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是嫡母, 一個是庶子。倫理上雖是母子,可事實上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更不用說如今嫡母貌美看著年輕,那庶子大了, 還比嫡母還要高出來一截。相差的年歲,不算大,還在“可以發生點什麼”的範疇。其實如今這市井中還沒什麼人議論,可陸錦惜對這庶子的態度轉變卻是實實在在的,難免也有些人心裡麵會有點綺麗的猜測。隻是都沒宣之於口。畢竟她雖然是個寡婦,可身份太高,一品誥命壓在身上, 還是大將軍薛況的孀妻。誰敢說?衛仙原本也是不敢的。因為陸錦惜自大病一場, 鬼門關前麵走回來之後,那性情手段便有了微妙的變化。表麵看還是那個柔柔弱弱的小白花,可暗地裡總覺得不是那麼回事。且太傅府那邊,她母親也親自交代過, 叫她彆跟陸錦惜起衝突。可是現在……眼見著原本不如自己的人變得春風得意, 甚至就連為了庶子去求皇上這種事都成了,更讓祖宗傳下來的科舉改了製!心裡麵,實在不很舒服。衛仙素來就不是什麼能忍的人,往日在太傅府被那一個光芒閃耀的嫡姐壓著倒也罷了,處心積慮嫁進將軍府之後,竟還要被陸錦惜壓著。實在憋屈!更可怕的是,一開始她以為隻要沒了陸錦惜, 她就能將這將軍府打理得好好的。如今才駭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對方的打理下,將軍府已經變得井井有條起來。甚至,她不覺得自己有能力在這件事上做得比陸錦惜更好。如此一重心緒疊著一重心緒,竟是怎麼都不能忍住了。所以在聽完了陸錦惜與白鷺說的話之後,她這句話才脫口而出。隻是剛一說出來,她就後悔了:逞一時的口舌之快有什麼用?這種話豈是應該從她這般的大家閨秀口中出來的?實在是不應該!陸錦惜顯然也沒想到,會從這一位妯娌的口中聽見這般的話。端著茶盞的手掌頓了一頓,她眉梢微微地一挑,目光流轉間,已經看向了衛仙,眸底的審視之意,已經再明顯不過。片刻後,她笑了出來:“我行得端,坐得正,即便旁人想歪了,可有膽子如弟妹一般說出來的,畢竟是少數。好歹我還是這將軍府的掌家人,朝廷一品誥命在身,誰對我說話,不都得掂量掂量嗎?”這簡直是一頂一頂高帽子連番扣了下來!衛仙險些氣歪了鼻子!她也不是蠢貨,哪裡能聽不懂陸錦惜這話的意思?分明是指桑罵槐,說她掂量不清楚,是那些“少數”罷了!可又能怎麼辦?彆說她也不覺得陸錦惜會跟那庶子有什麼了,即便是真有,那也輪不到她來說。說出這話,便是她一時嫉妒昏了頭,已經是理虧。此時此刻,麵對著陸錦惜若有若無的嘲諷,她竟然也隻能忍了。園中一時寂靜。這時候,陸錦惜才慢慢伸手將茶盞放了回去,神情一片泰然:“說起來,前些日子宮裡來了不少的賞賜,雖是沾著大將軍的賜下的,可到底是給整個將軍府的。弟妹又是宮裡賢妃娘娘的妹妹,太傅大人的嫡女,身份尊貴,下嫁將軍府實是有些委屈。所以我命人給弟妹那邊也送了不少,不知弟妹用著,可還得心?”先是帽子,跟著就是明明白白的羞辱!滿京城誰不知道她是“低嫁”了?可衛仙自有自己的理由在,從來不在乎旁人怎麼說。隻是如今竟是她最看不起的陸錦惜說出來,還特意提到了衛儀!分明是要她不痛快!沒有人活在彆人的陰影中。可衛仙覺得,自己從小到大就沒有從陰影中出來過。小時候,自有記憶開始,便是那無論身世、樣貌、學識都完美到極點的嫡姐,處處蓋住了不夠出色的她;情竇初開之後,還未來得及等到那一簇小苗生長起來,便聽聞皇帝一紙詔書,為薛況和陸錦惜賜婚……“宮裡的東西,用著自然是順心的,二嫂何必多此一問?”衛仙心底陰鬱,都懶得給陸錦惜好臉色了,直接冷笑了一聲,“誰都知道宮裡那一位嫡姐與我關係不好,二嫂還這麼說,實在是有些誅心了。”“啊,是這樣嗎?”陸錦惜仿佛現在才知道,露出幾許驚訝的表情來。“這可實在不很對得住弟妹了。本來弟妹也應該聽說了,近日宮裡麵多有一些醃h的傳言,句句都牽扯著賢妃娘娘,我知道之後,還想寬慰弟妹兩句。看來,現在是不用了。”虛偽!衛仙看著她那一張帶笑的臉,是半點沒從這神態中看出半點的誠懇,隻聽得出那種毫不掩飾的嘲諷。可又怎樣呢?“宮裡麵的事情,自然有宮裡麵的人操心。我嫡姐是個本事人,入宮已有近六年,榮寵不衰,那些個流言早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在傳了。一位是皇上年輕時候摯友與伴讀,一位是皇上如今的寵妃,要追究皇上早就追究了。”到底還是同出一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所以,衛仙沒有落井下石。更何況……她本也不是那麼忍心,更沒有她想象中的那麼厭惡衛儀。天下人都當她與顧覺非之間有點什麼,可她卻記得清清楚楚——入宮的恩旨傳下來的那一天,她那一位喜怒不形於色的嫡姐竟然怔住了,反複問了傳旨太監三次,是不是傳錯了。公公們隻當她是高興壞了,不敢相信。那時候,也沒有多懷疑,隻反複喜笑顏開地恭喜她,說什麼榮華富貴的好話。然後慢慢地,她那一位嫡姐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自然起來,很快就變成了毫無破綻的笑容。可那一天夜裡,衛仙沒睡著。衛儀的院子就在她不遠處,瓶瓶罐罐摔倒的聲音響了一晚上,直到天明才歇了。第二天出現在所有人麵前的衛儀,又成了完美模樣,仿佛她昨夜聽到的那些聲音都發生在自己的夢中。本來入宮的聖旨已經下了,她是不能再出門的。可這一天,衛儀偏偏出了門,還換了一身輕便的男裝,仿佛怕被人發現。這件事,衛仙原本是不知道的。隻是那天碰了巧,衛儀一個人從下人走的角門回來的時候,她正在附近的花園裡摘花,於是一眼就看見了那一道身影。悄悄跟上去之後,才認出那“男子”竟然是自己的嫡姐衛儀。那一刻,衛儀的神態,她永遠不會忘記。一張不施粉黛的、蒼白的容顏,一雙空洞迷茫、恍惚飄蕩的眼眸,可唇邊偏偏掛著一抹令人心驚的笑。像是一具華美的軀殼,又如一隻淒切的豔鬼。直到現在,衛仙都沒能品出當時的衛儀是怎樣的心情:失落?絕望?迷惘?恐懼?痛苦?還是諷刺,或是仇恨……也許,即便曾與那一位名傳天下的顧大公子有點什麼,在那一天之後,也都化為了灰燼吧?心死了。人活著,還有什麼用呢?“弟妹,弟妹?你怎麼了?”許是她走神了,耳旁竟然響起了陸錦惜的聲音,於是衛仙這才反應了過來,將舊日這些籠罩著無數謎團的思緒打散。她若無其事地抬頭,看向對方:“沒事,隻是二嫂不提起便罷,一提起倒讓我想起一些與嫡姐有關的舊事,一時出了神而已。”舊事?還跟衛儀有關……說實話,陸錦惜是有點感興趣的,可坐在眼前這人是衛仙,她當然不會自討沒趣兒地問,隻淡淡將這話題揭過:“還以為弟妹是有哪裡不舒服呢,沒事便好。時辰也不早了,遲哥兒那邊怕是不久就會下學,弟妹一個人慢坐,我得先走了。”“二嫂慢走。”敷衍地應了一聲,也敷衍地起身,行了敷衍的一禮,衛仙半點都不介意她提前離開,反而高興得很。誰都知道,她們妯娌這就是表麵的功夫。所以對她這般明顯的敷衍,陸錦惜也沒在意,起身後便帶著幾個丫鬟回了東屋。這些天來,她也沒閒著。先前曾有說過要給璃姐兒、琅姐兒請先生,早幾日便已經有了眉目。因科舉改製,也允許身有殘疾的人加入,所以有不少的士子要重新趕考。這裡麵,便有一位很特殊的。此人姓季,單名一個“恒”字,表字如一,祖籍京城人士。年輕時,他曾連中小三元,得了三個案首,後來更在鄉試之中得了解元。雖然北方文化之風不如江南,可此人的才名在當年實在不弱。隻可惜自古雄才多磨難,一場大火,毀去了他的一切。聽潘全兒說,那一場大火,在京中挺出名的。大約是六年前某一夜,三司之一的大理寺,也不知因為什麼,忽然就燒了起來。左右兩側便是刑部的提牢廳和秋審處,天牢更在附近,對麵則是兵部衙門。可以說,才一燒起來,就嚇住了所有人。眾人一則想要救火,二則又怕關押在天牢中的人趁機逃出去,隻好將當時趕來的官兵和步軍守衛分作了兩批,一批前去救火,一批則嚴格把守街口,不讓一個可疑人逃走。可誰也沒想到,正是因為如此,救火的人不夠,火勢竟沒能壓住。天牢中的囚犯誰也不願意等死,不少待定罪的人更是如此,一時作起亂來,也讓他們騰不出手去救火。火勢越來越猛。最後,不僅燒了整個大理寺和刑部衙門,大半條街都沒能幸免。因為當時連成一片,燒起來很快,街後的百姓很難撤出,竟有不少喪命其中。數百屋舍,化為灰燼。季恒的家宅,便在其中。更讓人唏噓的是,這一場大火不僅讓他失去了家宅,也讓他失去了父母,更讓他失去了自己的右手,從此無緣科舉。據傳他年富力強,當時本是可以自己跑出來的。隻是他一雙父母年邁,正在家中熟睡。他衝進火中想將他們喚醒救出,哪裡想到二老已經被濃煙嗆暈。他隻好強行將二老背出,卻也不慎被掉下來的房梁砸斷了右臂。事後因為刑部關押的犯人瘋狂逃竄,引得各處混亂,不管是將父母送醫,還是請大夫過來,都成了奢望。時年二十四歲的季恒,竟隻能眼睜睜跪在旁邊,看著二老咽了氣。這一夜,他失去了一切。心灰意冷的他遠走江南,離開了京城這個傷心地,在煙花風流的維揚地麵,靠寫字作畫,甚至以為青樓伎樂寫詞譜曲為生。如今,潘全兒也不知從哪裡打聽到了消息。說是這人得知了身有殘疾者可參加科舉的消息,要從江南返回京城。且此人才高八鬥,學富五車,即便比不得顧覺非,可作為一名先生,可以說綽綽有餘。要緊的是,他在錢財方麵,必定捉襟見肘。可以說,不管從哪個方麵看,這個季恒,都會是陸錦惜為璃姐兒、琅姐兒聘請先生的首選!隻是……她倒是滿意人家,可人家未必願意教兩個女孩子。“去叫潘全兒來。”將桌上擺的那幾頁寫有季恒生平的文字看了又看,陸錦惜思慮再三,終究覺得所有備選的人裡麵,還是這個最好,所以決定試試。“這個季恒,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選,我得要問問清楚。”“是。”青雀是知道她已經看了那名錄很久,也聽她念叨這季恒念叨了好幾日,所以此刻聽她這般吩咐,也不驚訝,躬身便退了出去。隻是才退到門口,她便驚了一下:“大公子?”薛廷之是剛來,才走到門口,隻是聽見裡麵陸錦惜在說話,所以暫時沒打擾。如今青雀出來了,他便對著門,躬身一拜:“科舉改製一事,廷之已知,特來叩謝嫡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