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一片的安靜。陸錦惜似乎在出神, 白鷺青雀相互看了一眼,正想問問這禮單上到底寫了什麼, 讓她這樣。沒想到,外頭就傳來一道興高采烈的聲音:“娘, 我回來了!”陸錦惜一下回過神來,抬頭看去。隻見薛遲腳步飛快,跟踩著風火輪似的,直接從外麵進來,朝她懷裡一撲:“孩兒給娘請安,可沒誤了給您請安的時辰吧?”一張有些英挺的小臉上,還有一點點輕微的嬰兒肥, 紅撲撲的, 額頭上也掛著密密的汗珠。眼睛裡,卻都是高興。顯然是玩開心了。隻是也不知道這是從多遠的地方跑過來。陸錦惜把心緒一斂,雜七雜八的念頭都放在了一邊。她接住了他,有些無奈, 一指頭給他彈腦門兒上:“這孝順裝的。你若真心記掛著娘親, 哪裡用得著這樣慌張跑回來?這分明是玩得忘了時辰,臨了了趕命!”薛遲身上那錦緞袍子都有些發皺。聽見他娘把他拆穿,他在她懷裡拱了拱,不大自在地哼了一聲:“娘你真是……那、那我要不記掛著娘親,也不用跑得這麼慌啊。還差點摔了……”“摔了?”陸錦惜一挑眉。旁邊的白鷺和青雀都緊張了起來:“不是有丫鬟和小廝看著嗎?怎麼也差點摔了?沒傷著哪裡吧?”“還好吧,差一點點就摔了……”薛遲眼底閃過一道慧黠,小聲地說著。這小子!一看就知道是在騙人。陸錦惜似笑非笑看著他, 覺得這小夥子若長大了,怕不是“小霸王”這樣簡單,端怕是有點“混世魔王”的架勢。她看白鷺青雀兩個依舊緊張兮兮的,忍不住搖頭,隻道:“你們也彆擔心他了,即便是摔了碰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何況他還沒摔。他說什麼你們就信什麼呀?”“這……”白鷺頓時有些傻眼。薛遲腮幫子立刻鼓了起來,小委屈地戳了陸錦惜一下:“娘,你怎麼又拆穿……”還能不能好好撒謊了?“我就是多玩了一會兒雙陸,出來的時候還跟二方一起遇到了幾個先生,聽他們說了件大事,所以才耽擱了。”幾個先生,還能說大事?陸錦惜幫他理了理衣裳,剛想笑兩句,可腦子裡靈光一閃,忽然就想起了薛遲之前說過的話——光陰學齋的幾個先生,今天下午不上課,放了他們的假。這都是為了去拜訪顧家大公子顧覺非……她心念一轉,倒真好奇起來:“大事,你們先生又說了什麼?”“好像是京城裡幾個有名的大、大學者?要一起開學齋,但要收的學生卻不多……”有些文縐縐的用詞,對薛遲來說,太佶屈聱牙,他不是很能完整地複述。但說個大概就行了。“哦,對了。”抬手一拍自己的額頭,薛遲一下想起什麼,眼睛亮了起來,“那個什麼姓顧的老先生,也在裡麵,好像是其中一個先生。聽先生們說,倒好像這個老先生,比其他人都厲害。”陸錦惜頓時訝然:“他也在裡麵?”這算個什麼事?簡直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吧?顧覺非一回,滿京城的人都等著皇帝一紙詔令,將顧覺非重宣入朝為官。他不在家好好等著,居然跑去跟人一起開學齋、當先生?這未免太匪夷所思了。陸錦惜眉頭已經擰了起來:“你們先生,還說什麼了嗎?”“不大記得了。先生們也沒說很多,隻是偶然遇到我們兩個,說回去也可以跟家裡說說,什麼勤學苦練,若能拜入這幾個人門下,修不來的福分……”薛遲說著,撇了撇嘴。“他們又說,事情還沒定下來,明天再告訴我們仔細的。我沒覺得有什麼,二方倒是很高興的樣子,要回去跟他娘說。”“原來還沒落定。”想必那幾個先生,今天去拜會顧覺非,正好知道此事。陸錦惜思量了起來,笑道:“既然你們先生都說了是大學者,必定是難得的好機會,所以羅二公子才這樣高興。你回頭也注意一下,聽聽你們先生怎麼說。”“不是吧?”薛遲頓時成了苦瓜臉,“我才不想管這些呢,娘你——誒,那是什麼?”話說到一半,他目光忽然就定住了。先前都是風風火火跑進來,進來之後又隻顧著跟陸錦惜說話,沒注意看周圍。這會兒一抬頭,薛遲才發現,桌上放著幾個錦盒。尤其是,其中一隻錦盒裡,竟然是一口寶劍!“劍!”那一瞬間,他兩隻眼睛都發亮了,高興地叫了一聲,直接從陸錦惜懷裡蹦了出來,邁著腿就到了桌邊。“真的是劍誒,好漂亮!”“哥兒您當心,這劍開過刃的,可不敢亂摸。”近處的丫鬟都被他嚇了個半死,生怕傷了他,連忙上前來攔。陸錦惜也被他嚇了一跳,起身來道:“遲哥兒,慢著些。”薛遲就趴在那桌子邊上,眼巴巴地看著。他不是沒見過劍。但那些劍都擺在架子上,或者懸掛在高牆上,或者被人畫在戲文裡,用在戲台上。從沒有一把劍距離他這麼近三尺長的青峰,躺在匣子裡。沒有明亮的光彩,漆黑的表麵,顯得有些暗淡。但越是這樣隱約,越讓人覺得心顫。三指寬的劍刃,劍尖鋒銳。整把劍上看不到半顆鑲嵌的寶石,隻有精致的鑄紋,劍鍔上被打磨出了一圈銀光,乃是其上唯一的幾點亮光。這是一把樸素的劍,也是一把純粹的劍。它跟薛遲以前看過的劍,都不一樣。薛遲隻覺得自己心跳都加快了,慢慢地伸出手去,拿住了劍柄,但一用力,竟然不大拿得起來:“好重!”使出了大力氣,竟然也隻能將這劍抬起來一半。陸錦惜見狀,便笑了一聲。薛遲畢竟年紀還小,加之此劍本就是隕鐵所鑄,應當比其他劍更重一些,拿不起來才是尋常事。“娘,這是什麼劍,哪裡來的啊?”薛遲好奇極了,拿不起來,卻也舍不得動手,連眼珠子都沒轉一下,看得可仔細。“這是洪廬劍……”話一出口,陸錦惜忽然便一怔,念了一聲:洪廬,烘爐?烘爐者,煉獄也。洪廬之劍?烘爐之劍!連選把劍,都這樣有韻味兒。陸錦惜走上前來,站到了薛遲的身邊,與他一同看著這把劍,續道:“此劍乃是太師府贈過來的回禮,也就是你剛才說的那個‘顧老先生’派人送過來的。”“顧老先生?”薛遲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太師府,是顧老爺爺嗎?但顧老先生又是誰?”畢竟薛遲也是陸九齡的外孫,對顧承謙還是有印象的。更何況太師府大名在外,他想不記得都難。所以,叫一聲“顧老爺爺”很正常。隻是陸錦惜沒想到他還知道罷了。當下,她隻一摸薛遲的腦袋,笑起來;“就是你顧老爺爺的長子,太師府的大公子,叫顧覺非。不過你年紀還小,此劍你若是喜歡,我便給你收起來——”“彆彆彆!”一聽陸錦惜要把劍收起來,薛遲哪裡還管什麼顧老先生顧小先生,連忙叫了起來。“我喜歡這劍!娘你以前說過,我長大了,把書讀好了,也可以學爹,讓軍中的叔叔們教我練武。以後跟爹一樣,帶兵打仗!現在就是先看看劍嘛……”陸氏還說過這樣的話?陸錦惜一聽,心裡跟明鏡似的:薛況年紀輕輕,常年在邊關作戰,少回家不說,二十七歲就戰死沙場。誰願意讓自己的兒子跟他爹一樣?所以,陸氏應該隻是要薛遲把書讀好,往後要他走科舉的路子也不一定。至於要他練武,多半也就是隨口一說,哄孩子罷了。隻不過……薛遲可能不這樣想。他手把那劍握得緊緊的,不願意鬆手,還有些忐忑地看著她。好像擔心她責備一樣。陸錦惜看了這劍一眼,想起初見薛遲時的可憐樣子,還有因為衛仙提起“大將軍”三個字後,他忽然炸毛的情形……一個從未見過的父親,對他的影響,到底有多大?她不清楚。但這種事,堵不如疏。這劍也是來得巧了。陸錦惜微微笑起來,目光溫和地注視著他:“看看是可以的,但也隻能看看。這劍一則太重,二則太利,並不適合你這個年紀。劍我不動,就給你留著,回頭會讓人打上一副劍鞘,再給你製一柄小劍。若看你在學齋裡表現好,那這劍我就早早給了你。若是不好……”“我一定學好!”薛遲聽著陸錦惜話鋒要變,連忙拍胸口保證起來,生怕她就說出什麼把這劍收回去的話來。“反正你剛才說了,表現好就給我。來,娘你跟我拉鉤,騙人是小狗!”拉鉤……陸錦惜嘴角一抽,整個人都不大好了。但薛遲目光灼灼地看著她,一副怕她反悔的樣子,還真讓她沒辦法拒絕對方。得。拉吧。她半彎下身子,把自己細細的小拇指伸出去:“喏。”薛遲看著,連忙也把自己的手指頭伸出來。他年紀還小,手指頭短得很,就一小截,跟陸錦惜的勾在一起:“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娘親的手指,是溫溫熱的。他念完了,抬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睛來,看著她,隻瞧見她鬢邊插著的那一枚白玉簪子,卻好像還沒她皮膚白。她就含著些微的笑意看著他,包容極了。莫名地,薛遲的耳朵就紅了起來,一下縮回了手指,氣鼓鼓道:“娘一定在笑我幼稚!”“你是咱們家的小祖宗,誰敢笑你呀?”陸錦惜當然不承認,施施然地就往位置上走。薛遲急了,跟上來拽她:“那你還是笑了!”“胡說,明明沒有。”“你有。”“沒有。”“有!”“沒有。”……一個追問,一個有意要逗逗他。兩個人,一大一小,竟就在丫鬟們汗顏的注視之下,你來我往地拌起嘴來。才沒一會兒,薛遲就把那劍忘到了腦袋後麵。直到兩個姐姐也來給陸錦惜請安了,他嫌再吵下去有損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才憋了一口氣,悶悶地坐回了椅子上。薛明璃跟薛明琅一進來,隻見周圍丫鬟們臉上帶笑,陸錦惜也是要笑不笑的,唯獨薛遲一個,臉色沉著,像是被臭豆腐熏過一樣。“給母親請安。”姐兒兩個一起行了禮。薛明璃照舊穿得素淡,雪青色的褂子穿著,臉上帶著笑,很親和。薛明琅則是一身淺紫的襖裙,雪狐毛的滾邊襯著那一張瓜子小臉,很嬌俏,臉上卻沒多少高興的味道,有些抗拒地請了安。璃姐兒沒有問題,琅姐兒卻還是這樣。陸錦惜想起了衛仙說的話,並不確定是真還是假,隻忙叫她們坐下:“剛才太師府那邊送了點回禮來,倒沒想到被遲哥兒看見,硬要挑走這一把劍。明日我要出門一趟,你們兩個有沒有什麼想要的禮物,娘給你們買,可好?”薛遲哼了一聲,不說話。薛明璃則是有些驚喜,眼睛都亮了起來。但她先沒回答陸錦惜,反而去看旁邊的薛明琅,帶了幾分期待:“妹妹,我記得你前陣看書,喜歡書上說的那個皮影。我也喜歡,要不我們讓娘買吧?”薛明琅嘴唇緊抿,在聽見陸錦惜說要“出門”的時候,放在膝上的手指便攥緊了。此刻聽薛明璃問,她立時拒絕。“不要!我什麼時候說過我喜歡了?”這聲音有些尖銳。裡麵不配合的意味兒,更是濃重到了極點。“可……”薛明璃一下詫異,有些說不出話來。就連一旁的薛遲,都有些沒想到,一下朝薛明琅看了過去:“二姐姐以前不是說過嗎?我還記得呢。”“要你記得啊!”不說還好,一說起來,薛明琅就炸給他看了。兩隻漂亮的眼睛瞪起來,怒意十足地看著薛遲:“我以前喜歡現在不喜歡了不行嗎?”“你,你不講道理!”薛遲自己平日才是不講道理的那個,現在被薛明琅一通搶白,臉都急紅了。薛明琅哼了一聲,張嘴就要再反駁什麼。隻是她目光剛抬起來,就掃到了上首坐著的陸錦惜,嗓子一下就啞了。陸錦惜正看著她。一雙眼平靜而溫和,沒有波瀾,有淡淡的暖日般的溫度。但裡麵也藏著一點隱約的思索。這種溫溫然的眼神,是以前的薛明琅最喜歡的。可自從那一天過後……她都不敢回想這樣的眼神,因為那會讓她覺得渾身發冷,恐懼,甚至厭惡……她怎麼還能用這樣的眼神看著他們?就根本沒有一點的心虛嗎……大伯母之前說的話,還有珠姐兒看的書上寫的那些東西,都一一從她腦海之中劃過……薛明琅忽然覺得很傷心。但她不能哭出來。兩隻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她脊背挺得直直地,強忍住了那種顫抖的、眼眶發熱的感覺,有些僵硬地開口問:“一定要出門嗎?”這話問得很奇怪,也很生硬。陸錦惜忽然說不上那感覺。但很不舒服。她微微擰了眉頭,笑著回道:“琅姐兒不希望娘出門嗎?”“府裡出門買東西,有下人,也有丫鬟和嬤嬤。娘親要買什麼,不是可以讓他們去嗎?”薛明琅的聲音有些顫抖。“娘親原也沒必要出門的。”……麵上的笑意,慢慢退潮一樣消減了下去。陸錦惜終於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了,甚至也明白了衛仙話中所指的,是一種怎樣凶險而惡毒的用意。她注視著薛明琅,竟無法克製心底升起的那一點點冷意,語氣依稀和軟,卻淡極了,隻鎮定而堅決道:“如果,娘一定要出門呢?”這樣的神態,終於是薛明琅從未見過的了。她甚至不敢相信:那個素日溫軟的娘親,竟然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大伯母說的話,終於要應驗了嗎?她真的不要他們了……薛明琅原來還不願意相信,可這一刻,竟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看著陸錦惜的目光,終於成了毫不掩飾的失望,甚至還有一絲怨恨。眼眶裡的淚,一下沒忍住,滾落了下來。剛端茶上來的白鷺見狀,有些心驚,放下茶盞就要問她情況:“姐兒這是怎麼——哎,琅姐兒!”薛明琅一下起身來,竟然直接一把推開了白鷺,就朝著外麵跑去。“大伯母說的都是真的……我不要你管,不要你們管!都滾開!”“妹妹!”薛明璃先前就已經看到了不對勁,隻覺得剛才薛明琅問的話很奇怪,此刻見她跑出去,更是擔心不已。“娘,她、她……我先去看看妹妹!”嘴裡語無倫次了半天,她明顯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最後一咬牙一跺腳,給陸錦惜告了退,便連忙追了出去。“琅姐兒!妹妹!明琅!”屋裡屋外的丫鬟都嚇壞了,白鷺青雀麵麵相覷,伺候的嬤嬤,更是急忙追了出去,生怕出事。薛遲站了起來,左看看右看看,卻是完全不明白情況:“二姐這是怎麼了?”陸錦惜麵無表情地靠坐在引枕邊,修長的手指壓在雕漆方幾上,指腹下感覺不到什麼溫度。賀氏……將軍府裡,最不缺的就是閒言碎語、心腸歹毒的寡婦。她微微一閉眼,隻對薛遲道:“你二姐沒事,隻是一時心情不好。今天娘就不留你們用飯了,你先回去溫習功課。”“是。”薛遲看著他娘的模樣,其實有些擔心。但這件事他從頭到尾也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又怕打擾了她,便難得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連那把劍都沒問。“二奶奶,這……”白鷺憂心忡忡,見薛遲離開,終於站了上來,卻又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口。哪裡有當女兒的這樣問娘親?也太……以前也從沒見琅姐兒說過這樣過分的話啊,怎麼忽然就……桌上還放著方才挑火漆的裁紙刀,烏木的質地,細密,色澤冰冷。陸錦惜伸了手去,撿了起來,看著那打製得極薄的邊緣,卻想起了很多。花園遊廊上一見,賀氏視而不見的無禮和冷淡;白鷺說,對方守寡後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還有隻教珠姐兒女戒和“無才便是德”;甚至,還有太太孫氏屋外那唯一的一次交談,帶著刺兒的……心底,一點戾氣,慢慢泛了上來。陸錦惜修長白皙的手指一轉,便將這裁紙刀,端端正正地擺到了那一封禮單折子上。“大伯母說的,都是真的……”她念了一句,卻是終沒忍住,冷笑出聲!“琅姐兒如何且不論,她倒好大的本事,好大的膽魄,竟敢來幫我陸錦惜教女兒了——憑她也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