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睡到, 算他輸?陸錦惜先才被他啃那一小口,隻覺得癢癢的, 身子都還沒恢複力氣,有些發軟, 猶自喘氣。聽見這麼一句,她怔怔看了顧覺非半晌,才回過味兒來。望著他的目光,頓時隨之多了一點不甘示弱的調侃和古怪:“……大公子,你這是在暗示我勾引你麼?”這話說得可是太直白,太大膽了。顧覺非打小雖不是什麼循規蹈矩之人,可能說出這般話來的女子, 卻是頭一回見。按理, 他該覺得太輕浮。可……此刻的他竟覺得,眼前的陸錦惜,便是輕浮,便是可惡, 也比旁人好看千百倍。心裡竟生不出半點厭惡之感, 反倒被她這麼一句話,勾起了千萬般的心思。兩人的目光,便又撞在了一起。顧覺非深邃的瞳孔下麵,微光隱隱閃爍,煙籠月似的朦朧,讓陸錦惜覺得很迷人,像是醇香的美酒。這樣的眼神, 似乎下一刻就要親她。可沒想到,下一刻,顧覺非的眼底,卻劃過了一道慧光,竟在這眼見著就要重新陷入意亂情迷的刹那,退了一步。陸錦惜頓時錯愕。顧覺非見著她這般的微妙神態,卻是愉悅地輕笑,聲音似流淌的醴泉。“浪蕩子言,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顧某雖素不讚同,不過方才一想,在對著您的時候這話竟然對極。夫人若輕易得手,便是輕易偷著。可我想著,要與夫人做長久夫妻,所以……”“到底還是讓夫人偷不著比較好。”偷不著……就在這麼三個字,近乎理直氣壯地從顧覺非口中說出來,險些氣得陸錦惜暗自吐了一口血。一時不由用一種驚異的目光,注視著顧覺非。身體還因為某種隱秘的渴望緊繃著,但麵上卻是半點也看不出來。就好像,方才這一番驚世駭俗的話,不是從他口中出來一樣。神態表情,都平淡極了,唯有注視著她的目光很認真,恍惚間竟帶著一種不開半點玩笑的真誠。話糙理不糙。“偷不著”這一句話的道理,與張愛玲筆下所寫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實有異曲同工之妙。得到的,都成了蚊子血、飯粘子;得不到,則變了白月光、朱砂痣。人對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都會心心念念地想著。這是一種病。不巧的是,陸錦惜恰恰是這個症候群中的重病患。她隻覺一下被人掐中了軟肋,說不上心底是什麼感覺,就這麼定定看著顧覺非,半晌才忽然一哂:“大公子固然龍章鳳姿,卓然拔俗。可說這話,竟也不怕隔牆有耳。傳出去可就名聲儘毀了。況且,你怎麼就知道,我睡不到、偷不著呢?”一雙眼底,明媚極了,好似藏著千言萬語。但顧覺非不為所動。他隻是回以了一個雲淡風輕、甚而不帶煙火氣的笑容:“生死諸相不能動,貪嗔癡愛不能染,五蘊皆空……夫人不信,儘可試試的。正好顧某也想知道,大昭寺雪翠頂,六年修身養性,禪定的功夫,到底練得如何。”禪、禪定?這兩個字一出,陸錦惜便不由得眼皮一跳,千萬般的想法,伴著那一種不祥的預感,忽然就冒了出來。顧覺非身份可不一般。太師府的大公子,可以說打小便麵臨著光怪陸離的世界,自薦枕席的女人不知該有多少。倘若這貨果真不近女色,不是某方麵有問題,便是心智堅定到令人發指。再想想那大昭寺雪翠頂,六年的清苦日子啊。即便傳聞說顧覺非乃是大昭寺如今主持覺遠方丈的師弟,輩分小的沙彌都還要叫他一聲“師叔”或者“師叔祖”,可山上的日子,哪裡又能比得上山下?陸錦惜即便是不知道個中有什麼情由,也能猜測,能忍得了這和尚似的日子的,絕非世間凡俗輩。這回……隻怕真是一口啃上鐵板了!“怕豁牙嗎?”仿佛看穿了她的想法,顧覺非竟笑著問她。陸錦惜頓時覺得這人有意思極了,因暫時還沒權衡清楚利弊,加之此刻顧覺非明顯不願再被她勾引,所以不再輕舉妄動。隻是道:“你也聽過旁人怎麼議論你?”“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還能是什麼?”顧覺非耳目想消息之靈通,實則遠超一般人想象。但他也不多提半句,隻朝著書案前走去。“定國公夫人身份尊貴,說話也素來不客氣,有時候她的話能信七分。”因為有恃無恐,所以更敢說真話。這道理陸錦惜自然懂,但細細一想,卻不由莞爾:“那大公子覺得,自己算在這七分裡,還是另外那三分裡呢?”回答在那七分裡,無疑自己罵自己;回答在那三分裡,落在彆人眼中便成了自視甚高。所以顧覺非選擇了不答,隻是駐足書案前,將那一頁薄薄的答卷拿了起來,向陸錦惜一遞:“今日第二輪考試,第一題乃是我與計老先生一道出的。這是貴公子的答卷,夫人要看看嗎?”陸錦惜自然知道顧覺非回避了她方才的問題。隻是她也不糾纏。畢竟看如今這情況,即便她回頭衡量,覺得還是想睡顧覺非,那也是個長久戰,短時間內解決不了。而先前陳飯請她來的時候,便說是因薛府公子的事。陸錦惜一時也好奇,薛遲這小子竟違反了與她之間的“約定”,破天荒地交了答卷,到底寫了什麼?細眉微微一攏,麵色雖還有些異樣的紅潤,但眼底已經是一片的清明,先前的旖旎曖昧,眨眼便已散了個乾淨。這讓看著她的顧覺非,心底莫名生出了一種失落。但這時,陸錦惜已經從他手中將答卷接了過去。於是顧覺非沒說話,隻是看她,而陸錦惜則在專心地看答卷。在看見答卷字跡的第一眼,陸錦惜心底那一點懷疑,便煙消雲散。這字跡,幼稚得可愛,不正是薛遲嗎?唇邊一點笑意,不由掛了起來。隻是等她仔細將這答卷看過一遍,這一點笑意,卻是慢慢消失了,連帶著先前鬆開的門頭,也慢慢地皺緊了,可一時竟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甚至,有些錯愕。顧覺非見著她神態,眼底微光一動:“夫人,這答卷不對嗎?”“不……”不能說不對。隻是……這感覺太複雜,陸錦惜竟難以形容。薛遲的答卷,分成了三個部分。前麵寫的是邊關將士們征戰的辛苦,說如今議和對這些將士們不公平;中間一部分卻寫到黎民百姓受苦,提了陸錦惜先前教過的一句“真將軍不佩劍”,從這點上看,議和又勢在必行;末了,他沒分清到底哪個是對,哪個是錯,好像站在哪邊都有道理。所以他竟用一種帶著點天真的筆觸寫:議和之事如何,他年幼不知;但也許,這一場戰爭,一開始便不該開始。薛遲,可是戰神一般的薛況的兒子啊,向來以他父親為榮,如今卻寫出了這樣的最後一句……心湖裡,仿佛有漣漪化開了。陸錦惜慢慢將答卷壓回了書案上,將卷曲的邊角壓平,垂眸,低聲問道:“大公子,敢問您與計老先生出的這一題,題目是什麼?”顧覺非看著她一舉一動,目光卻不自覺有那麼一分柔軟,隻答道:“論議和。”“論議和?”壓著答卷邊緣的手指,立時一頓,陸錦惜實在有些錯愕。顧覺非卻敏銳注意到了她的用詞:“也?”陸錦惜自然是想起了先前在園中遇到方少行,也談到議和的事情。隻是方少行前不久還攛掇著劉進,在太師府壽宴那一日尋釁生事,兼之文武官集團的政見隻怕多半不和,這事她自然不能對顧覺非提。抬眸看他一眼,她神態如常:“大公子有所不知,前段時間長公主才跟我提起過這件事。今日又聽大公子竟然以此事來出題,便在想,該是事出有因。所以才有此一問。”可這一番話,顧覺非是半點不會信。今日他二人算是相互拆過了畫皮。說得難堪一點,是各自心裡都揣著點“肮臟”且不可言於人的想法,卻能在麵對對方的時候,翩翩然有君子淑女之風。都不是善茬兒。顧覺非已經斷定:眼前這個陸錦惜,必得要與他昔日所知的“陸小姐”或者“大將軍夫人陸氏”分開來看了。“議和”這件事,最直接的關聯就在武將們的身上。即便陸錦惜不說,他也能猜到,隻怕是與朝中那些個薛況的舊部有關係。不想到薛況還好,一想到,真是哪兒哪兒哪兒都不舒服。顧覺非隻道:“夫人也想錯了:議和之事,雖曾有過爭議,如今卻是勢在必行。朝中禮部已經在準備一應事宜,隻待匈奴使臣一道便接應。怕是夫人您,不日便會接到宮中來的請柬,回頭要入宮赴宴。”宮宴?這倒讓陸錦惜有些詫異。她如今雖是個一品命婦,卻還未進過宮,聽過的與皇宮有關的人裡,就那一位正得盛寵的賢妃娘娘衛儀存在感很高。心底一時微妙。但觀顧覺非麵色,自然無比,沒有半點破綻。她便笑了起來,眉梢微微一挑,忽然問道:“議和勢在必行,那大公子看我家遲哥兒這答卷如何?”“貴公子天資聰穎,靈性頗足,將來或可為大材。”“薛家雖是世代將門,可正如覺非青睞夫人那一句‘真將軍不佩劍’,夫人這般教導貴公子,隻怕也並未有要強迫他選擇父輩的道路。”三兩句話,輕而易舉地說到人心坎裡去。顧覺非向來也擁有一種看破人心、也打動人心的本事:“但凡夫人願意,從今往後,顧某便是令郎的先生。”縱使一開始想要收薛遲為學生的目的並不單純,可誰又能否認這是塊璞玉呢?顧覺非實是個惜才之人。這一番話,他說得也很誠懇。陸錦惜當然能聽出來,聽人誇獎自己便宜兒子,當然心情不錯。隻是她到底沒應,搖頭道:“大公子才華蓋世,放著我來選,必定求之不得。不過遲哥兒年紀到底還小,玩心很大。我想著,拜先生這件事,也得要他自己樂意,不能強求。”顧覺非笑了:“夫人言下之意,是覺得令郎不想拜我為師?”“大公子可真是冤枉我了,這話我可沒說。”陸錦惜眨了眨眼,當然不會明說。顧覺非不傻,猜得到薛遲這小霸王是什麼情況。第一輪交白卷,第二輪答題則多半是因為這一題恰好與他父親有關,想也知道他肯定不想考試也不想拜師。可……這天底下,能拒絕他的又有幾個呢?更何況還是一個小孩子。說服薛遲的把握,顧覺非還是有的:“既然夫人不反對,那回頭請您靜候佳音便是。”還真有自信。不過陸錦惜也沒說什麼:一切以薛遲的意見為主,他若真的想拜師,她自然不會說嘴半句。隻不過……心念一轉,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遲哥兒的答卷我已看過,隻是請恕錦惜冒昧,不知道大公子這裡,能否找到我家另一位公子在第一輪的答卷?”另一位公子?大將軍府今日也就兩位公子來,她說的……“薛廷之?”顧覺非都不用細想,這名字便冒了出來。陸錦惜有些沒想到他竟能脫口而出,怔了片刻,才笑起來:“正是廷之,看來大公子有印象?”豈能沒有印象……顧覺非眸光一閃,眼神變得略微古怪了一些,卻是帶著幾分探究,看向了陸錦惜:“薛家的兩位公子,給在下的印象都挺深的。第一輪,全場就兩張白卷:一張姓薛,另一張……還姓薛。”兩張白卷都姓薛?這……陸錦惜錯愕不已:“我家大公子也交了白卷?”顧覺非點頭,給了她一個肯定的答案。陸錦惜的眉頭,頓時就皺得緊了。這一趟閱微館之行,本是隻帶薛遲一個的。薛廷之是主動來找她,想要一道前往,盼能有幸得良師青眼。她雖不大喜歡這一位沒比她小太多的庶子,可卻知道他才華不俗。所以,最終未曾為難,反應允了他,帶他一道前來。按常理推論,薛廷之該很重視這一次的考試,興許便能大展一番才華。可現在……他竟然也交了白卷?心底,一時有重重的疑慮籠了上來,如同一重泛著懷疑的陰雲,讓她清澈明亮的眼眸,都隨之幽暗了幾分。顧覺非就在一旁看她反應。這一看,便看出些許端倪來,猜測這庶子薛廷之交白卷,在陸錦惜那裡應該不是一件尋常事。“夫人可是遇到了什麼難處?”“算不上。”陸錦惜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外頭這時候已經漸漸熱鬨了起來。似乎是快臨近考試結束的時候,所以外出去遊玩的人們都漸漸回到了閱微館,腳步聲裡夾雜著一些人說話的聲音,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有人上來。她是不在乎什麼名聲不名聲,隻是若被人發現她與顧覺非在此孤男寡女獨處,少不得又是多生出些事端來。事來了不怕,但事情能不來就不來。陸錦惜最後看了那書案上的答卷一眼,隻道:“與大公子敘話這一陣,遲哥兒的事情也算談得差不多。時辰不早,我便該告辭了——不過,可否請大公子為我尋麵鏡子來?”鏡子?顧覺非隻覺話題跳太快,一時微有疑惑地看她,卻見她正用那一種暗昧難言的眼神,看著自己。兩瓣粉白潤澤的唇輕彎,是一點似笑非笑的弧度。這唇色……這一瞬間,顧覺非才算是反應了過來,想起自己先前對她的一番“輕薄”來,再看她這淡如櫻花似的兩瓣唇,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興許,是愉悅?他竟也成了那偷吃女兒家唇上口脂的浪蕩子了……隻是他見著陸錦惜這神情,像是下一刻就要惱了他,到底把那一絲即將溢出來的笑意藏了回來,乖乖從屏風後的箱篋裡翻了一麵普通的小圓鏡出來,遞給了她。陸錦惜接了鏡子,也不多話。袖中一隻香囊裡就藏著一些梅花香餅,並一小盒隨身攜帶的口脂,她隻用指尖沾取些許,對著鏡將唇妝補了,細細點染成了一片薄紅,這才真的起身告辭。顧覺非情知將來收了薛遲當學生,還有的是見麵的機會。所以,也未有太多的言語,隻送她到了門外,淡笑道:“方才那會兒,我已經為薛小公子擬好了將來要準備的一些書卷,晚些時候派人送上府去。”言下之意,薛遲這學生,他收定了。陸錦惜不置可否,也沒當一回事,便告彆了他,從屋內出來,順著走廊往外,準備下樓去看看白鷺青雀是不是找到了薛廷之。可沒料想,就在她順著長廊出來,繞到二樓拐角處時候,竟然瞧見那一卷竹簾下,原本空置著的茶桌旁,已經坐了一道身影。藏藍錦袍,繡銀革帶。坐著時,就更看不出腿腳的問題,隻覺一個側麵都令人心曠神怡,實在俊美無匹。不是薛廷之又是誰?隻是一則沒見白鷺青雀在附近,二則就連伺候在他身邊的香芝也不見了影子,陸錦惜走上前去,見他還未察覺,似乎有些出神,不由有些訝異:“大公子,怎麼在這兒?”大公子……薛廷之聽見,竟恍惚了一下。他回過頭來,才瞧見陸錦惜。但見她儀容周整,一派從容,點染著一抹豔色的唇畔掛著的,則是昔日近乎完美的笑意。隻是……這色,比起出門時,太新、太紮眼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