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025章 敢問初心(1 / 1)

我本閒涼 時鏡 2075 字 2個月前

這樣的冷然, 這樣的肅殺。仿佛攜裹著邊關的風刀雪劍,驟然出現在繁華熙攘的京城, 如此格格不入,卻又如此讓人熱淚滿眶。沒有一個是酒囊飯袋, 每一個人都曾在戰火中洗禮。千般整肅,萬般鐵血,儘是沙場為他們烙印下的痕跡。這一刻的陸錦惜,其實是茫然的。毫無防備,也毫無準備。永寧長公主一拉,好似將她從幕後拉到了台前,可她還不知道自己應該唱什麼戲。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顫栗。她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們跪的不是她, 而是那個在邊關叱吒風雲的武威鎮國大將軍。長順街上, 除卻這九門提督轄下的步兵營,尚有許多達官貴人。每個人都在看她,每一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他們看見了這個很美的女人,也仿佛看到了她背後虛空裡, 那一道高大偉岸的身影, 沉默,凝重,久久佇立,也久久不語。太靜了。沒有半點聲音,讓人心中慌亂。先前千般萬般的爭吵,在此刻都消無了蹤跡。就連沿路的馬匹,都仿佛感覺到什麼, 不敢出聲。隻有永寧長公主,見了這場麵,眼底劃過了一絲微不可見的嘲諷。她牽著陸錦惜手掌的手指,微微用了一點力。陸錦惜一下感覺到了,回眸看去,隻建永寧長公主含著笑著看她,目中似有深意。於是,明白了過來。這是要借她的身份,處理這一檔子壞了顧太師麵子的棘手事。看得出,“大將軍夫人”這個身份,還是很好用的。陸錦惜心底略有無奈和苦澀,隻好強自鎮定下來,沉了心神,抬起眉眼,向著前方拜倒的劉進看去,朗聲道:“還請劉大人快快起身。妾身不過是一介婦人,何值得劉大人如此大禮相待?”“回稟夫人,末將隨大將軍提攜,戰場殺敵,出生入死。知遇之恩,沒齒難忘。若無大將軍,便無今日之劉進!”劉進卻暫未起身,臉上竟也是一代名將的卓絕風采。“大將軍曾言,敬夫人如敬大將軍。末將等皆乃大將軍舊部,見夫人,如見大將軍!”對著滿街的達官貴人,他一口一個“老子”;對著永寧長公主,他勉強道上一句“下官”;唯有對著陸錦惜,這一位薛況的發妻,常年與大將軍聚少離多卻為他養育著子女、照顧著家族的女人,他謙卑地自稱一聲“末將”。這裡麵含著的那些沉甸甸的東西,陸錦惜哪裡聽不出來?她一時有些沉默。為這一番話裡藏著的敬重,也為那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將軍”……薛況,竟然對他的部下,說過這樣的話?她想起了奉旨成婚,想起了府中的庶子薛廷之,也想起了那早早移交到陸氏手中的時中饋,也想起了陸氏的幾個子女,想起了長公主格外的厚待……如今還要加上這一句“敬夫人如敬大將軍”。心底一時複雜。不過複雜的都是旁人的事了。陸錦惜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在旁人看來,或許便帶了幾分淒婉之色。她隻道:“既然是敬我如敬大將軍,便請劉大人起身吧。大將軍故去已久,舊日之事都是傷心事。卻不知您今日換防,所為何事?”劉進聽了,到底還是起身了。整條街上步軍龍字營與虎字營,這才隨之起身,其中也包括了一直在劉進身邊不遠處的白袍青年,方少行。劉進道:“回夫人,今日種種,隻為一口意氣之爭。方參將昔年在大將軍麾下效力,久在含山關。”“戰事平息以後,朝廷兵員調動,這一大幫愚蠢文官以方參將年輕氣盛為由,強調方參將回京,充任了雲麾使。”“方參將未有反駁。可如今他們又以種種莫須有之理由,參劾於他!”“如今沒仗打了,兄弟們心裡不爽快,所以出來湊湊熱鬨。”長街內外,所有人都聽傻了!他竟然毫不避諱,就說自己是為一口“意氣之爭”,就是“心裡不爽快”,就是來“湊湊熱鬨”!這也太耿直了吧?一時之間,無數人擦了一把冷汗。就是陸錦惜聽了,也是不由怔住:一則因為這個看似大老粗的劉進,措辭考究,條理清晰,膽氣雄渾;二則因為他話裡的這一番意思……方少行?陸錦惜眉頭微皺,剛念著這個名字,便感覺到劉進身旁有一道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她隨之望去。是那個起身後,便站在劉進身邊的白袍青年。看得出他的確還很年輕,頂多也就二十五六歲,麵容俊朗,隻是眼角有一道淺淺的舊傷疤痕。一雙狹長的眼,末端微呈三角,自有一股輕狂的邪氣。加之他此刻勾了半邊唇角,越發襯得放蕩不羈,隻是精乾的軀體之中,又好似藏著凶猛的力量。他注視著陸錦惜的目光裡,帶著一種令人難安的刺探,甚至還有嘲諷,不屑。即便眼見著陸錦惜向他看來,他也半點不避諱,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薛況舊部,的確知道“敬大將軍夫人如敬大將軍”,可並不是人人都讚同。方少行,便是其中一個。他跟隨薛況的時間其實不很長,但因天生聰明,於征戰謀略卓有天賦,是以耳濡目染之下,也比尋常將士更為出色。戰場上建功立業,乃是最簡單的。黃沙場裡走一遭,把一身白袍染得鮮紅,出來便是二十歲出頭的含山關參將,薛況手下得力的一位“白袍小將”。便是當年的薛況自己,建功立業也沒這樣快。所以普天之下,他佩服的人,一個沒有;若要硬摳,薛況頂多隻能算半個。對於薛況這一位孀妻,方少行亦有所聽聞。性情善良軟弱,手無縛雞之力,即便有一品誥命的頭銜在,一家子其實也管得不怎麼樣。實在不是什麼值得敬佩的人。剛才他跟著長身拜下,隻不過是為了那一點對大將軍的尊敬,跪的隻是“大將軍夫人”這個名頭,而不是陸錦惜這個人。所以此刻,他覺得她竟然與劉進說話,實在有些不知自己地位。這是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打量。陸錦惜能感覺到。輕蔑,輕視,嘲諷,不讚同……但是,沒有敵意。因為“敵”這個字,並非可以隨意用在某個人身上,至少得有承認可與之為“敵”的本事。方少行……看永寧長公主方才的反應,這個就是了吧?昔年邊關的三品參將,調回京城成為一名四品的雲麾使……也的確夠憋屈。雲麾使,乃鑾儀衛屬下,主管皇上皇後的車駕和儀仗,乃是一個距離天子很近的職位。在許多人看來,借著這個職位,便可平步青雲。可對一個在戰場上跑馬,已經建過功立過業的年輕參將而言,即便是伺候皇帝皇後,這種職位隻怕也與“車夫仆役”差不多。尤其是他一個參將當得好好的,先被文官集團們參劾,調回京城,任了雲麾使。如今還是這一群人參劾,要他連雲麾使都當不成。陸錦惜不從政。但人跟人的關係,利益與利益之間的糾葛,卻亙古不變。她約略能猜到,參劾之事與方少行此人風格有關,但應該也有不少其他貓膩。如今九門提督劉進敢當街鬨事,背後一則少不了隱情,二則少不了這一位白袍的“方參將”攛掇。腦子裡的念頭,一晃就過去了,也沒有留多久。陸錦惜對自己此刻的作用,有很清醒的認知:她隻是被永寧長公主推出來,解決這件事的“槍”罷了。所謂的“大將軍夫人”的名頭,她不會真當回事。敬是敬,但與“聽命”相比,天差地彆。是以,陸錦惜隻當沒看見方少行的輕蔑,在心底斟酌了一番措辭,才回了九門提督劉進。“朝野之事,我一介婦人,並不很懂。”“劉大人一時意氣之爭也好,深思熟慮也罷,堵了這許多官員大臣在道上,是您的選擇。諸位大人領的是朝廷俸祿,三五天不動,凍不壞餓不死。”眾人一愣,隨即便有不少人露出了憤憤之色。永寧長公主也是眉頭微微一挑,有些詫異,就連方才那輕蔑的方少行,都一時錯愕:她在說什麼?陸錦惜自然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卻並未對他們解釋半句,隻依舊敘說,娓娓道來。“可是這一條街上,尚有販夫走卒,平頭百姓。小小一家,做點買賣,跑跑腿腳,以此糊一小家之口。”“大將軍半生戎馬,劉大人亦出生入死。無數將士,頭顱一拋,熱血儘灑,甘以性命相換,為的不就是一個太平盛世,能讓他們求個生計,過個安定日子嗎?”“可如今,您為的到底是什麼?”“……”滿地的安靜。誰都沒有想到,所謂的“一介婦人,不是很懂”,竟然說出了這樣的一番話來。平實樸素,卻打動人心……劉進愣住了。他這個時候,才下意識地向著周圍望去:街道最不起眼的邊角裡,是推著小車的商販,是拿著麵人的孩童,是提著藥包的老婦,是一身寒酸的士子,是扛著貨物的腳夫……於是,恍惚就想起了。昔日,是他們,在長安街上,夾道相迎,開出陳年的美酒,捧來新摘的瓜果,簇擁著他們,滿麵笑顏。如今,還是一樣的人,卻都換了憂心與驚懼,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看著。那一瞬間,劉進羞愧難當。陸錦惜卻有些沉重。她其實不過瞧見旁邊百姓,隨口一試,誰想到,這一群沙場上賣命的,竟都動容。薛況的舊部……她暗暗一歎,放和緩了聲音,續道:“再大的事都會好的,總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還請劉大人,先儘快調遣換防之事,其他的再想也不遲。”“末將遵令!”下意識地,劉進便抱拳應聲,可等到話出口,他才意識到:對大將軍夫人,是不必用“遵令”這個詞的。一時自己都愣了一下,但是也不及多想。他是堂堂七尺男兒,出外打仗,吃的都是老百姓們納的糧,更知道半生崢嶸到底為了什麼。如今有不妥,早早改了就好。大將軍夫人說得很對:總有更好的解決辦法。回頭找個沒彆人,不會亂波及的地方,再好好收拾這一幫文官糊塗蛋!心裡主意一定,劉進便直接轉身下令:“步軍營聽令——九門換防,龍字營換虎字營!老子給你們一刻時間,誰換不完,誰來老子這兒領軍棍!”“聽明白了嗎?!”“明白!”眾步軍營將士齊聲回答,氣勢如虹。劉進滿意地點點頭:“開拔!”於是長順街上,一時隻有急促沉重的腳步聲,鎧甲鐵片的碰撞聲,還有偶爾會發出的調令聲。步軍龍字營與虎字營,飛快奔跑,在長街上,竟彙聚成兩條交錯的黑色長龍!陸錦惜望了許久,目光又漸漸落在那些等待的大臣們身上。有的人心虛地轉開了目光,也有人仔細地看著。不一刻,兩條長龍便徹底交錯而過,各自在長順街的儘頭消失了影蹤。劉進轉身來到永寧長公主的車駕前,對著陸錦惜躬身再拜:“此次多蒙夫人點醒,九門換防事已儘畢。末將待回衙門料理善後事宜,特拜彆夫人!”“有勞劉大人,還請保重。”陸錦惜亦謙恭地一頷首,還了個半禮。劉進這才三步退後,一折身回到那棗紅馬前,拽著馬鞍與韁繩,一腳踩上馬鐙,翻身上馬,帶著幾個近衛屬下,向步軍統領衙門去了。那方少行亦隨在其後。隻是他人在馬上,卻不由回頭一望。那一位大將軍遺孀,芙蓉如麵柳如眉,腰肢纖細,脊背挺直,白玉抹額一點,襯得如雲似月。即便站在永寧長公主身邊,竟也不輸半分。滿麵的從容,一身的坦蕩!善良?懦弱?沒有手段?心底一時有些奇異的疑惑,以至於他麵上的表情,都變得古怪起來:大將軍薛況的女人,孀妻……旁邊一名上了些年紀的城門尉見他這般,不由奇道:“方大人這是怎麼了?”不舒服?方少行手掌一翻,沉重的青鋼劍,在他長著老繭的手中輕得好似一杆花槍,隻這麼隨意地一轉,煞是好看。扯開了邪氣的唇角,他一舔嘴唇,眼眸微眯,聲音放曠得很。“沒大事,就是不小心被個女人勾引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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