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傳旨太監這神情, 陸錦惜就知道, 事情怕是不那麼輕鬆了。她整理了自己的妝容, 便跟著太監入了宮。原本她以為這一次與上一次宮宴一般, 沒想都太監引路的時候竟然直接將她朝著太極殿上麵引,頓時讓她吃了一驚。太監隻解釋道:“大人們都在朝中議事,宣您覲見是有事要問的。”有事要問。那應該是那群山匪的事情了。在踏入金鑾殿前,她將自己前後的種種事情都想了想,自問既沒有什麼不對的圖謀, 也沒有與山匪勾結,並無心虛之處, 索性坦坦蕩蕩地走了進去。“臣婦陸氏,叩見吾皇萬歲。”目不斜視, 甚至也不看周圍人一眼,陸錦惜躬身垂首, 站到大殿正中下方,便躬身下拜,聲音平靜。“平身。”慶安帝蕭徹的聲音,從她頭頂響起,在這略顯得寬闊肅穆的大殿之中回蕩, 頗有一種來自於九天之上的味道。陸錦惜依言起身, 這才有機會,迅速地打量了這大殿一下。作為日常朝會議事最主要的地方,這一座大殿自然修建得金碧輝煌,地麵上鋪著的金磚黑沉沉的, 能倒映出人的影子。四角上皆是包著金的盤龍柱,威嚴至極。文武百官分作四列,立於兩側。一眼看過去,規整而且肅穆。當朝太師顧承謙、太傅衛秉乾,還有陸氏的父親陸九齡,以及九門提督、步軍統領劉進,前陣子才升了正三品驍騎參領的方少行,還有……顧覺非。如今出了翰林院的他,供職在禮部,主管新設的理蕃堂,為理蕃堂主事,名為主事,實為郎中,官級正五品。一身石青色白鷳補服,可站的位置卻很靠前。那模樣,似乎是才稟過了事。聽得陸錦惜進殿,他也沒回頭看一眼,隻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在那邊,渾然像是不認識她,也與她沒有外界傳言的那些甚密過從一般。龍椅上的蕭徹向下麵看了一眼,也不廢話,直接道:“今次宣夫人覲見,乃是因為前段時間夫人所遇匪患之事,朝中已對此事進行了多方的調查。隻是有一些事,還是要著重詢問夫人。周大人,你來吧。”“是。”左列文官之中,立刻有一人應聲而出。大理寺卿周紹群,年過半百,但精神矍鑠。這一次的事情便是由他主持著在調查。此刻便直接先向陸錦惜躬身行了一禮,接著便開口問詢起來:“見過夫人,下官周紹群,負責調查本次匈奴議和使團血案。雖早已經派人到府上錄過了種種口供,可今日仍有幾個細節要當堂詢問夫人。”“您請講。”陸錦惜也客客氣氣地,半點不怯場,但請他發問。其實這些天來,能問的都問得差不多了。周紹群現在問的問題,也有很多是陸錦惜已經回答過的,並沒有什麼還需要細細想的地方。隻是她漸漸意識到問題的走向,好像有些奇怪。“夫人,您確定您在為山匪劫持之後,曾經聽過這群人說匈奴話,並且提到過‘蘭大人’這樣的三個字嗎?”周紹群的神情已經凝重了起來,嚴肅地問道。陸錦惜道:“是不是匈奴話,我不敢確定,但絕不是來自我中原的漢話,至少是異族所用。‘蘭大人’三個字也是我曾親耳聽聞,絕無虛假。”朝野上下,頓時一片安靜。周紹群要問的問題其實已經問得差不多了,隻是在最後這一個問題得到了陸錦惜肯定的回答之後,他額頭上的冷汗便涔涔地落了下來。“下官沒什麼問題了……”高坐於殿上蕭徹身穿玄黑的龍袍,頭戴著十二旒皇冕,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莫測起來,隻問道:“諸位愛卿怎麼看?”眾人麵麵相覷,卻沒一個人敢說話。蕭徹於是一聲冷笑,點了名:“周大人?”周紹群身子一抖,忙躬身道:“若大將軍夫人所言句句是真,那這一群山匪的來曆必定隱藏著極大的陰謀,且勢必與匈奴有所勾結。隻是微臣愚鈍,實在不知道,在匈奴已經與我國議和的前提下,他們怎會做下這般的血案。且其中呼延奇之死,頗有可疑之處。”說的都是廢話!這跟沒說有什麼區彆?蕭徹的目光變得冰冷起來,掃視了下方一圈,每個人觸到他目光時,都不由得低下了頭來,仿佛生怕被他點出來發表自己的見解。“平日裡參來參去的,不是本事很多嗎?這會兒倒個個都謙遜起來了,朕還當你們有多少能耐呢!”話裡的嘲諷是半點不遮掩。蕭徹自己是皇帝,哪裡需要給這一群大臣留什麼臉麵?最終那目光還是落回了顧覺非的身上,語氣才算是緩和了一些,強壓著火氣問道:“顧愛卿以為呢?”顧覺非不慌不忙地出列,先躬身一拜,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臣鬥膽,倒是有一些想法。”眾人的目光頓時落到了他的身上。那感覺,不像是眾星捧月,倒像是一下成了眾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除了皇帝沒一個待見他的。這種情況在顧覺非身上可少見。陸錦惜當然注意到了朝堂上這氣氛的變化,略略一琢磨,也就回過味兒來了:朝堂不必江南士林,所謂的“認識他的人都是他的朋友”這一點,在這裡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即便顧覺非能力通天,也不可能交好所有人。因為立場不同。在江南士林,都是文人士子,沒有客觀上的利益衝突,所以以顧覺非的本事,讓大部分人成為他的朋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但到了這裡……她隻想起了他之前說的一句話,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此時此刻的顧覺非,顯然已經改變了自己往日的行事風格,那性情之中曾深深隱藏起來的鋒芒也就顯露了出來。燦爛,驚豔。讓人佩服他,嫉妒他,甚至恨他,可同時也對他無可奈何。就像是此時此刻。完全沒將那些落到他身上比針尖還鋒銳的目光看在眼底,顧覺非平平靜靜地作著自己縝密的推測。且頭一句,就炸得眾臣目瞪口呆。“臣以為,使團出事,非我大夏所為,實為匈奴王庭傾軋之禍!”匈奴王庭?先前陸錦惜的種種回答,雖讓他們確信山匪與匈奴那邊有一點關係,可一則山匪劫的是陸錦惜,與匈奴使團的聯係就在一個呼延奇的身上,二則即便是這群山匪做的,又怎能聯係到王庭?不少人覺得他在胡說八道。上方坐著的蕭徹,似乎也沒想都他竟然說出了這樣駭人聽聞的推測來,眉頭頓時鎖緊,道:“你繼續。”顧覺非便續道:“先是匈奴使團遇害,除呼延奇外一個都未能逃生,這證明呼延奇與這一幫動手的人必定有淵源。隨後不久,將軍夫人身為大將軍的孀妻,為那形跡可疑的神秘山匪所劫,呼延奇卻出現在這一群山匪之中,且根據夫人所言,這群山匪怕都曾經上過戰場。也就是說,殺害匈奴使臣的凶手與劫掠將軍夫人的凶手極有可能是同一批人。”這一點推測,合情合理。眾人都沒什麼意見。陸錦惜也好奇顧覺非心裡麵到底怎麼分析這件事,便注視著他站在自己前方一些的側影,靜靜聽了下去。“皇上與諸位同僚,或許有所不知。如今這呼延奇在匈奴,乃是冒稚老單於掌上明珠蘭渠公主跟前的寵臣,頗得蘭渠公主信任。但在投奔蘭渠公主之前,他本是三王子伊顯的幕僚。”說到這裡時,顧覺非已經微微笑了起來。“伊顯王子主戰,蘭渠公主主和,使團血案既非我大夏所挑釁,自是匈奴這邊有人圖謀了。”這個呼延奇,往日並不起眼。他是什麼身份,有什麼過往,眾人也不是很清楚。但聽聞過一些的總歸是有的,更不用說顧覺非說得如此篤定,必定有備而來,所言非虛。眾人聽著,都隱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能站在朝堂上的哪個不是人精?甚至可以說,但凡曾在匈奴王庭之中的陰謀詭計,每一個都曾在這大夏的朝堂上出現過。無一例外!顧覺非養了半個月的傷,好歹能行動自如了,隻是在這朝堂上久站,也不是很撐得住。額上微汗,麵有蒼白。這時便直接長話短說了:“匈奴王庭如今的情況,皇上與諸位同僚都該清楚。諸位王子無能,反倒是蘭渠公主膽略過人,頗有老單於年輕時的風範,所以深得老單於喜歡,在王庭之中可謂一呼百應。伊顯王子等人皆為其壓製,心中不服已久。若能破壞議和,再次挑起兩國戰事,蘭渠公主一介女流,自無法與他們相爭。所以,此次血案,極有可能是匈奴王庭內鬥波及。”“有道理……”“還真是啊。”“可也有不對的地方啊。”他話音一落,給出的答案也有道理,一時引起周遭眾臣一片竊竊私語,隻有幾隻位高權重的老狐狸一語不發。方少行剿匪有功,剛回來那陣就擺脫了金吾衛這糟踐人的職位,現換了一身朝服站在武官那一列。顧覺非前麵說話時,他沒什麼反應。隻是在聽完所有的分析後,他眉頭卻悄然皺了起來。顧覺非這一切推測的起點,都在一個呼延奇的身上,可以說不管是情還是理,都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可問題是……這個呼延奇,分明有些蹊蹺之處。旁人不清楚,方少行卻是一萬個清楚的。當時顧覺非將從後包抄雁翅山的重任交給了他,於是他判斷地形發動了奇襲,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幾乎殺滅了他們所有人。但這裡麵並不包括呼延奇。這小老頭兒是個文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的人抓到他的時候,並不是在交戰正猛的前山,而是在山後的宅院裡。人縮成一團,慫得不行。那時候兵荒馬亂的,方少行也沒將這人當一回事,隻讓人把他捆了起來,扔到一邊,待回頭再處理。可誰想到?在前山戰事終結,他回到那一群“山匪”所盤踞的破舊宅院之中時,下麵人竟然來報,說呼延奇死了。他趕過去查看,隻見人躺在破院角落,脖子中箭,已沒了氣。一個先前已經被捆嚴實了的人,身體也不夠壯實,怎麼有本事掙脫束縛跑出來?而且還這樣蹊蹺地死在角落裡。方少行當即問過了那一群官兵,卻沒一個承認是自己動的手。最終隻能認為是有人失手殺了人,又因為呼延奇乃是匈奴使臣,茲事體大,所以沒人敢認。或者……是那一群山匪之中逃脫的幾個,去而複返,怕呼延奇說出什麼,所以殺人滅口。可以說,這隻是個小角色,死了就死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方少行自來喜歡帶兵打仗,也不想將腦子花費在這些人的身上,所以回了京城之後也沒往深了去想。然而此時此刻,顧覺非這一番推論……他也說不清那種隱隱覺得不很對的感覺來自哪裡,隻是腦海深處,忽然就冒出了一個堪稱可怕的念頭:在當時的雁翅山上,除了他率領的官兵和脫逃的山匪之外,還有誰有那個能力,對呼延奇下手?眼角微微地一跳,方少行注視著前方顧覺非的目光,一下變得有些晦暗不明起來。他可記得——太師府那些暗衛,個個都是好手。若不論動機,單純說動手的能力,官兵有可能,逃脫的山匪有可能,顧覺非帶的暗衛當然也有可能。隻不過……心底咂摸咂摸,方少行終究還是將這念頭打住了。畢竟一個呼延奇,能跟顧覺非扯得上什麼關係?更何況他已經認了顧覺非這朋友,彆說是一個呼延奇,他就是殺了十個,他也不可能出來指認啊。方少行素來不是什麼正常人,也沒有正常人的是非觀,做事全憑自己痛快。所以他保持了沉默。目光在百官中逡巡了一圈,又調整了心思,好整以暇地“看戲”了。至於這呼延奇身上所係的具體真相,那就隻有現在滿口謊言的顧覺非自己才清楚了。他既沒有抖出自己最深的猜測,也沒有將自己牽扯進去。從頭到尾,都是彆人的事,他撇了個乾乾淨淨。顯然,在這朝堂上,也沒有人有本事拆穿他的謊言。蕭徹就更不可能了。他本來就最信任顧覺非,聽這一番分析,也覺得入情入理,隻問:“那依愛卿之見,此事接下來又當如何處置?”“回稟皇上,大夏匈奴苦戰已久,如今大夏國力稍複,可匈奴卻截然相反。縱使議和使臣身殞於我大夏境內,想他們暫也無力掀起戰爭。”顧覺非依舊沉穩鎮定,甚至沒把眼前的麻煩當成麻煩。在他開口編出這麼一個能讓所有人信服的推測時,他就已經有把握讓這推測也為匈奴王庭所深信了。唇邊一抹笑意加深,顧覺非眸底的冷意悄然彌漫開來,但又隱匿在了那謙遜儒雅的姿態之中。“依臣拙見,自當據實已告,再示好於蘭渠公主。若能使匈奴王庭之中勢力平衡,令其爭鬥內耗,則我大夏可高枕無憂矣。”自古攻城為下,攻心為上。顧覺非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陸錦惜一聽,便已經在心裡麵倒吸了一口涼氣,暗道顧覺非這寥寥數言,堪稱是殺人不見血!蘭渠公主本是公主,一般絕對沒有繼承王位的資格。可一旦大夏暗中支持,平衡她與其餘幾位王子的勢力,一則能維持住匈奴那邊主和派的基本盤,二則能讓匈奴內部分化,甚至主動爭取大夏的支持,哪裡還分得出心思來挑起戰爭?計不可謂不毒!可若此一條能成,簡直是不費一兵一卒卻有調動千軍萬馬之效,於大夏匈奴兩國的百姓而言,都是大好事。這一時間,陸錦惜竟覺心潮難平。她從後方望著顧覺非那背影,五品的白鷳文官補服,看著雖還有些簡單,這一刻卻全然無法蓋住從他身上的令人目眩的光彩。他有大誌,亦有大才。朝野上下,略一思量,也都感覺出了這計策的可行之處,雖則心裡麵覺得顧覺非玩陰的未免太嚇人,可麵上全都讚同起來。蕭徹也算鬆了一口氣。他沉吟片刻,便道:“既然如此,此事依舊隸屬理蕃堂管轄,依舊由愛卿一力處理。”“臣遵旨。”顧覺不喜不怒,躬身一拜,算是接過了這一樁棘手的差事。他說來簡單,可這件事真要做成哪裡又有那麼容易?裡麵多的是彎彎繞。所以對他借接掌此事,大部分人都沒有異議。隻不過……畢竟是大部分人罷了。還沒等顧覺非起身,一旁便已經傳出了一聲輕蔑的冷笑,緊接著左側便有一身著錦雞補服的文官出列。人向著蕭徹長身一揖,直接開口道:“臣趙獻有本啟奏!”挑在這時候開口?朝中大臣們心裡麵都猛地跳了一下,知道這是要出大事了:這可是趙獻啊!當朝二品,監察禦史!俗話說,禦史不開口,開口倒一片。但凡當禦史的,不管是舌頭上還是筆頭上,那都不是什麼善茬兒!更不用說這趙獻向來剛直不阿。眼下開口,猜都知道是要針對顧覺非了。果不其然,還沒等蕭徹開口做出什麼反應,趙獻已經冷著一張臉,寒聲道:“臣要彈劾禮部理蕃堂主事,顧覺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