卻又不舍得就這麼放棄寧煙,竟想方設法地兩邊瞞著,將寧煙安置在京郊的彆院。寧煙那時天真得很,並未起疑,可秦氏卻不是善茬,在得知寧煙的存在後,暫且壓下不提,直到自己生下徐知行有恃無恐後,方才對寧煙動了手。直到這時,寧煙方才知道實情。震驚崩潰之後,她想要離開,可徐承光卻是怎麼都不肯放她走,不依不饒的。可巧這時老侯爺因病逝世,徐承光承襲了爵位,接手了侯府。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想的,竟將寧煙強行帶回了侯府,安置在了偏僻的閒林居——又或許說是“囚禁”更為恰當一些。秦氏原本是想著逼走寧煙,可卻沒想到徐承光竟會偏執至此,反而弄巧成拙,將人給弄到了眼皮底下。她被徐承光警告之後,也不敢再做什麼,隻能勉強咽下這口氣,直到寧煙有孕。以徐承光對寧煙近乎偏執的喜愛程度,秦氏壓根不敢想象,如果寧煙生下兒子,屆時會是怎麼個情形,所以她再次生出了除掉寧煙的心思。……時隔多年,許多細節已經不可考,徐知行並不知道母親當年究竟是如何打算的,隻依稀記得當年寧煙失蹤後,而父親像是發了瘋一樣,甚至還提著劍到了正院,年嬤嬤在其中擋了下,被削斷了一層鬢發。這件事情中,他的雙親牽扯其中,甚至反目成仇,可徐知行卻並沒有太大的感觸。他就像是個高高在上的局外人,看著父母這場鬨劇。旁人總說他這個人涼薄,徐知行並未辯駁過,心中也覺著這話沒錯。他與父母姊妹都沒什麼情分,冷漠得很。前些年蕭元景遇刺的真相水落石出後,徐知行知曉其中有母親與妹妹的手筆,但卻並沒回護的意思,能做的也就隻是去見蕭元景請罪,保住她二人的命。到最後,徐知音與廢太子一同圈禁,母親被父親休棄,他始終冷眼旁觀著。而如今父親行將就木,他也仍舊沒什麼觸動。徐知行少時,未曾從這對荒唐的爹娘那裡得到過半分溫情,他並沒以德報怨的興趣,也並不信什麼血脈親情,涼薄且自在。天亮了些,正院那邊有小廝急急忙忙地來報,說是侯爺不好了。徐知行淡淡地應了聲,不疾不徐地往正院去。近年來,伯恩侯的身體每況愈下,近來他自覺不好,總是想要再見薑皇後一麵。可當年最艱難的時候,南雲尚且不肯認他這個生父,更不肯原諒,如今就更是不必提了。徐知行踏入正院時,屋中傳來哭聲,他腳步一頓,隨即進了門。伯恩侯已經合上了眼,垂下的手中緊緊地攥了塊玉佩,像是個信物。薑皇後不肯鬆口,他至死都未曾得到自己想要的原諒。多年已過,那個山林鬼魅似的女人想必也早就投胎轉世,怕是到了九泉之下,他也難釋然吧。畢竟犯過的錯,是要用一生來還的,哪那麼容易就能揭過的呢?伯恩侯的死訊傳開時,桑榆正在陪著薑母在綢緞莊挑布料,聞言一怔,下意識地看向了薑母。她心中有話沒敢說,倒是薑母輕聲問了句:“阿雲是不是早就知道……”當年南雲與桑榆去尋了花嬤嬤後,沒多久,花嬤嬤就差人將這消息告訴了薑母。薑母也明白,南雲八成已經猜到自己的身世,隻是南雲從未提過,她也不好說起。如今聽聞這消息後,鬼使神差似的,薑母問出了多年的疑惑。她雖未明說,可桑榆卻知道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是。”薑母放下手中的料子:“可阿雲從未問過我。”“身世之事,她的確一早就知道了,隻不過覺著不是多重要,便也沒問過。”桑榆歎了口氣,轉而又道,“那也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不問也好。生父是個混賬,生母又是個冷心舍棄她的……”桑榆看得很明白,南雲對伯恩侯是厭惡,對寧煙,則是陌生。“事情並非你們所想那樣……”薑母歎道。這段舊事,她在心中壓了二十多年,如今再提起,也覺著唏噓。當年秦氏想要對寧煙下手,寧煙早就有所察覺,索性將計就計。她在閒林居住了幾年,不聲不響的,伯恩侯逐漸放下警惕,而她也將周遭都摸了個透,隻是欠缺個“東風”罷了。而秦氏就是這麼個東風。寧煙九死一生地逃了出去,隨即遠遠地離了京城,她並未回鄉,而是一路往西邊去了,最後在涼州的小鎮定了居。薑母那時隨著夫君在任上,她素有沉屙在身,到寺廟去上香之時犯了病,是寧煙湊巧救了她。也是因著這個緣故,算是有了交情,認識了。寧煙那時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薑母不知她的底細,初識之時,無意中問過孩子的父親。寧煙隻笑答,“這是我自己的孩子。”直到後來,寧煙生下南雲之後虧了身體,有油儘燈枯之像,百般無奈之下隻能將南雲托付給了薑家。寧煙先前也曾想過,要流掉腹中這個孩子,她自己懂得醫術,不過就是一貼藥的事情。可到最後,卻沒能下得去手。她能感覺得到腹中的孩子一日日長大,雖恨極了徐承光,但卻沒法遷怒孩子,最後下定決心將孩子生下來,好好養大。“她曾滿懷憧憬,同我商議過孩子的名字,擬定了許多,想著到時候讓孩子來抓鬮。隻可惜身體不濟,沒能撐下去……”薑母低聲歎道,“她並非遺棄了南雲,而是迫不得已……”桑榆聽完之後沉默許久,心中湧出些說不出的滋味來。世事無常,造化弄人。到最後,愛恨都湮沒在了歲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