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青雀險些沒回過神來,應了一聲,邁步朝衛仙走去的時候,還覺得腳底下軟綿綿的,像是踩在雲端上一樣不真實。她聽到自己那說不出到底是顫栗還是痛快的聲音,“三奶奶,請吧。”“好,好得很!”衛仙好不容易才緩上來一口氣,止了咳嗽,連聲音都有些沙啞了。她冷笑著掃了已經來到自己麵前的青雀一眼,卻抬頭狠狠地盯著陸錦惜。若非她親眼所見,真是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那個被她拿捏了四年的軟柿子。到底怪她自負,聽了府裡人說她性情變了的傳言,也沒放在心上,要用舊日的手段膈應她。結果反倒因自己一時嫉恨,口無遮攔,被她掐住了短處,連反擊都做不到!衛仙心裡恨極,可她乃衛太傅掌上明珠,又曾在那一位完美嫡姐衛儀的手底下過日子,到底不是一般人。隻這片刻功夫,心思已經轉過了無數。今日之事,不管原因如何,她已經輸了。與其一意糾纏,逼得陸錦惜把事情鬨到太太那邊,還不如她自己咽下這一口惡氣,先把此事抹過去。畢竟,她與這一位二嫂,可是來日方長。這麼打定主意,衛仙竟真的硬逼著自己,把滿心翻湧的怒意,都壓了下去,反露出個明豔得嚇人的笑容。“二嫂既下了逐客令,我也不稀得多留。隻盼二嫂可好生處理遲哥兒這回闖下的禍事,彆出什麼岔子,禍害了將軍府。不然,這中饋你掌不好,我遲早奪來!”說完,她直接拂袖而去。“靈珠,我們走!”靈珠連忙應聲,顧不得跟陸錦惜告退,就直接追了出去。一出暖閣,衛仙臉上強掛出來的笑意,便徹底凍結,隻剩下沉沉的陰沉與壓抑。“奶奶,您沒事吧?”靈珠亦步亦趨跟在她後頭,尖尖的瓜子臉上,嵌了一雙杏仁眼,期期艾艾地問了一聲。她是衛仙陪嫁丫鬟,當初衛仙還是衛府二姑娘的時候,就在她身邊伺候了。這麼多年跟隨下來,她知道衛氏是什麼性子,如今見她滿麵霜寒,想起個中種種的因由來,又是複雜又是心疼。衛氏腳步很急,像是要借著這樣的步伐,把身後的一切都甩開。她咬牙:“能有什麼事?無非多了個人跟我作對。可她以為這一點本事夠看嗎?我還有千般萬般的手段,遲早有她受不了的時候!”“可……”靈珠欲言又止,看了衛仙幾回,還是大著膽子開口。“奴婢看她如今脾性,倒與往日不一樣了,未必就掌不了將軍府。她就一個人,膝下還有幾個孩子,若再失了這中饋……”“你懂什麼?!”衛仙厲聲打斷了她,一雙眼已浸著寒意,定定地瞧著靈珠。“記清楚了,不是我要奪——是她不配!”“……”靈珠張了張嘴,看看她簇新裙麵上染汙的痕跡,終究心底一酸,把想說的話都吞進了肚裡,歎了口氣,“是奴婢不懂事,您彆生氣。”貼身丫鬟,自來都當副小姐養大。衛仙對靈珠,打小便無話不說,如今見她軟了聲氣,滿腹指責的話,哪裡還說得出口?“我隻是不甘心……”她慢慢地說了一句,先頭的怒意卻已散了。腦海裡,一下想起自己在暖閣裡脫口而出的惡語,還有遲哥兒那憤怒的眼神,就好像是那個人看著自己一樣。不知怎地,衛仙一時竟覺得很累。一雙珍珠黑的眸底,幾分無力和彷徨,漸漸泛了上來。靈珠不敢再勸,隻陪著她一道出了東院。外麵圍著的丫鬟婆子,不知何時已經散去,一眼看去冷冷清清。隻有前麵花圃邊上,有清脆的巴掌聲傳來。“啪。”“啪。”……一下接一下。衛仙本沒在意,這聲音她在屋裡的時候就聽見了,猜到是外麵懲戒下人,現在也不關心。循聲看去,是周五家的正在抽人嘴巴子。前陣子她還著人收拾過她閨女,沒想到如今她也動上手了。衛仙慢慢想著,換了往日她肯定要上去看看,可今日實在沒什麼心情,轉身就想尋路返回西院。可也就是在轉身的那一瞬,她腦子裡電光石火地閃過了什麼——不對!那個被押著跪在地上的丫鬟,怎麼那樣眼熟?衛仙眼皮狠狠地一跳,幾乎是立時回過了頭來,定睛看去。但見那丫鬟被兩個粗使婆子摁著,塞了嘴,一張臉早打得不成人樣,唯有那一雙眼裡蘊滿淚光,一個勁兒地看著自己這邊,喉嚨裡發出“嗚嗚”的悶哭聲。這不是她屋裡伺候的蕊珠,又是哪個?一時之間,衛仙眼前都黑了一片。靈珠也終於反應了過來,驚怒交加,一聲喝問:“你們這是乾什麼?!”屋裡,陸錦惜才坐到了暖炕上,就聽見了外麵動靜。她眉頭一皺,不大高興:“鬨哄哄地,又做什麼?”“回奶奶,是蕊珠那邊。三奶奶剛走過去看見了,這會兒鬨起來了。”站在門外的丫鬟瞧見了,戰戰兢兢地躬身回了話。“那也不打緊。”陸錦惜半點沒把那蕊珠的事情放在心上。“她那樣能忍,不是個真傻的。今兒這件事還沒抹平呢,就算要向我討還那丫頭的‘公道’,也不會挑在今天。出不了事。”更何況,何來的“公道”?蕊珠那丫鬟是活該挨打,隻是恰好落在周五家的這仇人手上,挨得比較慘罷了。衛仙又不傻,回去自己問問就能掂量清楚。“門窗都關上吧,吵得厲害。”陸錦惜吩咐了一聲。丫鬟們立刻關門的關門,關窗的關窗,動作麻利。青雀見了,隻依舊懷疑自己在夢中。往日她們都是不戳不動,動了還抱怨,今日二奶奶使喚,竟個個跟手腳貼了符一樣,比誰都快……變化太大,她都有些不自在起來。倒是陸錦惜沒覺得有哪裡不對。她隻是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麵前的薛遲,正好對上一雙大眼睛,裡麵盛著幾分詫異,幾分探尋,幾分猶豫,還有……幾分畏懼。在目光相接的一瞬間,他立時一顫,迅速狼狽地低下頭去,躲閃開了。濃密的眼睫,長長的,黑黑的,像是兩把小扇子,垂了下來。青雀早已將他小臉上的臟汙擦乾淨,剩下的都是紫一塊紅一塊的傷痕,年紀雖小,鼻梁卻很挺,兩瓣嘴唇抿得死緊,很有股倔強的味道。這還是陸錦惜進屋之後,第一次仔仔細細打量這孩子。隻一眼,她就知道,這的確是個小霸王,怕還是個犟脾氣。不過,應當沒有想象中那麼壞。畢竟還知道畏懼呢。想是她剛才與衛仙一番唇槍舌劍,太過劍拔弩張,嚇著他了。陸錦惜並不知陸氏往日怎麼跟孩子相處,隻聽說她教孩子讀書認字,便估摸這母子兩人的相處,更像學生和先生。可如今這殼子裡是她,不是陸氏,要複製原本的相處模式,難如登天。陸錦惜沒帶過孩子,也很少跟小孩子相處,她隻能按著自己的猜測,摸著石頭過河,一步步來。眼見薛遲不肯抬頭看她,她放緩了聲音:“是娘剛才嚇著你了嗎?”薛遲埋著頭,沒吭聲。陸錦惜忖度,這孩子與陸氏的關係,應當沒有差到連句話都說不出的地步,約莫還是他嚇著了,或者心裡裝著事,不願搭理自己。這種時候,要撬開一個孩子的嘴,就像是跟人談判。要怎樣才能讓人放鬆警惕?很簡單,把自己劃到他的陣營裡,讓他認為你站在他那邊,是一夥兒的。心念一動,陸錦惜就重新起了個話頭:“你六歲,年紀不大,可也已經是小男子漢一個了。娘相信,你很聰明,心裡也有自己的是非。剛才你也看見了,你拿藥罐子砸你三嬸母,娘可是站在你這邊的,沒說你一句不是。”薛遲的頭,終於慢慢地抬起來了。他似乎有些心虛,飛快地掃了陸錦惜一眼,又把目光垂了下去,聲音悶悶地:“我知道娘是為我好。可我、我不喜歡三嬸母……”不喜歡三嬸母提他的父親。雖然人人都說他是個小霸王,可薛遲覺得自己很懂事。就像娘親不說,他也知道自己名字裡這個“遲”字,到底意味著什麼。他覺得自己隻是脾氣壞了一些,耐心差了一點……當然了,在大人們看來,這些就是不懂事。“我知道你不喜歡她什麼。聽得明白的,沒一個會喜歡,你並沒有錯……”陸錦惜的聲音,輕輕的像是飄在天上的雲。薛遲就這麼聽著,還是那樣細細軟軟,卻好像有些不一樣。以前他聽娘親說話,念詩也好,吩咐下人也好,總會想起灰蒙蒙的細雨天,再柔和,也有一層輕紗似的陰翳和憂鬱。可現在聽娘親說話,說的不是什麼喜事,他的心情也並不很好,卻偏偏想起春日裡,藍藍的天,白白的雲。這種感覺,很難形容。薛遲也說不上到底是怎麼回事,隻模糊地覺得,並不討厭。 他又忍不住抬起頭來,仔細去看她。半個多月沒有見,聽說娘親生病了,差點就沒有醒來。所以現在她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蒼白一些,明明應該覺得她很憔悴,可眉眼裡都透出一種凝聚的神采。薛遲竟覺得,他娘親看著,倒比以前沒病的時候還精神。“……所以呢,你應該也知道,娘現在是個明辨是非、會為你著想的人。”陸錦惜已經說了有一會兒了,她儘量地引導著他,最後再把話題往英國公府那件事上一帶。“之前他們說,你跟隔壁羅二公子打了起來,青雀姑姑問你原因,你也不想說。那現在娘也回來了,你願不願意跟娘說呢?”“我不!”先前還不怎麼敢開口說話的薛遲,聽了她這一番話,當即就一口拒絕。小小的身子,幾乎瞬間就緊繃了起來,瞪大了眼睛看著她,兩道劍眉斜飛起來,有些怒意,充滿了警惕和防備。陸錦惜有些錯愕。她本以為前麵這小子看著也是順毛驢一頭,結果一提打架的原因,竟立刻就炸給了她看。看來,這事還不能提了。可若是不知道此事的原委,她又何從判斷到底誰對誰錯?陸錦惜心思慢慢轉動,隻看著他,與他對視,這一刻並不把他當成個小孩子。眼神平靜,聲音更平靜,她淡淡開口:“你既不提,那我也不問。隻是如此就不能判斷,你們二人誰對誰錯。我隻知道,羅二公子傷得比你重,胳膊劃出了血。一會兒,我就得去英國公府賠禮道歉,你要不要隨我……”“不去!我沒錯!你也不準去!”還沒等她說完,薛遲直接大聲吼道,一下打斷了她的話,憤怒的小臉漲得通紅,竟然像是一下炸了。“不許你去賠禮道歉!我不許!”他像是被冒犯激怒的小獅子一樣,兩手緊握成拳,一張臉漲得通紅,注視著陸錦惜的眼神充滿了憤怒,還有……一點點藏得隱隱的,受傷。陸錦惜注視著他的眼睛,那一時竟有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先前剛硬起來的心腸,莫名就柔軟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