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輕描淡寫了。隻聽語氣說不準會以為她是答應了, 可隻需將注意力從這聲音裡抽離, 便能輕而易舉感覺出這裡麵斬釘截鐵的拒絕。但在意料之中。聽到這樣一個答案, 薛況並沒有感覺到有半點意外, 好像早就猜到了一般。畢竟,他的對手是顧覺非。隻不過陸錦惜這般的措辭,有一種格外的韻味,讓她看起來與旁人越發地與眾不同。“看來,這和離書我是一定要寫給你了。”麵上沒露出什麼失望的神色, 唇邊反而掛了一縷笑意,薛況還是那在沙場上征戰多年的薛況, 這天下間的兒女情長,似乎都不能沾上他的衣角。陸錦惜平靜地點了點頭:“不過確切地說, 不是你寫給我,而是你與我一道。”又不是休書。用什麼“寫給你”, 聽著也不舒服。薛況聽出她話裡不喜的意思,想起當初雁翅山時的種種,對她的性情也算有了約略的了解,當下並未生氣,隻叫人來伺候筆墨, 捧上印信。他雖是武將, 可寫字也很好看。練過武的手腕格外有力,雖是提筆在紙麵上輕輕揮就,可動作間有一種金戈鐵馬之氣。這跟顧覺非是不同的。顧覺非寫字作畫的時候,偏於行雲流水, 意態輕鬆而灑然,懸腕有力卻不過度,筆尖競走龍蛇,工筆寫意皆是一絕。天下大部分的女兒,總是柔腸女兒愛鐵骨英雄,愛他們雄姿英發、威武不凡,愛他們氣吞山河、豪爽放曠,也愛他們百煉成鋼、舍身為國。可天下並不僅僅有這樣的英雄。她偏愛那不佩劍的宰臣,愛那羽扇綸巾、峨冠博帶,愛那揮斥方遒、書生意氣,當然更愛那兼懷天下、一顆赤子丹心。“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會輸?”在將和離書寫好遞筆給陸錦惜的時候,薛況一雙眼眸猶如靜默的幽泉,凝視著她,這般問道。陸錦惜接筆的手一頓。這個“他”字,雖沒有指名道姓,可明擺著指的就是顧覺非。她不會聽不出來。而今京中,風雨飄搖。在他們這短暫的交談中,薛況從頭到尾都沒有掩飾過自己,從那些尋常的字眼之中輕而易舉能窺見他對皇帝、對眼下這個朝廷的不認同。他是一定會反的。顧覺非曾在十年前算計得他差點丟了命,可以說是他在這一條路上遇到的最難纏、最棘手的絆腳石。一旦他反,勢必先除顧覺非。但凡要鬥要爭,就會有輸贏,而在結果出來之前,無人能準確預料。陸錦惜垂眸看著這一封和離書左下角落下的“薛況”二字,纖細的手指輕輕一轉,還是微微前傾了身子,在旁邊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後擱筆。才道:“你有沒有想過,你可能會輸?”這分明就是先前薛況問她的話,如今也被她用來反問他,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了:顧覺非可能會輸,他也未必就能贏。於是薛況笑了起來。笑聲沉沉的,在胸腔裡鼓蕩,像是黃沙湧動的戈壁上吹過的風,有一種廖遠的空闊。陸錦惜卻不搭理,隻將屬於自己的那一份和離書收了起來,緊接著作勢要走,但在離開之前偏又略略一停腳步,好像忽然想起什麼一樣,回頭向他看了一眼。薛況便問:“夫人還有什麼事嗎?”這時,陸錦惜才讓自己眼底透出幾分遲疑猶豫,好似拿不準這話是不是應該說。但最終還是開了口。她笑了笑,試探著道:“也不算有什麼大事。隻是和離書已寫,我與將軍之前便再無半分瓜葛,可璃姐兒、琅姐兒、遲哥兒他們幾個,也是我曾教養過的。不知,可否得您允許,再看看他們,與他們說說話?”這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要求了。即便此陸錦惜非彼陸氏,可相處一陣的感情還是在的。薛況回來的第一日心裡麵裝著事,也見那幾個孩子對自己生疏,便沒多說話。但前陣子談起,他們倒是戰戰兢兢跟他說,能不能不要為難娘親……當時是什麼心情,薛況忘了。但他輕而易舉就能判斷出,這幾個破小孩對他們這一位冒牌的“娘親”,頗為喜歡。所以按理說,他不應該拒絕陸錦惜。隻是……“夫人客氣了,這等些許小事,本沒有什麼應允不應允的。夫妻的名分斷了,但血脈的親情難改。我自也不可能告訴他們你並不是他們真正的母親,也不會阻攔你們見麵。但不趕巧,前日他們鬨著不想讓我與你對簿公堂,我怕他們年紀小不懂事,鬨出點什麼收拾不了的亂子來,已送他們去了城外老太爺的莊子上,陪老太爺解解悶。今日您該是見不到了,隻有等改日他們回來了。”薛況麵色平常,語氣裡似乎帶著幾分歉意。陸錦惜聽了卻是眉頭一皺,不僅生出一種算計落空的挫敗感,還同時覺出了幾分異常。城外的薛老將軍早不管什麼事了,對兒孫也不很在意。她還在在這府裡的時候也從不見府裡有誰要去探望,更不用說是薛遲他麼幾個了。是因為這一位薛大將軍很重感情、重視長輩?陸錦惜覺得不很像。隻是人話都說到這裡,即便是孩子們其實都還在府裡隻是不想讓她見,她也不好說上什麼,隻能頗為遺憾道:“那可真是有些不巧了,不過大將軍千金一諾,話既然已經說到了這裡,我便也不擔心您會反悔了。待改日,再尋時間,見見他們,今日便先告辭了。”“不送。”薛況客客氣氣地一擺手,送她到了中堂門口,陸錦惜便輕道一聲“留步”,自己朝外麵走出去了。隻是在上了回廊,側轉過身順勢回頭看那麼一眼的時候,隻見著這中堂前麵的一片都安安靜靜,除了站在廊下的薛況外,竟空無一人。空氣裡一片冷意。他一身勁裝,一個人負手站在那邊,固然有一種人莫能與敵的兀傲,可身上也凝著一層隱隱的冷寂。陸錦惜這一眼看過去的時候,他的目光也正注視著並未移開,在視線相撞的瞬間似也微微一怔,緊接著便淡淡地一笑。像風吹勁鬆,雪壓寒枝。於是陸錦惜一下感受到了那種蘊蓄於內、包舉天地的力量感,藏在他身內,與心內。顧覺非是一道很難看懂、但看懂了便很好解開的謎題,而薛況是一道她既看不懂、也根本不知看懂了能否解答的天書。陸錦惜終究還是收回了目光。因為她意識到這樣的回望其實有些不妥。人從這回廊上走開,她腳步輕緩地穿過了前院一座小小的園子,道中倒是碰到幾個腳步匆匆的小廝,手裡都收拾著一些瑣碎物什,看著倒像是在搬什麼東西一樣。一開始她還沒在意,隻是待這些人局促又尷尬地向她行禮走過去一陣之後,她腳步才忽然停了一下。那一瞬間,腦海裡掠過的竟是薛況方才說的話。他說,把璃姐兒、薛遲幾個送去了城外莊子上。那麼,現在收拾這些東西,又是為什麼?陸錦惜對某些蛛絲馬跡總是敏銳的,她不以最大的惡意來度測人,但該陰謀論的時候卻總應該調動一下自己的頭腦。於是——一個讓人頭皮炸得發麻的可能,一下就從水麵下浮了起來。風吹得很冷,讓她身子都僵硬了幾分,隻覺再往深了想那麼一點點,都有可能觸及到什麼危險的□□。這個可能,顧覺非有猜到嗎?陸錦惜忽然想到了這裡,這時也顧不得自己來原本來這裡是什麼計劃了,腳步一抬,加快了速度,便想要離開將軍府,往外找顧覺非說話。可世間的事,總是有些趕巧。她已經暫時將原本來將軍府的計劃拋開,也沒打算去詢問什麼“當事人”了,卻沒想到,“當事人”自己送上了門來。其實也不算送上門來。薛廷之隻是聽說了一點風聲,思考了一整夜之後,始終難以壓抑住心裡覺得不妥的想法,想再去找薛況談一談。隻是他又知道陸錦惜是今天來,所以一時沒去,隻在院外徘徊。這一徘徊,一等待,陸錦惜便已經出來了。陸錦惜沒想到。薛廷之也沒想到。兩人之間隔著一小段虛空相互看見了對方。側麵低矮的院牆下栽種著海棠花樹,隻是這時節並不是海棠的花期,昔日花葉繁茂不見,僅餘下滿枝枯寒。地點依舊,情景已變。陸錦惜怔然了片刻,才掛起笑容來,瀲灩的眸光微閃,打了聲招呼:“大公子,又見麵了。”上一次金泥軒撞見,是她出言維護。隻是後來幾句話的交談之中,卻是說一句話有一句話的不對付,不管她說了什麼,他都覺得堵心。最終沒壓住心底的氣,與她不歡而散。回到自己住處之後,薛廷之就後悔了。沒見著她的時候,他當自己已將那一段暗香忘卻;真見著她了,又一下明白那些東西都潛藏在黑暗中,並未離開。相反,越壓抑它越生長,越得不到越想要。見麵的機會本就不多,他卻任性的推拒開了。一半是因為對她懷有不可告人的情愫,三分又出於對這種情愫和對她看似關切實則不在意態度的厭惡。剩下的兩分……卻是對自己無法把控自己感情、無法壓抑自己衝動的痛恨。冷冰冰告辭離開的一瞬間,他很快意;可離開之後一個人走在道中,卻總忍不住想要回頭去看,想要去看她是什麼反應,是不是還注視著自己的背影……可他不能。隻能懷著滿腔的矛盾,轉過了街角,等他自己回頭去看,已不能看見她身影。薛廷之今日想過要來見她,但又告誡自己,在這緊要的關頭,不應該來見她。所以他沒有直接往堂內去。隻不過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雖沒進去,可徘徊在這外麵,是不是依舊存著那麼一絲不可告人的私心?但他知道,在看見陸錦惜出現在他麵前,微微一怔後朝他微笑時,他的心跳怦然劇烈,充斥著一種隱秘的歡喜。甚至不知是不是他錯覺——竟覺得,她的笑容與眼神,都似比金泥軒那一日要柔和很多。薛廷之有些僵硬地站在原地,過了一會兒才開口:“……廷之見過夫人。”“何必這樣生疏?”陸錦惜打量著他的神情,同時思量著這所謂的“胡姬所出之庶子”在如今的將軍府是什麼地位,於如今的薛況又算是怎樣的存在,腦海裡那個原本按下去的“壞”打算,幾乎立刻又冒了出來。這讓她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幾分令人微醺的明媚,聲音也輕雲似的柔軟。“你是要去找大將軍的吧?他就在裡麵。”“是,多謝夫人。”薛廷之在翰林院裡話雖不多,可真到談論詩文之時,亦能對答如流、口若懸河,可麵對著她的時候,總覺得所有的言語文字都失去了色彩,一切都變得乾巴巴的。他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但陸錦惜是很壞的。她彎著唇角淡淡地笑,腳步一動,不大經意地走上來兩步,於是那驚人的美貌與浮動的豔色也驟然拉近。薛廷之的身形一下變得更僵硬了。偏陸錦惜一無所覺模樣,隻隨隨便便一般不經意地問道:“對了,上回聽你提起要娶妻了,可方才聽大將軍說你們近日就要出京。不知,三書六禮可下,又擇何日完婚?”“……”在聽到“娶妻”兩個字的時候,薛廷之心跳劇烈的胸膛,便立刻冷了下來,待聽見她說“近日就要出京”這幾個字時,則一下成了一片死灰,風過後,連半點火星也不剩下。甚至連他的目光都變得諷刺起來。心裡忽然說不出的煩躁,更有一種不可告人的期待忽然落空的隱痛。薛廷之一張鑲嵌著精致五官的令人驚豔的臉上,浮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嘲弄,第一次不客氣地直呼了她的名姓。“陸錦惜,你當我是個隨隨便便就會被你騙話的傻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