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水玉家的洗手間隻巴掌大,用水又儉省,不知道每天是不是按照配量來,水頭從來小小,每次洗完澡的感覺,都像久旱的地才濕了表皮,渾身不舒服。所以,這大概是這些日子洗的最舒心的澡了,水量充足,水溫也滾燙。擦乾了身體出來,先撕開包裝穿了內褲,又抖開羅韌的衣服看,半新不舊,疊痕整齊,湊近了,還能聞到洗乾淨的衣服特有的味道。比劃了一下,真大,衣袖長出她胳膊一大截,直接套頭進去,整個人像罩了個麻袋。她低下頭,袖子褲腳都連挽好幾道,才打開門出去。走到桌邊坐下,筷子就在手邊,木代猶豫了一下,覺得賓主畢竟有彆,還應該等羅韌說一聲再開動。誰知羅韌先把筆記本電腦先遞過來,說:“先看完。”木代接過來,屏幕往下壓了壓。兩個打開的網頁,兩篇文章,都是講艾滋病的,關於原理、症狀、潛伏時間、傳播途徑等等。她手指滑在觸屏上,一下下翻著看,頭發上的水滴在泛亮摁鍵邊上。看完了,她把電腦遞回去,羅韌接過了放在一邊,說:“今天我問過了,中心院就可以做抗體檢查,你要是不放心,找時間我給你抽血,然後送進去驗……先吃飯吧。”木代悶頭吃飯,人也奇怪,開始餓過勁了,什麼都不吃也不餓,真的開始有東西裹腹,反而越吃越餓。中途羅韌開了酒,木代自己拿了罐啤酒,咕嚕嚕一口下去一半。據說長的飯局總有一兩個停點,通俗講就是“吃累了,歇一歇,再戰”。這半罐酒就是第一個停點,木代把啤酒放回桌上,筷子也擱下,沉默了一會才問:“大家都還好嗎?”“挺好。”“鳳凰樓……開張了嗎?”“開了,當天下大雨,一桌客也沒有,曹胖胖差點哭了。”木代想笑,笑容剛出現就隱了,總覺得好多糟心的事好像在邊上虎視眈眈的臉,說她:還有心情笑!又問:“那凶簡呢,現在應該第四根了吧,鳳凰鸞扣有指引嗎?”羅韌說:“沒人關心凶簡。”這話是真的,每個人都在自然而然的懈怠,總覺得凶簡這事虛無縹緲、師出無名、無關痛癢、並不迫在眉睫,無利可圖又凶險莫測。做一件事,要麼有動機,要麼有動力,他們都沒有——神棍形容的沒錯,就是拉磨的驢,鞭子不抽的狠了,不切實吃點虧,都是不想動的,炎紅砂因為新奇好奇成立的“鳳凰彆動隊”,過了起初那股子勁,現在挺有各回各家的架勢。更何況,現在有更緊迫的事情。羅韌終於問到正題:“為什麼要跑?”木代沒吭聲,過了會把啤酒拿起來,又灌了一大口。“頭腦一熱,看到開著的窗戶,覺得能跑掉,就跑了。”羅韌說:“起初,你很配合調查,要想跑的話,在飯館時就跑還更容易些,犯不著到公安局才跑。”“木代,你是害怕了吧?”木代不說話,過了會,她把麵前的碗盒推開,胳膊撐在桌麵上,垂著頭,雙手捂住了臉。羅韌聽到她吸鼻子,鼻尖泛著紅,輕輕咬著嘴唇,但是不拿開手。她不像從前那樣想哭就哭了。羅韌把抽紙盒推過來,說:“彆慌,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解決的。”木代沒看他,還是低著頭,伸手抽了一張,胡亂擦了擦臉,然後揉了團扔進垃圾桶。“有目擊證人,我開始跟他們說,半夜發生的事,天那麼晚,馬超可能是看錯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們筆錄的時候,第二個證人隔著玻璃看過我了,也說是我。”說著又去拿酒,罐裡差不多空了,拿起來很輕,一搖嘩嘩的響,隻好又放回去。其實還有白酒,但是羅韌先不給她開。他又問了一遍:“那你害怕什麼?”木代低著頭,說:“那天晚上,我睡的很好,連夢也沒做一個,特彆沉,所以,連我自己也不確定……”羅韌接過話頭:“你害怕是自己睡熟之後,無意識的狀態時,曾經起身出去過?”木代說:“因為我有前科啊,何醫生說我人格混亂,有時候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所以,現在已經給自己定罪了是嗎?”木代不承認,也不否認。她想著:有兩個證人呢。一個叫馬超,是張通的混混同學,一個叫宋鐵,是五金公司的職工,兩人並不認識。兩個證人,證詞互相印證,都在當夜看到她,連她身上穿的那身衣服都說的確切。羅韌笑起來:“木代,我教你一句話,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木代抬眼看他:“什麼意思?”“彆想著自己是個罪犯,先入為主你就會忽略很多重要細節。我是之後才來的,不可能知道詳情,當天的事情,要靠你去分析回憶。”他取出那瓶白酒,也不用開瓶器,桌角一磕磕掉瓶蓋,拿了一次性的杯子,倒了十個小半杯,又掏出手機,調到秒表。“咱們來做個遊戲,你現在為自己辯護,你就想著自己是被陷害的,要儘力為自己開脫,給出讓人信服的理由。兩分鐘一條,時間到了,想不出來,就喝酒,一條都想不出來,那行凶的就是你。”他撳下開始,2分鐘倒計時,上頭的數字開始瘋狂變換。木代用了好一會兒去消化他的話,沒來由的緊張,目光觸到羅韌的,他神色凝重,催促她:“趕快!”連這語氣都加重她緊迫感。木代嘴唇發乾,兩隻手撚在一處,腦子裡飛快在轉,但一時間理不出頭緒。為自己辯護,給出信服的理由,信服的理由……一杯酒遞到麵前,已經到時間了?羅韌說:“喝酒。”隻好接過來,一口燜掉,白酒不比啤酒,一口下去辣勁衝頭,熏的眼睛都辣辣的。2分鐘,再次倒計時。信服的理由,要信服的理由,她有什麼理由呢,對方有兩個證人,警察說了,兩個人互不相識,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性,再說了,那兩個人也不認識她,無怨無仇的,有什麼理由要誣陷她呢?她神思恍惚著,直到一杯酒又遞到跟前:“喝掉。”隻好喝掉,抬眼看羅韌時,他一點表情都沒有,說:“想不出來,那就是你了。”不知道是酒勁還是怨忿,木代覺得羅韌分外不近人情。她說:“不是我。”“古代好多被拉上公堂的人都講不是我,一頓板子下去都畫押了。”畫你媽的押!木代一巴掌拍在桌上:“說了不是我!”拍的重了,帶翻一盆拌菜,拌汁濺到羅韌身上,羅韌皺著眉低頭去看。木代覺得委屈:“我沒有那麼多晚上往外跑的人格。不管何醫生說我是兩重還是三重,我自己一直在調整。我把它們都壓住,我沒有病,不會三更半夜跑出去殺人。”說完了,秒表又到了時間。她氣的自己去拿酒,剛要挨到,羅韌手快,直接拿開。說:“這個算一條。”又指衣服上的汙漬:“你要負責洗了。”木代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2分鐘,又倒計時。這一次,她努力冷靜,蹙著眉頭去想。“我跟那個張通不算認識。我沒有理由要殺他,無怨無仇的,我沒有動機。哪怕又退回到從前,何醫生說的那個,木代2號,她也隻是在我性命攸關的時候出現,張通隻不過是個普通的學生,打也打不過我,他不可能威脅到我的。”羅韌點頭:“這條說的有點含量。”“不過明明可以分兩條的,你為什麼要一條都說了,倒計時,再想新的。”木代被他一噎,腦子不覺就漿糊了,兩分鐘倏忽而過,隻好又喝一杯。她實在想不出來了。羅韌問:“確定沒有了?”她點頭,確定。“如果我說出來,你是不是喝?”“喝。”羅韌想了一會:“馬超和宋鐵,雖然初步調查說兩個人並不認識,但是很多時候,有一些隱秘的關係或者交集是不被外人所知的。很多特彆容易下定論的絕對的事情,反而最有可能不絕對。木代無從反駁,喝酒。“張通那裡,也可以入手調查。他有沒有什麼仇人,如果是仇人作案嫁禍,不可能攀扯進來一個毫無關係的。你是不是跟張通同時出現過,或者相處過,被那個人看到,有機可乘。”木代隻好喝酒,小口小口的抿。羅韌看她:“醉了?”她搖頭:“一點點暈。”“知道你酒量好,張叔說了,你拿酒當飲料喝的。一點點暈正好,適合睡覺。”哦,睡覺。木代站起來,找了皮筋紮了頭發,漱了口擦了臉,又深一腳淺一腳回來。沒醉,但有點上頭。她在床和沙發中間轉圈,飄飄的:“我睡哪呢?”羅韌指床,她嗯了一聲,方向感似乎不好,又轉了一個圈。羅韌說:“你是陀螺嗎?”他推著她肩膀,把她送到床前,木代蹬掉鞋子,手腳並用爬上去,不挨邊不靠頂,整個人睡對角線上,單手拽了枕頭墊腦袋,又把被子拽上。羅韌看她:“重新在公安局,還跑嗎?”她盯著天花板,含含糊糊說:“我應該跟他們分析一下的,跑了不好,顯得心虛。”“還覺得是自己殺了人,自己有罪嗎?”木代閉上眼睛,又拽了下被子:“我一定是被人陷害的。”她翻了身,歎氣,低聲呢喃:“要早點睡,明天還要洗衣服。”羅韌好一會兒才反應出是自己讓她洗衣服的。他把桌上的杯盤狼藉收拾了一下,進洗手間衝了個涼水澡——水已經不熱了,名副其實的“衝涼”。撳了燈,羅韌慢慢躺到沙發上。黑暗中,他屏息靜氣,去聽木代的呼吸。勻長的,輕柔的,她睡著了。羅韌的唇角露出微笑。吃飽了,喝足了,也沒那麼多煩心事了,應該能睡個好覺了。...